唐宋传奇集(精装典藏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枕中记

原著 沈既济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


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


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

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


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

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

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州。

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

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

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


“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


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溘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

诏曰:

“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

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枕中记

开元七年,有位道士吕翁,懂得神仙法术,旅行途中经过邯郸县境,在一家客店休息,他脱下帽子,松开衣带,背靠行囊坐在那里。一会儿,只见路上走来一位少年,是一位姓卢的书生。他身穿粗布短衣,骑着一匹青色的小马,正要到田里去,也在客店中停下歇脚,和吕翁并肩坐在一起,两人言语交谈非常投机。

过了一段时间,卢生看到自己的衣服行装破旧脏污,就长叹一声,感慨说:“大丈夫生在世上不能得志,竟窘困到如此地步!”吕翁说:“看你的形貌身体,无苦无病,正在谈笑快意之时,却忽然感叹自己窘困不遇,这是为什么呢?”卢生说:“我只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有什么快意可言呢?”吕翁说:“如果这算不得快意,那么怎样才算快意呢?”卢生回答说:“男子汉生在人世间,就应当建功立业,显声扬名,出外为声威赫赫的将军,入朝为权倾一时的宰相。吃饭,桌上陈列着丰盛可口的菜肴;休息,身旁演奏着美妙悦耳的乐曲。能使宗族一天天兴旺,家业一天天富裕,然后才可以谈得上是快意吧!我曾经立志要在学业上有所进取,要有广博的学问,自以为年富力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然而现在已近壮年,仍然辛苦耕作在田垄间,不是窘困又是什么呢?”说完,两眼蒙眬欲睡。

这时,客店主人正在蒸黄粱米饭。吕翁就从行囊中摸出一个枕头来递给卢生,说:“你枕上我这个枕头,就可以让你得到富贵荣华,完全如你所期望的那样。”那个枕头用青瓷制成,两头镂空。卢生低头伏向枕上,看见枕洞越来越大,里面非常明亮,就纵身进到枕洞里,于是从枕中回到自己的家里。

几个月后,卢生娶了清河大族崔氏的女儿为妻。崔氏女子容貌十分美丽,家产也尤其丰厚。卢生非常得意,从此衣服车马,一天比一天华美隆盛。第二年,被选送参加进士科考试,一举得中。初次授官,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又参加制科考试,升调为渭南尉;不久升任监察御史,再升调为起居舍人,并被特别委任以代理皇帝起草文书的知制诰一职。三年后,外放为同州刺史。升为陕州都督。卢生生性喜好兴修水利,从陕西开凿运河八十里,借以改善不通畅的水上运输,当地人民感到十分便利,刻石立碑纪念他的功德。调任汴州都督,兼任河南道采访使,又特命内调为京城最高地方行政长官京兆尹。

这一年,唐玄宗正发动对西北少数民族的战争,大力扩张唐朝的疆城。恰逢吐蕃族首领悉抹逻以及烛龙州吐蕃将领莽布支攻占瓜州和沙州,唐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刚被吐蕃杀害,河湟地区人心惶惶。皇帝期盼有才能的将领,于是任命卢生为御史中丞,兼任河西道节度使。卢生到任后,大破敌军,斩首七千多人,拓展疆土九百多里,还在边疆修筑了三座大城,用来防守要害地区。边疆百姓在居延山上刻石勒铭,歌颂他的功德。回到京城,朝廷举行隆重的典礼册封他勋位,恩宠礼遇十分深厚。转任吏部侍郎,升任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卢生在当时舆论中有清正、厚重的声望,深得同僚的推崇、亲附,所以很为当时的宰相忌恨,因此受到流言蜚语的中伤,被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后,重新被征召入京,担任散骑常侍。不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后卢生与中书令萧嵩、侍中裴光庭共同执掌朝政十多年。皇帝每有重大的决策和秘密的使命总是要他去执行,有时一天之内能接到数次诏令,卢生竭忠尽职,诤言进谏,开导皇帝,在当时有“贤相”之称。

同位的其他宰相嫉妒他的声名,又诬陷他和边疆将领暗中勾结,图谋不轨。皇帝特命立案审讯。府吏率领随从人员来到卢家紧急逮捕卢生。卢生惊慌失措,害怕性命不保,对妻子说:“我老家原在关东,有良田五顷,足以维持温饱,我何苦出来追求功名?现在到了这种地步,就是再想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小马,行走在邯郸路上,也不可能了。”于是举刀自杀。

他的妻子急忙抢救,才保全了性命。与卢生一案有牵连的犯人都被处死,只有卢生受到宫中太监的保护,减免死罪一等,被流放到州。

几年后,皇帝觉察到卢生的冤枉,重新起用他担任中书令,封燕国公,给予他极为优厚的恩宠。

卢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叫作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有才能。卢俭通过进士科考试进入仕途,授任考功员外郎;卢传官任侍御史;卢位官任太常寺丞;卢倜官任万县县尉;卢倚在兄弟中最为贤能,二十八岁时担任左补衮。和卢家通婚的都是全国有名望的世族。卢生有孙子十多人。

卢生一生,两次被流放到荒远边疆,两次登上宰相的高位,历任中央和地方的多种职务,来回任职于御史台和中书、门下两省的权力中心,长达五十多年,声望崇高,地位显赫。卢生生性十分奢侈放纵,特别喜好游乐享受,家中内堂的艺妓姬妾,都是出类拔萃的美女。皇帝前后赏赐给卢生的良田、大宅、佳人、名马,数目之多无法计算。

卢生后来渐渐年老体衰了,他几次请求辞官归田,皇帝不准。他患病时,奉皇帝命令前来探视的太监,在道路上来往不绝;著名的医生,上好的药品,全都被搜罗来为他治病,临死的时候,卢生上疏给皇帝说:

臣原本是关东地区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在田园间遣时娱性。恰遇上圣世鸿运,得以备列官吏的序位之中,又承蒙皇上特别的赏识,给予格外的提拔和过多的施恩,在外充任独当一面的节度使,入朝升任总理全国的宰相。辗转于中央和地方之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臣能力低浅,对皇上的圣明教化无所补益,实在是有负于皇上对我的无边恩德。臣以卑微的身份承担重大的责任,徒增物议,心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惧担忧日甚一日,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老年。

现在臣年过八十,位及三公,生命的时钟已经停止,浑身的筋骨已经衰朽,只是在奄奄一息中迁延时刻,等待生前的最后终结。只是一生中没有什么成功的业绩,可以报答皇上至善、光辉的德行,只能空抱辜负深恩的遗憾,永远地告别这圣明的时代。臣心中无限感伤依恋。谨此奉表陈谢我的遗衷。

皇帝下诏书抚慰他说:

爱卿凭借着自己杰出的品德才能,担任我的首相。外任则防卫国家的边疆,内任则赞助盛明美好的政治,国家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得以太平无事,实在是依仗了爱卿。这次你不幸疾病缠身,我每日都在期盼着你的康复。不料病情竟然不断恶化,实在令我感到伤心痛惜。现任派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府上探望病情。希望你努力配合医治,为我保重你的身体,我仍然企盼有免灾的奇迹出现,期望你的病情有所好转。

当天晚上,卢生去世。

卢生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店中,吕翁坐在他身边,客店主人的黄粱米饭还没有蒸熟,眼中见到的一切都和睡前一样。卢生吃惊地坐起来说:“难道我是在做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的所谓快意,也不过如此而已。”卢生失望地沉思了许久,感谢吕翁说:“对于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失之理,死生之情,我全都有所体会了。先生的用意是想抑制我非分的欲望,我怎敢不听从先生的教诲呢?”于是卢生叩头于地,再三拜谢吕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