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宗皇帝最初把杨玉环召到骊山温泉宫,是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〇年),玄宗五十六岁时的事。年号是把开元二十九年作为最后一年,次年起就改为天宝。杨玉环也就是在世人所说的开元之治的太平盛世的末尾,来到玄宗面前的。玄宗自从把天下的政治操于自己手中以来,到此时为止,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的岁月。在他统治下的开元年间,正处于可与鲜花盛开的春天比美的唐朝的全盛时代。玄宗时代政治畅行,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战争,天下之民得以从心底里乐享太平。诗人杜甫后来在回忆这个时代时,曾唱道:
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
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
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
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
叔孙礼乐萧何律
不必赘言,这是杜甫为开元治世所唱的赞歌。总之,这个时代食物充盈,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人心安定,也没有天灾地异,人情风俗亦不失诚,真是个太平时代。但是,之所以能持续这样的太平时代,那是在玄宗二十八岁即位,作为年轻天子执掌政务之后。在此以前的时代,是绝然谈不上安定,也谈不上和平的。
玄宗作为睿宗之第三子,生于嗣圣二年(公元六八五年),讳隆基。是被尊为唐代第一英明天子太宗的曾孙,高宗和则天武后的孙子。母亲为窦氏。
隆基出生时,父亲睿宗曾为天子。但是天下大权不在睿宗手中,而是握于睿宗之母、相当于隆基祖母的武后手里。武后死后谥为“则天大圣皇后”,一般都知道则天武后之名,她为人崇尚华丽而权力欲极强,残忍,淫荡,聪明,公平,集复杂的性格于一身,既难肯定,又难否定,总之是个除了称之为女杰以外别无恰当称呼的女性。
武后原系山西出生,十四岁时入太宗后宫,太宗死后曾一度为尼,不久又被高宗接出,收入后宫。高宗是把当尼姑的父亲的情人,收为自己后宫的。为葬亡帝之灵而当上尼姑的当时的武后,无疑是贞节而贤淑的女性,然而进入高宗的后宫之后,其性格慢慢地发生了变化。或者是突然之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另一种在一切方面都诡谲难测的东西,飞进她的灵魂中来了也未可知。
武后排挤掉皇后和高宗所宠爱的妃子,获得了皇后的地位,对前皇后和皇帝的其余情人们也绝不宽容。把皇后和爱妃都废为庶民还感到不足,对她们实行了幽闭,竟砍断她们的手足投到酒缸中去。武后当皇后时三十三岁,高宗则二十八岁。
于当上皇后的次年公元六五六年,武后废黜了皇太子,代替了病弱的高宗,逐渐开始自己执政。此后反抗武后的气焰虽曾屡次高涨,这一切对武后来说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反抗者总是相继被捕,挨着个儿地砍头。以至朝廷的要职尽归武后一门。
六八三年高宗驾崩,以后名实都成了武后的天下,武后让自己的儿子太子显当了皇帝。那就是中宗,但是翌年六八四年废中宗,使其弟旦即帝位。这就是睿宗。翌年六八五年,生玄宗皇帝隆基。但是睿宗也在位不长。六九〇年武后废睿宗,自己即帝位,改国号为周,变年号为天授。此时武后年已六十八岁。
在这样刚毅的祖母操纵大权的年代中,隆基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隆基三岁时被封为楚王。武后即位皇帝的第二年,即允许七岁的隆基带仪仗朝见。隆基在这段时间,还留下了一个逸闻。武氏一族中一个封为郡王的人,曾在宫中斥责隆基的随从。隆基反过来把对方吼了一顿。在我家朝堂上像这样的人竟敢斥责我的随从,这是干什么!在非武氏一族就不算人的时代,隆基的这一言行,其勇敢足以使人吃惊。听到这话,武后高兴极了,据说从此以后越发喜欢隆基了。隆基九岁时,武后命人将与当婆婆的自己不睦的隆基的母亲窦氏抓起来杀掉了。而且在这一事件的余波下,睿宗的孩子们凡是封为亲王的,都降格为郡王,隆基也降为临淄王,幽禁在宫城里。但是,此后隆基独为祖母所垂青,十四岁时赐邸东京(洛阳),十七岁时,更赐邸长安。
即便是这样的武后,也未能战胜年老,七〇五年八十三岁时武后驾崩,长时间不得志的伯父中宗,诛武氏一族,即了帝位。七〇八年隆基任官卫尉少卿兼潞州别驾,时年二十四岁。
因武后之死,好容易免去女祸的唐朝,又不得不蒙受新的女祸。那就是中宗之后韦氏。她效法武后,自己也抱有收揽天下大权的野心。发生了韦氏毒死丈夫中宗,令自己儿子即位,自号太后的事件。当然她不发表中宗的死因,想含含糊糊地把中宗埋葬了事。知道这一事实的隆基,与姑母太平公主谋划,在某天晚上袭击宫殿,诛杀了韦氏一族。这是七一〇年的事。从此睿宗即位,立隆基为太子。
第三次女祸不久又来了。诛杀韦氏有功的姑母太平公主,在宫廷内开始有了极大的势力,她谋划撤掉隆基的皇太子地位。得知此事的睿宗为防止事态于未然,在位虽只二年,即将皇位让给了二十八岁的隆基。就这样,才有了玄宗皇帝。
年轻的天子玄宗即位的次年,将太平公主等一伙逮捕处刑,改年号为开元。长时间的女祸终结,开元太平时代从此开始了。
使玄宗皇帝得有开元之治的原因是什么,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不消说,玄宗自己也不知道。自从玄宗当了皇帝,说也奇怪,国家治理得很好。总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蠢动着阴谋的宫廷内部,一变而为异常光明。边境上也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异民族的入寇了,长安和东京的街上夜间失盗也大为减少。而且连饥馑和天灾也比过去少了。
玄宗皇帝过了五十岁之后,每当听到臣子极口称赞自己的治世时,大都默然不语,右耳进左耳出。只当偶尔特别高兴时,对此曾发表过符合自己风格的谈话。这些话因时而异。
臣下们把世上的太平,尽都归于古今稀有的明君玄宗名下。年轻时的玄宗对此没予否定。他自己也以为确系如此。所以对臣下们的这些“我主圣明”的赞辞,毫不眼晕,不管怎么赞颂也觉得并不过分,再怎么进谀辞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是从年过五十之后,玄宗却对赞颂之辞不以为然了,非但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令人烦躁的、空虚、没有任何魅力的东西。因此,玄宗总是多少面现不快,把这些当成耳边风。只在高兴的时候,玄宗如同自言自语般地说上这么短短的一句:
“姚崇之后无姚崇。”
此外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时臣下们只好低下头道:
“是。”
此刻掌权者在想什么呢?宰臣们虽然想着探索他的内心,但又无从探索。因为他们不知道是跟着打帮腔说前宰相姚崇是个豪杰好,还是不好。玄宗此时的冲动,实际上是想把这三十年间世上太平的原因,都归结在自己登极四年间就罢免了的宰相姚崇身上。
姚崇是则天武后时的宰相,后来被赶走,玄宗起用他,再次要他当了宰相的人物。再次任宰相时,姚崇提出了十条备忘录,皇帝如果答应照办就干,否则就辞却相位。这些要求就是废除苛法,施行宽大的政治,不准宦官干政,准许进谏,不得任外戚为官等等。哪一条都并非是做不到的。年轻的玄宗条条都照办了。到了年过五十的现在,好像方才明白了照这些办对于执掌天下大政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可是现在的玄宗,却一条都没有照办。玄宗也没有把姚崇的形象长时间地放在自己的头脑里。因为其中有令人不快的事。
在另外心情好的时候,玄宗也曾说过:
“假如现在宋璟还在世……”
宋璟是姚崇推荐的人物,是从广州都督召见任命为宰相的。他也是只干了四年就被罢免了。他万事全都依法律行事,只能说他在守法上严峻无比。现在的玄宗,在脑子里却常常想起这个人来。但如今这样的人物,是哪里也找不到的。宋璟对任何事都照法行事。玄宗不管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他的回答全都是法。
还有在别的心情好的时候,玄宗也叨念过另外的人名:
“韩休!”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他既没说这个人伟大,也没说不行。然而这对玄宗说来,已经足够了。韩休也是宰相。仅仅当了十个月的宰相即被免官。然而在这十个月当中,韩休曾监视玄宗的所作所为。这种监视是极其严格的。哪怕看到一点不合天子身份的行为时,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盯着来着,就有韩休那矮小的身子出现,突然坐在玄宗之前。玄宗从韩休口里所听到的,除了进谏的言辞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在韩休做宰相的时代,玄宗是既不能安然饮酒,也不能外出打猎的。托他的福,玄宗瘦了,可是因此天下却肥了。
年过五十的玄宗,常常想起姚崇、宋璟、韩休三个宰相。心情最好的时候,心地纯朴的日子,他感到有一种把臣子们对自己的赞辞原封不动地给予三位宰相的冲动。这三个人,都是现在在玄宗身边所找不到的人物。进谏这类的言辞,在耳边总是听不到。
但是,玄宗现在一点儿也不期待出现这么三位宰相。这样的人物,允不允许他们今天在自己身边存在,都甚可疑。就是没有他们,也能毫无影响地治理天下。
玄宗在酒席宴前曾经意外地觉察到过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文武百官像众星捧月般地排列左右的郑重场面也好,胡姬美女们歌舞的宴席上也好,或者在大极殿接见外国使节时也好,一瞬间,玄宗忽然感到自己孤孤单单,过去围绕着自己的一切,人也好,物也好,一齐都远离自己而去。玄宗在这时,感到这个孤零零的自己,好像被放在一个洞窟里似的。那里弥漫着含满水汽的冷空气,哪里也找不到出口。因为没有洞门,光线从哪里也进不来,像黎明前的黑暗那样,笼罩着薄薄的血腥味。
感觉到自己变成这样,也是过了五十岁以后。玄宗觉察到在这种时候,自己的心老是像叫喊什么似的激烈地跳着。这是严重的杀伐呢,要不然就是与之相反,把自己的一切都封锁在不可没有的对女色的迷恋上呢?玄宗总是克制着自己内心激烈的欲望。玄宗以为在人世上,自己还没有干而剩下来的,只有杀伐和荒淫。实际上玄宗也是除此以外的一切事情都做过了。就连天子在他这代只能进行一次封禅活动,他也已经做过了。受命于天的帝王在泰山祭天谓之封,在其山麓小丘梁父祭地谓之禅。这一活动是自古就有的,王者易姓,当王得到太平时,必须庄重地施行这一礼仪,向诸神谢功。秦始皇、汉武帝、后汉光武帝,近的来说,高宗和则天武后也进行了这个活动。玄宗是开元十三年十一月隆重举行的。玄宗考虑保持灵山的清净,将扈从人员限于一定数量,登山时是免去坐辇,乘马上去的。这一仪式除文武官员以外,也有许多外国使节参加。这是为了在地上生活的人类而举行的,所以盛大无比。是为了玄宗与天神说话,与地神交谈。是作为地上掌权者会见神仙的。
举行过封禅的人,实际上已经再没有什么不了之事了。人类所办的一切与之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玄宗无论是想起自己所干过的什么,已经感到再没有魅力和被吸引的事了。要说有的话,也只有放着一点点磷光似的妖光的杀伐和淫荡还有些快乐。
但是,玄宗并没有长久地滞留在孤独的洞窟里。这种心绪忽而向他袭来,又忽而把他赦免了。玄宗总是像从梦中醒来那样,从那样的心绪中醒过来。对杀伐的追求也好,对女色的迷恋也好,都是瞬时即逝,这仍是袭击玄宗的千真万确的事实。玄宗一恢复理智,总是感到在额头、腋下和掌心黏汗淋漓。是明君还是暴君只不过是相隔一层纸。玄宗作为带来开元之治的英明天子,活到了今天。但是他随时都能够成为暴虐淫荡的天子。
玄宗从这样的黑洞窟挣脱出来,苏醒过来时,总是想起两个已故的妃子。一个是玄宗年轻当临淄郡王时娶的王氏。王氏是名副其实的糟糠之妻,玄宗即帝位时当然立为皇后,因获罪被废,成为庶民而死。另一个人是出身于则天武后一族的名门之女武惠妃。王皇后因兄之罪的失足,传说实际上是出于武惠妃的阴谋,然而玄宗深爱武惠妃,没有听信这种谣传。有关武惠妃的名声不甚好的谣传,还不止于此。另一妃子赵丽妃所生的皇太子的被废黜赐死,皇太子妃子之兄的被杀,世间议论纷纷,也都说是出于武惠妃的谋略。玄宗对此也不以为然。玄宗认为她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罪有应得。玄宗觉得至少是如此。武惠妃四十岁就死了。到了四十岁,她那容颜也丝毫不见衰老,而且才气焕发,在一切方面都是玄宗的最好的谈话对象。
玄宗常常想起王皇后和武惠妃这两个性格、容貌完全不同的女人。王皇后较为不幸,玄宗对她多少有些愧怍于心,在她死后,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深爱着她。至于武惠妃方面,死后已经给她谥名贞顺皇后,建庙于长安的道教寺院昊天观之南。
这个常常发现自己处在孤独的洞窟中的开元太平盛世的君主,在五十过半之年,杨玉环来到了他的身边。杨玉环自己虽然不得而知,但她所不得不为之事,当然是既艰巨而又复杂的。她既必须来填补王皇后和武惠妃这样两个受过玄宗宠爱的女人死后的空虚,又必须给这位举行完封禅仪式后的老君主如今已经麻木不仁的身心注入新的生命。有时她还得起姚崇、宋璟、韩休三个宰相的作用。因为这些统统都集中到一起了,它使玄宗皇帝常常掉进冰冷而孤独的洞窟。于是杨玉环必须巧妙地让这个潜藏在洞窟中的追求杀伐和女色的难于对付的动物就范。杨玉环若是想干的话,她是办得到的。她二十二岁。玉环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手又白又凉,一碰使人感到有点像油脂那样黏软滑润。她用这只手摸了摸脸颊。脸颊异常丰满。沿着脸颊把手放在嘴边。登时让犬齿挂住了手指。这犬齿小巧美丽,像兽牙一般尖锐。这牙要多尖有多尖,咬起东西来要多柔和有多柔和。
杨玉环作为女道士改名杨太真,进了长安的宫中。这是在骊山的温泉宫待了半个月之后的事。太真这一名字,是按她住的宫殿太真宫的名字取的。
玄宗想让玉环当道教的女道士,想以此按世俗的办法来修补自己同玉环之夫寿王的关系。成为道教的女道士这件事,简直只能是同她丈夫的离婚宣言。尽管这不过是一时之便,既然让玉环当女道士,说明玄宗是深信道教的。道教是以老子为教祖,以张道陵为开山祖师的多神教。它扎根于古代的宗教思想和民间信仰,又吸取学术、天文、医术,甚至把儒教和佛教也收了进来,是个颇为复杂的宗教。在古代的中国,道教与儒教、佛教并列大兴,其所倡导的长生不老、腾云驾雾、转身变化等术,深得广大民众的心,从秦始皇、汉武帝开始的历代皇帝,信奉者极多。其中也有的天子认为神仙之说原本虚妄,从而不信道教的,但是因它在民间深深地扎下了根,也不能对它实行全面的镇压。
唐朝时,高祖、太宗没把道教引入宫中,以后到了武后时代,道士等人就大摇大摆地出入宫廷,玄宗之父睿宗也信奉该教,玄宗就继承下来了。
玉环初时觉得玄宗加入道教还有些奇怪,不久便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可思议了。这个握有人类所能握有的最大权力的玄宗的心,若是梦想能够实现,那便是想长生不老、腾云驾雾或转眼之间自己变为别的什么东西。如今能够吸引这个掌权者的心的,只有杀伐和女色了,然而这二者玄宗是有所抵制的。不抵制那就必须取下明君这块招牌,使自己变成暴君才行。这样一来,道教带给这个孤独的掌权者的灵魂的,是无与伦比的明朗、自由、豁达和快乐。而且那还是所有人类无一例外的梦想,在人世上还没有哪个人得到过。
玄宗不喜欢听道教的说教。以德治世的儒教说教,他从小就听腻烦了。比起这些来,还是神仙之术有魅力。一样的话无论听多少遍,他是从不厌倦的。他原本就很知道神仙之术不过是虚妄之谈,自己的内心也感到确实如此,可是尽管这样,关于得到长生不老之药能够永远活下去的故事,无论何时听起来也觉得新鲜,而且百听不厌。
玄宗请来道士让他们宣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玉环总是侍候在玄宗身旁。她在一旁眺望着玄宗是怎样渐渐被那故事吸引住的。她觉得在人世上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希望长生不老的了。玄宗在道士的说教刚开头时,觉得无聊,可是在听的过程中,玄宗的表情却渐渐地变了。他就像让道士给念了咒语似的,眼睛带上了异样的光彩,紧紧地闭着嘴,而且整个脸上,不知怎么有些悲戚。使人感到那神妙劲儿,就像有股把食物摆在狗的面前逗弄它又不给它吃,和它随时都会跳过去抢似的热情。
晚上与玄宗同榻的时候,玉环曾与玄宗悄悄说过:
“陛下想长生不老吗?”
说罢,又定定地望着玄宗说:
“可是,这是做不到的。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得死。这便是人世上可悲的法规。”
玉环总是这么以自己的手,来解开让道士用咒语给定住的玄宗。
“像这样陪伴陛下的晚上也是有限的。若能无限地继续下去,我想那该多么好啊。可是遗憾的是,这是有限的。”
从世上最留恋生活的人身上,就像一层层地脱去衣服一样,剥掉他长生的梦想。然后她便作为早晚会死的人,进了老掌权者的怀抱。玉环详细地说给他听,他也非死不可。掌权者抱住这个嘱咐自己而她也得死的女人。
在这间充满着死的想法的寝室中,他们交换着眼前生的欢乐。这山盟海誓,总是会成为爱的结晶的。像珍珠那样玲珑、洁白、坚固,闪着光辉,它悄悄地结晶在玄宗的内心的褶襞里。玉环在夺得玄宗的身子的同时,还必须夺得他的心。不这样,便不能从三千后宫中独得老掌权者。
玉环被玄宗召来的翌年开元二十九年,玄宗从正月就行幸温泉宫。当然有玉环伴随。在这温泉宫里,玉环与梅妃第二次见了面。与梅妃第一次的见面是玉环被玄宗召来的当夜,这时梅妃那目中无人的骄傲印象,一直没有从玉环的心里消除。她觉得那恐怕是终生难以消除的吧。这第二次见面是在温泉宫宽阔庭院的一角。庭院形成缓缓的斜坡,分为若干层。玉环带着两个侍女,从最下边的庭院到上边的庭院,一层层地照着小路攀登。正在这时,玉环与从上面下来的梅妃不期而遇。梅妃也带领着两三个侍女。玉环一看到梅妃就停下了脚步,把身子靠到路旁,想为梅妃让路。梅妃也是如此,同样停下脚步,没有再往下走。这时梅妃的一个侍女过来郑重地说:
“您是不是想到上面的庭园来?”
玉环的侍女答道是的。梅妃的侍女说:
“到上边庭园当然可以,不过,不过请不要到梅园里边来。”
玉环的侍女问那是为什么,梅妃的侍女回答说:
“梅妃在作出诗来之前,禁止任何人到梅林中来。她是特地恳求陛下下过命令的。这事不能不让您知道,所以才告诉您一下。”
玉环听了以后,让侍女回答说知道了,等着对方下来,可总不见要下来的动静,自己只好照旧上去,用眼睛给梅妃施了个礼,便从她前边走过去了。梅妃还以为玉环会等自己下去以后,她再上来呢,谁知玉环没理这个碴儿,径直走了上来,这事使梅妃很不痛快。梅妃的侍女在玉环的背后说:
“嗬,脾气还不小呢!”
玉环走到上面庭园一看,果然在右手有座很宽阔的梅林。玉环也不管侍女的担心,径直朝梅林里走去。梅花正含苞欲放。仰着头从紧紧包裹着花蕾的树底下往前走,可以看见到处都有绽开的雪白的花瓣。玉环命一个侍女折下一个小花枝来,然后把它拿回自己的房间摆在屋角的花架子上。
玄宗进房间时,玉环指给他看说:
“我擅自折来了梅妃梅林中的一枝梅花来了。在世上的花中,我也最爱梅花。”
玄宗道:
“既然如此,就把那梅林的一半赏赐玉环吧。”
“一半?”
“你都想要?”玄宗问,“都想要就都给了你吧。”
“梅妃答应吗?”玉环问。
“管她答不答应呢,就说我给的。”玄宗说。
“我不仅要梅林,还想要梅妃的馆邸。”
“想要就给你。我命梅妃回长安。”
“在长安的大明宫中,也数她的房子最好了。”
“你想要,也赐给你。让梅妃搬家。”
“人们传说梅妃的侍女一色都是聪明人。”
“你愿意网罗聪明人,尽管去找。若是想要梅妃的侍女,也赐给玉环。”
“我还想要一种东西。”
玄宗用多少复杂的表情,盯着玉环的眼睛出神。
“刚才说的这些我都不要。同这些相比,是陛下给了梅妃的那颗心。我想要的就是那颗心。”
听到这里,玄宗改换了表情说道:
“还有呢?”
“再什么也没有了。”
“最重要的你给忘记了。”
“是什么呢?”
“玉环想要的难道不是梅妃的命吗?只要你想要,也不会不给的。”玄宗笑了。
“要梅妃的命顶啥用!我想要的是袒护她的心。”玉环说。
玉环感到玄宗在袒护梅妃。既没有罪又无过错,却把梅妃的东西都剥夺过来满足玉环的一切愿望,都给玉环,这事玉环不管怎么想,也觉得不自然。这样做对梅妃一点儿也没关系,玄宗还会有更好的东西给梅妃的。玄宗当着玉环的面一口说定他只宠爱玉环一个人,其实此时也许他正想在玉环的眼皮底下把梅妃藏起来呢。
现在在长安的大内、大明、兴庆三座宫殿和洛阳的大内、上阳宫殿里,正拥挤着三千后宫。而且凡是长安所流行的东西,不管发型也好,衣服也好,游戏也好,都是在这些女人之间兴出来的。如今市井上流行的胡帽男装骑马,原也是在宫女间流行的。很多宫女用红妆(浓妆)时,京城的女子之间就流行浓妆;宫女们时兴使用犀牛角和象牙梳子,市井便也流行起来。玉环一点也不想知道有关这些宫女们的事。她对此漠不关心。这些人只不过是满足老掌权者欲望的一夜之间的玩物。这种人越多越好应付。倒是梅妃使她担心。
玉环对于梅妃,把能了解到的,大体上都掌握了。对于这个连自己生下来带着个玉环的事都知道了的女人,玉环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她了如指掌。梅妃姓江,福建人,父仲逊,世代以医为业。梅妃自幼读诗,父亲取《诗经》中的诗篇《采蘋》中的诗句为女儿命的名。梅妃二十岁时,由高力士推荐,从福建上京。入后宫,忽然之间便集玄宗之宠于一身,以至于今。
梅妃与玉环在一切方面都相反。玉环身材小巧,较为肥胖,梅妃则身材细长。玉环过去从未将自己的感情寄托于文字,而梅妃却巧于以诗的形式抒发自己的情怀,而且还画得一手好画。玉环喜爱音乐,会玩乐器,能歌善舞,但全无绘画天才。
梅妃喜好梅花,在长安的自己屋前栽着几株梅树,玄宗为之亲笔题了“梅亭”匾额。梅妃之名也是玄宗所赐。
玄宗皇帝年初的几天是在骊山过的,为了赶上一年到头最盛大的节日活动元宵观灯,他从温泉宫回到了长安的宫城。玉环也跟随着玄宗回来了。
所谓元宵,指的是正月十五日的晚上,中国自古以来,作为正月的节日,就有把这个十五放在中间,前后各一夜,家家户户门前灯笼相连,三天三晚玩耍祭祀的风俗。这风俗是从隋朝开始的,唐朝更普及,到了玄宗时更加盛大了。这种活动,城乡都是一样的,但数长安的元宵最为高级,每年年初的三个晚上,一种异样的兴奋,笼罩着京城的街街巷巷。各家的灯笼都争奇斗艳,各自费尽心思,夸耀其数目之多,比赛技艺之精。
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这是隋炀帝诗中的一句。隋朝虽然也极盛一时,但却不能与玄宗时代相比。如今大街小巷都扎灯笼棚,所有的道路都饰以灯火,在其中彻夜狂歌乱舞的男女,络绎不绝。这三天里因解除了宵禁,一般庶民自不必说,就连公主皇妃都要出皇宫的。玄宗父亲睿宗的先天元年(公元七一二年)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晚上,在安福门外扎下二十丈高的灯轮,被以锦绮,饰以金银,点上五万多盏灯。据记述,从远处望去如同花树一般,到了玄宗时代,规模更大了,各条街巷都做大灯轮,整个京师都埋在花树之中。
玉环在这天晚上,带着几名侍女出了太真宫,到京城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路上坐轿,一到街中心,就和侍女们一起步行。玉环自从当上寿王妃,就被禁止自己上街,可是只有这一年一度的元宵观灯的晚上例外。谁也没注意到玉环是个什么身份的妇女,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只这么一夜不讲礼仪,没有上下贵贱之别。玉环让一名侍女买了一个假面具戴在脸上,也让侍女们都戴上。然后走进人流中去,在满是灯火的市街上步行。街上所有的空坪隙地都有饭馆子临时开张营业,所有的广场都搭着马戏棚子。酒馆的摊床和表演杂耍的小屋,也都装饰得灯火通明。
玉环挤进人流里,和侍女一起随着人流滚动,半路上迎面而来的人流中,意外地发现了高力士的身姿。高力士那高大的身躯,和平常在宫殿中所见的不同,看上去极为悄然无力。他身后有几个随从,就像由随从们护卫着似的往前行进,一点也没有带随从的那种威严,由着背后人流的推拥,挤到哪里算哪里。这些地方也还是表现出了高力士的宦官身份。
玉环因为戴着假面,不必担心让人发现。玉环继续盯着高力士。在这灯火通明的街上,高力士仿佛置身于异样的兴奋之中,但看上去却掺杂着一种与这样的夜晚不相协调的表情。
玉环与高力士擦身而过之后才摘下了假面,她问身旁的侍女们道,刚才过去的是高力士,你们注意没有。侍女回答说没有注意。这时,侍女欲言又止,突然表情僵硬地小声咕哝道:
“梅妃!”
玉环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梅妃在哪里。
“在对面。”
按这话,玉环往前方人流中扫了一眼。没错,正是梅妃。梅妃也带着几个侍女。当梅妃映入玉环眼帘时,梅妃也好像看见了玉环。梅妃一伙人欢声笑语着走近前来。梅妃的侍女们似乎相继发现了玉环这边一伙人,个个都改变着表情走了过去。
这两个女人们的小集团,相遇时表情极为平静,很快地就擦身而过。玉环在相擦时看了梅妃一眼,但是梅妃明知是玉环,却有意识地转过脸去,说了声:
“这肥猪!”
这句话被玉环听见了。这明明白白的是梅妃一伙当中发出的嘲骂声。玉环听见却装没听见的样子,没和侍女说什么,照旧走了过去。
玉环知道骂人的话是出自梅妃之口,不管对玉环这边持有什么样的反感,也不像是从侍女们的嘴里说出来的。玉环极力压制着自己愤怒的感情。这剧烈的愤怒是想把对方从世上抹杀掉。自从生下来以至于今,还没有被人骂过猪。这愤怒,忽然变作了别的东西。这是因为她想起了高力士。高力士一伙和梅妃一伙,他们彼此都是没有发现对方就卷到那个人流里去的吗?或者是,那两个集团原本就是一个东西,是半路上才一分为二的?或者说不定高力士是站在梅妃一伙的前边,担任护卫梅妃的任务的。
玉环停步在灯火通明的大街正中间了。她觉得浑身冻得冰冷。有一伙醉醺醺的人边舞边走,差一点把玉环给卷进去。玉环被这个旋涡给挤得摇摇晃晃的,侍女们靠近过来。到处响起无数乐器的喧闹声。
玉环觉得自己如同被敌人围裹着的一般。敌人准是想抹杀自己。自己如果不愿被抹杀,就得抹杀对方。进了宫廷的所有女人无论如何也得坐的这把孤独猜疑的椅子,玉环在这个元宵观灯的夜晚也得坐上。
杨玉环对自己被封闭在太真宫深感不安。被封闭在太真宫当女道士,不消说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等到世人的眼目从这一事件移开的时候,自会正式入后宫受到相应的待遇的,但是,在此之前她安不下心来。因为并无一定会如此的保证。在这个世界上,老掌权者对谗言比谁都要软弱,一旦有人向玄宗进谗言,他简直不是对手,立刻就会上那谗言的当。这时倘若自己已正式进了后宫,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就能够找到雪洗冤仇的机会和方法,但是只要自己仍是一介女道士,则完全处于无力和无准备的状态之中。
玉环觉得自己必须尽早地入后宫。事实上她也正在每夜侍寝,集宠爱于一身,使三千后宫失去了颜色,然而玉环自身对此丝毫既没满足,也没安心。
玉环不喜欢女道士太真这个名字。玄宗叫她太真,太真,宫廷内所有的人也都对她以太真相称,然而每逢听人叫她太真时,总觉得有一种不安。
玉环在半夜,把脸埋在玄宗的胸前时,小声地说:
“我讨厌太真这个名字。”
不但对这个名字,玉环提出任何一个小小的要求时,都是在卧榻上进行的。白天见面时,玄宗皇帝说给她这个又给她那个,她都固辞不受。但是当两手紧紧地搂抱着这个孤独的掌权者,把自己的心与他贴近时,玉环就与白天判若两人了。这时她就会清楚明白地说自己想要什么了。她用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纤细的声音,屏着气息去点燃玄宗心中最深处那盏孤独的小灯,用对方好容易才听得见的声音悄声低语。这话不需要给别人听。只要掌权者的心底的这盏小灯被这种悄声低语给打动,也就够了。
“把玉环叫作太真,您就高兴了?”
“太真不是很好吗?太真这名字很可爱。”
“那么说,您一定是想一辈子都喊我太真了。一辈子都把我幽闭在太真宫中,总是叫我太真、太真!”
“不会这样的。”
“不,准是这样。您叫梅妃‘妃,妃’,可是叫我‘太真、太真’!”
说到这里,玉环哭了。当真地流出了眼泪。她把脸偎依在玄宗这两三年来皮肤变粗、干瘪下去的胸部,用泪水把它浸湿了。太真流的不是假眼泪。一说起辛酸事,心里真的辛酸起来;一说到悲哀事,实际上心里便满腹悲哀。这些本事都是玉环从小就学会的,玉环能够把自己的心情置于任何状态。谈高兴的话时也是如此。嘴里谈到高兴的事时,心里就会充满欢乐,眼里闪着欢乐的光辉,面部就会在一转眼之间被心里的欢乐弄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这点小事也值得这么伤心?”
“您说是小事,可玉环却觉得非同寻常。像您关心下边那些男人那样,也替玉环想想。”
“我对你和对下边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哎哟!”
真的像是惊愕的样子,玉环从对方的胸部微微地抬起了头。然后又像是让玄宗来看世上还有这么美的手指似的,用这娇嫩的手指,像在掌权者的心口上摸弄三弦琴弦般地往上移动。
“瞧,这儿是突厥;瞧,这儿是契丹;瞧,这儿是吐蕃;瞧,这儿是邻国南诏——哪儿还有我立足的地方啊!世上普通的男人的心胸里,可没有这么些东西呀。他们把可爱的女人,像个开了口子的大瓮一样,一下子就全给装进去了。”
“那好吧,在我的心胸里,把吐蕃以外都赶出去。其余的胡族都不足畏。只留下吐蕃让它乱纷纷的惹人讨厌好了。”玄宗说。
实际上真的是除吐蕃以外,其他异民族都不足畏,只有吐蕃讨厌。玉环被召到温泉宫的前一年的开元二十七年三月,曾有吐蕃入寇。为此河西(灵武县地方)之地一时遭到骚扰。次年的二十八年十月和二十九年六月,吐蕃一再入寇。这对玄宗来说,是早晚必须采取措施的问题。
“只留下吐蕃和我?——真有这一天,我该多么高兴啊。莫非是做梦?”玉环说。
但是,玉环并不以此为满足。反正要赶出去嘛,她真想连吐蕃也一起赶出去算了。堂堂的大唐帝国的掌权者,竟然为吐蕃的入寇大伤脑筋,她觉得怪滑稽的。只要让一个优秀的武将专门去考虑吐蕃的事,他应该能够从吐蕃的事中腾出手来的。也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优秀武将。问题在于玄宗对谁也不信任。但是把吐蕃从玄宗的心里赶出去,对玉环来说当然是越早越好。
玉环一面在寝室里向玄宗心里倾诉了自己的要求,可是一到白天,玄宗一触及这个问题,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红着脸说:
“玉环在寝室里所说的,一点儿也没有记住。我都说了些什么呢?准保是现在听起来,羞得人要塞起耳朵来的吧。我的淫欲、贪婪、任性和嫉妒,都是陛下纵惯的。请不要把我在寝室里所说的一切留在心上。玉环什么都不要。维持现状就已经很好了。只要能常侍陛下左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玄宗把它当作玉环的真心接受下来了。一接触到两个人在寝室里的谈话,玉环总是一副恐惧的表情。玄宗一提起,玉环就用双手捂起耳朵不要听,要从玄宗面前跑掉。
玉环的这些招人怜爱的举动,玄宗不会视而不见的。玄宗对于玉环,应该了解她的这两个方面。到了晚上,她就是个一点儿也不隐瞒淫欲、贪婪、嫉妒,低声悄语的可爱的小动物。而到了白天,她就是个极力想推开这一切,装作和自己内部的东西做斗争的、贞淑而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气度高洁的美貌女性。
因此,玄宗是知道玉环希望着什么的,而且也知道她又是怎么没有希望着什么。玄宗也了解赤裸裸的玉环,玉环的肉体秘密和精神秘密他全知道。而且还知道玉环与这些东西无缘,至少是知道她在努力于同这些东西无缘。
玄宗叫玉环娘子,也让人们这么叫她。还给了她皇后一般的待遇。玉环到了晚上就要求,白天就拒绝,一面要求一面拒绝,玉环终于把这些变成自己的了。玉环不再叫太真而叫娘子,那是她进入太真宫以后刚好一年的开元二十九年年底。这一年九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雪。先是大雨,雨住了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雪。玄宗为避寒气,十月就行幸温泉宫,十一月返回了长安。接着在次月的十二月,吐蕃攻陷甘肃的石堡城的消息报到了唐朝。
玄宗于次年正月下改元诏,把这一年改为天宝元年。在正月的贺年筵席上,群臣给玄宗奉上尊号。这个极长的尊号是: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玄宗以无所谓的心情接受下来。接着到了二月,改革了官名。似乎是以去年年底玉环改称娘子为契机,相继做了一系列的改变。空缺的宰相位子是不是该由李林甫来承袭的谣传,也是这时候开始的。
玉环被称为娘子,待遇也有了改善,这使得她能以新的心情来迎接天宝的新年。玉环并不那么急于当妃。玄宗皇帝方面是想一年以后册立玉环为妃的,而这次玉环是在寝室里固辞不受的。册立为妃她表示固然应该感谢,但是她要求至少要从现在起三年之后接受。玉环的主张,是玄宗纳自己儿子之妃为妃的风言风语,还未必已经消失,所以要求延至这影响全部消除之后再册立也未为晚。在玄宗看来,玉环是个思虑深、欲望少的女人。
从玉环来说当妃并不难,但要有个必要的准备。一当上妃子,敌人就会多起来。玉环在当妃的同时,至少必须在自己交椅的周围做些安排,以便在自己受到不管是来自哪里的什么样的攻击时,都能够安如泰山。玉环为了保持与宦臣高力士不即不离的关系,采取了急速与之亲近的态度。
玉环看来,在自己周围的人物中,高力士是最麻烦的存在。玄宗的所谓心腹宠臣有好几个,高力士这种情况似乎不算宠臣,而他却与玄宗的关系最为紧密,是一种特殊的关系。稍稍夸张点说,甚至可以说他就是玄宗的一部分。
高力士并没有采取讨玄宗欢心的态度。他说过别人有顾虑而不说的话,可是不管他说什么,玄宗都不生气。
玉环自从进了太真宫,曾深为注意观察高力士这个人物,可是一触及这个人在想什么时,便如堕五里雾。对玄宗来说,是应该受到欢迎的人物呢,还是相反呢,玉环连这点都无法判断。所能知道的是高力士会玩弄阴谋,权力对他来说是个弱项,但是欲望却颇深,在他的身上,这样一些宦臣所特有的应该否定的一面表现得相当露骨。据说现在担任高官显爵的许多人,都是因为与高力士勾结,才得到了现在的位子。尽管如此,在另一方面,还使人感到他侍奉玄宗既无私而又纯粹。
玉环被召来的第一个夜晚,玄宗半睡半醒地害怕而喊叫高力士,这类事在那以后,也时有发生。玉环想努力从玄宗的心里去掉刺客的幻影,实际上也把玄宗的惧怯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但是却不能把它完全消除,每月仍然大约有一次,玄宗深夜从床上起来喊叫高力士的名字。
“老头子在吗,高力士不在吗?”
每当这时,高力士总是踏着长长的走廊赶来。只要是知道高力士在馆内值宿,玄宗那病态的恐怖心就消失了。在这一点上,玉环也不能不感到自己远不如高力士。
高力士在表面上,对于一切政治上的事都缄口不言。但是,在内部,谁都能充分想象得到他有重大的发言权。玉环只是不明白,那发言是为了高力士自身的利益还是为了玄宗的利益。
高力士于嗣圣元年(公元六八四年)生于番州(广东省的一个地方),比玄宗年长一岁。本姓冯,母麦氏,据说为高延福所收养,才改姓高的。圣历年初(公元六九八年左右)由岭南节度使作为阉儿(阉割了的男子)献给了皇帝,进入禁中,长时间伺候武后,在司宫台(内侍省)当了掌管后妃馆的出入的官。到了玄宗这一代,立即得到了玄宗的信任,形影相伴地不离其身旁以至今日。据传言太子亨立为太子之事,就是由于高力士的推荐,因此亨对高力士以兄事之。
改元为天宝的这年的五月,玉环第一次把高力士召入馆内,共进晚餐。玉环同高力士每天都见面,可是从未两人共同进餐和单独谈话。玉环对高力士,极尽款待之礼,席上玉环说道:
“玉环自帝召见已有一年半之久,对后宫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也大体上有了了解。因此今天把你请来,再次恳求你为玉环尽力。”
高力士答道:
“受妃君之托,高力士不胜荣幸。”
高力士总是称玉环为“妃君”。
“高力士愿为妃君效劳。今日听了您的吩咐,无比高兴。”
高力士的眼神看上去比平时更阴冷了。在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只有眼睛还有点生气。话从他口里出来时,脸的下半边筋肉懦怯地动了动,在这种情况下,他眼睛仍然有着表情。玉环知道了要想察知高力士这个人物的内心,只要注意他眼睛的动作就行了。他的眼睛里有时有温和的光,有时有残酷的阴冷。总之,说话时显得温和,闭口不言时就变得冷酷了。
“高力士常常想到一件事,让我把它说给您听听。”高力士突然说道。
玉环觉得让对方抢先了。她想暂且把在自己心里反复考虑的事,突然摆在对方面前,向对方兜出一切,心想这下子可抓住对方的心了;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刚好相同的事,却让高力士对自己做起来了。
“妃君嫁给寿王殿下时,是作为杨玄璬的女儿登记的。但是这会怎么样呢?玄璬只有杨鉴这么一个儿子。也就是妃君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如果可能,希望您能有更多的兄弟。妃君正式成为妃子时,不论怎么说,兄弟是最好不过的力量了。”高力士说。
玉环默默不语。她对高力士说的话的意思还不明白。
“现在您仍然当杨玄璬的养女您看如何?先嫁给寿王殿下的玉环是亲生子,这回当上妃子的玉环是养女。——这就成了有着一样名字的女儿和养女了。把这件事只在文书上写一写,若是年深日久,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之后,就生效了。我觉得陛下也好,妃君也好,一定都希望着这天。这就成了当上寿王妃的玉环和当了大唐帝国妃子的玉环,是同名的两个人了。”
“这么做有人相信吗?”
“即使不信,我觉得也比不这么做好一些。不管对谁,还是以不说明真相为好。——这样一来,作为玄璬养女的妃君,就成了另外还有生身父母了。把这生身父母说成是谁呢,问题就在这里。照高力士想,玄璬有个哥哥,名叫玄琰。选他作为您的生身之父较为适宜。第一个理由,是玄琰已经死了。——当您生身之父的人,务必是死人,才少挂碍。第二个理由,他有四个子女,也就是说妃君有一个哥哥,有三个姐姐,有幸的是这几个人都生性聪明。妃君正式册立为妃的同时,这几位当上妃君的兄姊,各就显职,就成了妃君最大的力量。这样,您的养父玄璬自不必说,其他众多的杨氏一门,就都会得就要职,来巩固妃君的周围。这样一来,妃君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了。——无论怎么说,能为妃君出力的还是您的杨氏一门。尽管不是亲骨肉,这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他们是沾您的光而飞黄腾达的,怎么会不为妃君出力呢?如果妃君没有异议,为了早日实现这个计划,高力士愿从今日起为您尽力。”
高力士一口气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了。好像是在说,喂,这回该你的了,只把大耳朵朝向了玉环。
“我什么都不懂。你认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玉环委婉地说。然后玉环凝视着他那个奇妙的满是褶皱的动物般的脸。对自己来说,他究竟是敌是友依然难以判断。
“妃君,您以为奴婢们是什么样的人?奴婢们是没有任何力量的。奴婢所奏,非得妃君用自己的力量来做才行。只有妃君,现在是独自有力量做到一切的。此外还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吗?照奴婢的考虑,暂将您的亡父玄琰说成济阳(山东省某地)的太守。尊意如何?”
“很好。他在九泉想必也高兴。怎么样,就这么办好了。”
“这就看妃君您的了。”
“我怎么能办这件大事!我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量?我只要活在世上,只有依赖陛下和你了。——对我自己的事,我亲自和皇帝说,此外的一切,就都仰仗你了。”玉环说。
听玉环这么一说,高力士就“哎呀呀”地现出为难的神色,但是他内心里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快之处的。
从此,高力士常常到玉环这里来,玉环急速地与高力士勾结起来了。人们传说高力士过去与梅妃亲,梅妃不管什么事都找他商量,可是玉环对此避而不谈,装作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高力士每当来访玉环馆舍,就对对方见托之事,袒露自己的想法。总是就这一件事,绝不触及第二件。这次谈到生身之父玄琰之弟,也就是玉环叔父玄珪时,就只谈玄珪。
“让玄珪当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如何?”
“好的。”
“光禄卿是专司陛下膳食方面的事的。”
“好的。”
“还是……”
“……”
“或者,再稍……”
说着,高力士想窥测玉环的脸色。这意思是说她想就更高一点的职,还可以重新考虑。就是在这种时候,玉环也没有插话。
“我又有什么不服的呢?你已经为我想了最好的主意,我还有什么比你更好的考虑呢!”
这时,高力士嘴里又“哎呀呀”地现出困惑的表情,好像是说再这么样,他就只好逃跑了似的,装作张皇失措地退出去走掉了。
就这样,高力士给她哥哥杨铦、亲叔伯哥哥杨锜、堂叔伯哥哥杨钊分别带来了不同的官职。果真能给他们官当吗,虽然还不知道,但是她想高力士在自己直到册立为妃之前,会为实现这些做出相应的努力的。
玉环虽然不知道梅妃得到玄宗皇帝的多大程度的宠爱,自己册立为妃之前,只能对此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她想自己一旦册立为妃,就非得一口气把这个辱骂自己是肥猪的女人远远地推开不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需要忍耐三年。
但是玉环自从被称为娘子,受到妃子一样的待遇的时候起,感到梅妃的势力眼见得下降了。高力士也对玉环有所顾忌的吧,有渐渐避免接近梅妃之势了。这样一些情况,不知什么时候玉环也从侍女的口中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