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昏时分,杰克·布朗特醒了,觉得自己真是睡了顿饱觉。他睡觉的这个房间小巧整洁,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方,一架电风扇缓缓地摇着脑袋,从一面墙吹向另一面墙。微风拂过杰克的脸,他不禁想起了冷水。窗下,一个男人坐在桌前,盯着摆在面前的一盘棋。日光下,杰克觉得这个房间很陌生,却立刻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脸,仿佛与他相识已久。
纷乱的记忆在杰克脑中纠缠不休。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大睁着眼,掌心向上。他的手很大,被雪白的床单一衬,显得格外黝黑。他把手举到脸前,发现上面满是擦伤和淤青。血管肿胀,仿佛他曾用力抓着某样东西,很长时间都不松手。他蓬头垢面,一脸疲惫,棕色的头发垂在额前,胡子歪了,就连那对翅膀形状的眉毛,也乱蓬蓬的。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一两下,胡须也跟着紧张地颤了两颤。
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用两只大拳头狠狠敲了敲一侧脑袋,好让自己清醒点儿。他这一动,那个下棋的男人立刻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天哪,我真是渴死了,”杰克说,“我觉得,好像有一整支穿着长袜的俄罗斯军队,在我嘴里行军。”
那人看着他,仍在微笑。接着,他突然俯身从桌子另一头拿起一个装着冰水的磨砂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裸着上身,站在屋子中央。他仰起头,一只手攥成拳头,喘着气,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一连喝了四杯,他才深吸口气,稍稍放松了些。
他立刻回忆起某些事。虽然不记得怎么跟这个男人回的家,但这会儿,之后发生的事却清晰了些。醒来后,他喝了很多冰水。然后,两人边喝咖啡边聊天。他说了很多心事,那个男人一直倾听。他说到嗓子沙哑,但相比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记得更清楚的,是这个男人的表情。早晨上床睡觉时,他们拉下了窗帘,所以并没有光线透进来。起初,他不断被噩梦惊醒,只得打开灯,让自己清醒过来。灯一亮,那人也会醒,却一句怨言也没有。
“你昨晚怎么没把我踢出去?”
男人依旧笑而不语。杰克纳闷,他为何如此安静?他四下寻找衣服,看见自己的手提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他还欠餐馆酒钱,也完全想不起是怎么从那儿把箱子拿回来的。他的书、一件白西装和几件衬衫都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很快,他开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时,桌上的咖啡壶已经咕嘟咕嘟叫得很欢了。椅背上搭了件背心,男人把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杰克疑惑地接了过来。卡片中央印着这个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名字下用墨水写了一段简短的介绍,字迹跟印刷体一样精致漂亮。
我是聋哑人,但我会唇语,能看懂话。请不要大喊大叫。
震惊让杰克生出一种轻飘飘的空虚感。他和约翰·辛格就这么望着彼此。
“你要不告诉我,天知道我还得花多长时间才知道。”他说。
他说话时,辛格十分仔细地盯着他的嘴唇。这点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但这家伙竟是个哑巴!
他们坐在桌边,用蓝色杯子喝着热咖啡。房间里很凉爽,半掩的窗帘让窗外耀眼的阳光也变得柔和起来。辛格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锡盒,盒子里有一条面包、几个橘子,还有些奶酪。他没吃多少,只是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则狼吞虎咽。他得马上离开这儿,把事情想清楚。既然已经流落街头,那他就该赶紧找份工作。这个静悄悄的房间实在太过安宁舒适,让人完全没法思索任何麻烦事。他得出去,独自走一会儿。
“这儿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辛格仍在微笑。起初,他没读懂这些话,杰克只得重复了一遍。辛格扬起锋利的黑眉,摇摇头。
“你孤独吗?”
这人摇头的方式既像肯定,又像否定。他们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杰克便起身要走。他向辛格道了好几次谢,感谢他昨晚的收留。他小心地动着嘴唇,确保对方能看懂。哑巴又只是笑笑,还耸了耸肩。杰克问是否能把手提箱放在他床下几天,哑巴点头同意。
辛格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用一支银色铅笔,仔仔细细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些什么。他把纸片推向杰克。
我可以在地上铺床垫子,你找到落脚地前,都可以待在这儿。白天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在家,不会太麻烦的。
突然涌起的感激之情让杰克的嘴唇猛地一颤。可是,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已经找到地方了。”
正准备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卷成一捆的蓝色工装裤和七十五美分。看到这条脏兮兮的工作裤,杰克猛然想起了一周来发生的事。辛格向他解释,说这些钱就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走了。哑巴站在门口,双手仍插在兜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走下几级台阶,转身挥挥手。哑巴也冲他挥挥手,便关上了门。
屋外,日光猛烈又刺眼。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开始被阳光晃得头晕目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房子的栏杆上。他之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因为他记得她穿男士短裤和眯起眼的模样。
他举起那条卷成一团的脏裤子,“我想把这东西扔了,哪儿有垃圾桶?”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后院有,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屋侧狭窄潮湿的小路。走进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子。其中一个很高,领带和袜子都是亮绿色。另一个是黑白混血儿,中等个头,正拿着个锡制口琴在膝上蹭来蹭去。他的领带和袜子都是大红色,与高个同伴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女孩指了指后面栅栏旁的垃圾桶,然后转向厨房窗户。“波希娅!”她喊道,“海波伊和威利在这儿等你呢。”
厨房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干吗叫那么大声。我知道他们在那儿,我正在戴帽子呢。”
扔掉工装裤前,杰克先把它打了开来。裤子硬邦邦的,沾着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还有几滴血。他把裤子扔进垃圾桶。一个黑人姑娘从房子里出来,跟那两个穿白西装的男孩一同站到了台阶上。杰克看见,那个穿短裤的小家伙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她不断地左右转换着身体重心,似乎很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不是。”
“好朋友?”
“好到可以跟他过夜。”
“我只是想……”
“主街怎么走?”
她向右指了指,“沿着这条路,再走两个街区就是。”
杰克用手指捋捋胡须,出发了。那七十五美分硬币在他手里叮当作响。他紧咬下唇,直到咬出猩红斑驳的牙印。三个黑人在他前面一边聊天,一边慢悠悠地走着。因为觉得在这陌生的小镇着实孤单,所以他紧紧跟在三人身后,听他们说话。女孩挽着两人的胳膊。她穿了条绿裙子,配红帽子和红鞋。两个男孩离她很近。
“我们今天晚上干什么?”她问。
“亲爱的,全都你说了算。”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决定吧。”
“那好……”穿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海波伊和我觉得,我们或……或许可以去教堂。”
女孩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回应道:“好……吧。从教堂出来后,我想,我应该去看看爸爸……就待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转弯。杰克站在那儿看了他们一会儿,便继续朝前走去。
主街上很热,静悄悄的,几乎空无一人。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日。这念头让他很沮丧。那些关门歇业的店铺连遮阳篷都收了起来。明亮的日光下,一幢幢房子显得光秃秃的。他经过纽约咖啡馆,店门开着,店里却空荡荡的,很是昏暗。这天早上,他没找到袜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人行道滚烫滚烫的。太阳就像一块炙热的烙铁,压向他头顶。看起来,这座小镇似乎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孤独。静谧的街道让他觉得很陌生。喝醉时,这地方似乎充满暴力和骚乱。但此时此刻,一切仿佛又突然静止了。
他走进一家卖水果和糖果的小店,买了份报纸。招聘栏很短,只有几则招聘广告,都是招二十五至四十岁之间、有汽车的年轻男性,旨在让其推销各种产品,抽取佣金。他飞快地跳过这些广告。一则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引得他多看了几分钟。但他更感兴趣的,是该栏底部的一则广告。广告是这么写的:
狄克西阳光游乐场招聘有经验的技工。
地址:韦弗斯巷和第十五大街街角。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回之前待了两个星期的餐馆。那是水果店旁唯一没关门的商铺。杰克突然决定顺便进去看看比弗·布兰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咖啡馆,室内显得格外幽暗。每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脏、更静。布兰农和往常一样,仍双手抱胸,站在收银机后。他丰满漂亮的妻子则坐在柜台另一头锉指甲。杰克发现,一见自己进来,那两人立刻对视了一眼。
“下午好。”布兰农说。
杰克觉出了一丝异样。也许这家伙想起自己醉酒的模样,正在心中哈哈大笑呢。杰克木讷又愤恨地站着,“一包塔吉特,谢谢。”布兰农伸手去柜台下拿烟时,杰克又觉得他并没有笑。白天,这家伙脸部的线条不像晚上那般坚硬,却面色苍白,红头美洲鹫般的眼神满是疲惫。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兰农打开抽屉,把一本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摆到了柜台上。杰克看着他慢慢翻动纸页。看起来,便笺簿更像一本私人笔记本,而非日常记账本。本子上有长串的数字,加减乘除各种符号都有,还有一些小图例。他停在某页,杰克看见页面一角写着自己的姓氏。这页上没有数字,只有几个小钩和小叉。旁边那页画了些圆滚滚的小猫,长长的曲线就是猫尾巴。杰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猫咪们都长着同一张女人的脸——那是布兰农太太的脸。
“打钩的是啤酒,”布兰农说,“叉代表晚餐,直线代表威士忌。我看看——”布兰农揉揉鼻子,垂下眼皮,然后合上了便签簿,“差不多二十美元。”
“那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上。”杰克说,“不过,你也许能拿到钱。”
“不着急。”
杰克倚在柜台上,“你说,这小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的地方,”布兰农说,“跟别处同等规模的镇子一样。”
“人口有多少?”
“三万左右吧。”
杰克打开那包烟,替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颤抖。“大部分都是棉纺厂吗?”
“没错。主要是四家大棉纺厂。此外,还有一家制袜厂、几家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周薪十至十一美元。不过,当然,经常都会有人被解雇。你问这些干吗?想去厂里找工作?”
杰克困倦地用拳头揉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报纸摊在柜台上,指着他刚刚读过的那则广告,“我想去这儿看看。”
布兰农读完广告,想了一会儿。“嗯,”终于,他说,“我见过那个游乐场。不怎么样,就是装了些新发明的小玩意儿,比如旋转木马和秋千。它引来一大群黑人、棉纺厂工人和小孩。这些人总喜欢四处晃悠,镇上哪儿有空地,他们就去哪儿。”
“告诉我怎么去那儿。”
布兰农跟他走到门口,替他指明了方向。“今天早上,你跟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咬住嘴唇,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哑巴的脸。那是一张老友的脸,仿佛已经相识多年。自从离开辛格的房间,他就一直在想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最后,他这样说道。
他又开始顺着炎热荒凉的街道往前走,走路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走在陌生小镇的陌生人,反而像是在寻找某人。很快,他走进河边的一片厂区。大道变成了未铺设的窄路,不再空无一人。一群群面露饥色、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呼朋引伴地玩着游戏。有两个房间的棚屋全都一模一样,破败邋遢,未经粉刷。食物和污水发出阵阵臭味,跟空气中的尘埃混在一起。河上游的瀑布隐隐传来湍急的水流声。人们默默地站在门口或倚在台阶上,发黄的脸毫无表情地盯着杰克。杰克也大睁着棕色的眼,回瞪他们。他一蹦一跳地走着,时不时拿毛茸茸的手背擦擦嘴。
韦弗斯巷尽头有片空地,以前曾是旧车堆积场。生锈的机械零件和破损的内胎仍随处可见。一辆拖车停在空地一角,旁边有台被帆布遮住一部分的旋转木马。
杰克缓缓走过去。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孩站在旋转木马前。不远处,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黄昏的阳光下打盹儿,双膝软绵绵地靠在一起,一只手里还捏了袋已经融化的巧克力。杰克看见他把手指插进已经融成糊状的巧克力里,接着慢慢地舔手指。
“这里谁管事?”
黑人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用舌头来回舔舐着。“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舔完后,他说,“首长,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现在在哪儿?”
“最大的那辆货车后面。”
杰克一边穿过草地,一边扯掉领带,塞进兜里。太阳已经开始西沉。黑乎乎的屋顶线上,天空呈现出温暖的绯红色。游乐场老板正独自站在那儿抽烟。一头红发蓬勃茂密,宛如海绵。他睁着一双无精打采的灰眸,瞪着杰克。
“你是经理?”
“嗯,我叫帕特森。”
“我在今天的晨报上看见了招聘广告。”
“嗯。我不要新手,我需要有经验的技工。”
“我经验很丰富。”杰克说。
“你做过什么?”
“我做过纺织工和织机维修工,还在车库和汽车装配车间干过。各种工作都做过。”
帕特森把他领到那台半盖着的旋转木马前。落日余晖中,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显得十分古怪,每一匹都保持着静止的腾跃姿势,身上插着暗淡的镀金铁杆。离杰克最近的一匹木马,脏兮兮的屁股上已经裂开一条缝,眼珠盲目而疯狂地转动着,眼窝里有几处的漆皮也掉了。杰克觉得,这些静止的旋转木马,仿佛他醉酒后的梦中之物。
“我需要一个熟练的技工操作这玩意儿,并负责它的日常维护。”帕特森说。
“这活儿我能干。”
“这可是需要两人操作的活儿,”帕特森解释道,“所有事你都得负责。除了照看机器,还得维持人群的秩序,确保每个坐木马的人都有票。不仅如此,你还得确定所有票都是有效的,而不是什么用过的舞厅券。人人都想坐旋转木马,那些黑鬼没钱时,可会耍尽花招,让你大吃一惊。每时每刻,你都得保持警惕。”
帕特森把它领到旋转木马的中心机械前,把各种零件指给他看。他调了下杠杆,尖细刺耳的机械音乐顿时响了起来。周围的木头马队似乎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木马停下后,杰克问了几个问题,便开始自行操作机械。
“之前的技工辞职不干了。”他们走出旋转木马,再次来到空地后,帕特森说,“我讨厌训练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每周营业六天。下午四点开始,夜里十二点关门。你三点左右就得来做准备工作。游乐场关门后,还需要大约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薪水多少?”
“十二美元。”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惨白惨白的,仿佛没有骨头,指甲很脏。
离开空地时,天已经很晚了。刺目的蓝天变白了,东方现出一轮白白的月亮。薄暮中,街道两侧房屋的线条都柔和了起来。杰克没有立刻穿过韦弗斯巷返回,而是在附近逛了逛。远方时不时传来的一些气味和声音,会让他突然停在尘土飞扬的街边。他走得很随性,常常毫无目的地突然转向。他觉得脑袋很轻,仿佛是薄玻璃做的。体内起了化学变化,接连不断、储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在身体系统里起反应。醉意从侧面击中了他。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大街,似乎突然充满生气。路边有一片参差不齐的草地,杰克走着走着,觉得地面似乎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倚着一根电线杆,坐在草地边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像土耳其人那样交叉双腿,一下下地捋着胡须。恍惚间,词语就那样冒了出来。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
“怨恨是贫穷最珍贵的花。没错。”
说话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觉得非常愉快。这声音似乎产生了回音,在空中缭绕不去。因此,每个词都响了两遍。他咽了咽口水,润润唇,又说了起来。他突然很想回到哑巴那个安静的房间,把心里话都告诉他。想跟一个聋哑人交谈的确很奇怪,但他太孤独了。
逐渐降临的夜色,模糊了前方的道路。偶尔有几个男人沿着这条狭窄的路,跟他擦肩而过。他们用单调乏味的语气说着话,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带起一片尘土。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孩和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也走了过去。杰克麻木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继续往前走。
韦弗斯巷黑乎乎的。油灯在门口和窗户上投下一片片摇曳的黄色光芒。有些屋子一点儿光也没有,屋里的人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借着邻居家的灯光视物。一个女人从窗内探出身来,朝街上泼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溅到了杰克脸上。有些房子后面传来高昂愤怒的喊声,有些则传出椅子缓缓摇动时,安宁而平和的声音。
杰克在一座房子前停了下来。三个男人坐在屋前台阶上。屋内透出的一片浅黄色光芒照在他们身上。两人穿工装裤,但没穿衬衫,还光着脚。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关节松弛。另一个身材矮小,嘴角有个脓疮。剩下的那人穿着衬衫和长裤,膝盖上放了顶草帽。
“嗨!”杰克说。
三个男人瞪着他。那是三张面色蜡黄、毫无表情的脸。他们嘀咕了几句,但并没有改变姿势。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塔吉特烟,散了一圈。他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脱掉鞋,踩在清凉潮湿的地上,感觉很舒服。
“在工作?”
“是啊,”拿草帽的男人说,“大多数时候都得工作。”
杰克抠着脚趾,“我带着福音书,想跟人讲讲。”
三个人都笑了。狭窄的街道对面,传来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无风的空中,几人喷出的烟雾在周身缭绕不去。一个沿街走来的小孩突然停住脚步,解开拉链,开始尿尿。
“拐角那儿有个帐篷,”终于,矮个男人说,“你可以去那儿,把你想说的所有福音都告诉他们。”
“不是那种,我想说的比那更好。我想说的是真理。”
“哪种真理?”
杰克吮吸了一下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里发生过罢工吗?”
“发生过一次,”高个男人说,“大约六年前,发生过一次。”
“出什么事了?”
嘴角长疮的那个男人拖着脚来回划拉了几下,把烟蒂扔到地上。“这个嘛……他们罢工,只是因为想把每小时的工钱涨到二十美分。参与行动的大概有三百人。他们成天都在街上闲逛。于是,厂里派了几辆卡车出去。不到一星期,整个小镇都挤满了前来找工作的人。”
杰克转身面对他们。三人的位置比他高两个台阶,所以他必须抬起头,才能看着他们的眼睛。“你们难道不生气?”他问。
“生……什么气?”
杰克额头的血管都鼓了起来,猩红猩红的。“天哪,老兄!我是说生气,生——气!”他愤怒地仰起头,盯着他们困惑又发黄的脸。透过他们身后打开的前门,杰克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前屋中央摆了三张床和一个洗脸架。里屋,一个光脚的女人正坐在椅子里睡觉。附近一段黑乎乎的门廊上,传来了吉他声。
“我就是坐卡车来的人之一。”高个男人说。
“那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个简单又朴素的道理:这些工厂的混蛋老板全是百万富翁。落纱工、起毛工和所有坐在机器后纺纱织布的工人,几乎都无法填饱肚子。瞧见了吗?所以,你们琢磨这事儿,走在大街上时,看到那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和得了软骨症的小孩,难道就不生气吗?不生气吗?”
杰克阴沉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不住颤抖。三个男人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接着,拿草帽的那个人大笑起来。
“笑吧,坐在那偷笑吧,笑破你们的肚皮。”
他们不慌不忙,轻松惬意地笑着。三个人,同时嘲笑一个人。杰克擦掉鞋底的泥,穿上鞋。他紧攥着拳头,扭曲的嘴唇挂着愤怒的冷笑。“笑吧,你们也只会这个了。但愿你们就坐在这儿,笑到腐烂!”他步伐僵硬地沿着大街走了,他们的笑声和嘘声仍跟在他身后。
主街上灯光璀璨。杰克抚弄着兜里的零钱,在一个街角徘徊。头一跳一跳地疼。这天晚上虽然很热,他却感到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想起哑巴,迫切地想要回到他身边,跟他坐上一会儿。他走进下午买报纸的那家水果糖果店,选了一篮玻璃纸包装的水果。柜台后那个希腊人说总共六十美分。因此,付过账后,他便只剩一枚五分镍币了。一走出商店,他立刻觉得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这礼物似乎显得太过滑稽。几颗葡萄垂在玻璃纸外,他饥肠辘辘,把它们扯了下来。
他抵达时,辛格在家。他坐在床边,面前的桌上摆了一盘棋。房间还跟杰克离开时一样,风扇开着,桌边放着一罐冰水。床上有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包。看来,哑巴也是刚回来。辛格把脑袋扭向桌对面的一张椅子,将棋盘推到一边,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插在兜里。那模样似乎在问,杰克离开后都干了些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在桌上。“今天下午,”他说,“可以用这句箴言来形容:出门找只章鱼,替它穿袜子。”
哑巴笑了,但杰克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哑巴惊讶地看了看水果,拆开玻璃纸包装。摆弄水果时,他脸上露出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杰克试图弄懂这表情的意思,却百思不得其解。辛格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今天下午,我找到一份游乐场的工作,开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他走到衣橱前,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玻璃杯。两人默默地喝着酒。杰克觉得,他从没到过如此安静的房间。头顶的灯光打在他手中的玻璃杯上,把他的影子扯得十分奇怪。这种漫画般的影像,他已经在水罐或锡杯的曲面上见过很多次:鸡蛋形状的脸,又粗又短,胡子乱七八糟,几乎蔓延到耳边。对面,哑巴双手捧着杯子。红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醉意中。因为激动,他的胡子都颤动了起来。他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膝上,大睁着眼,探寻的目光死死盯着辛格。
“我敢打赌,整整十年,我是这镇上唯一的疯子。我说的是真正的疯狂。就在刚才,我还差点儿跟人打起来。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疯了。我就是弄不明白。”
辛格把红酒推向他的客人。杰克抓过酒瓶就喝,边喝边揉头顶。
“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我是两个人。一个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我。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读只讲述纯粹真理的书。我的那个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维布伦这些作家的书。我把那些书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越多,就越疯狂。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我都一清二楚。首先,我喜欢词语,辩证唯物主义——就是耶稣会的含糊其词。”一个个音节带着爱意,庄严地从他口中滚了出来,“目的论倾向。”
“但我想说的是,一个人要是无法让别人理解他知道的事,该怎么办?”
辛格伸手拿过一只玻璃杯,斟满,坚定地放进杰克那只布满淤伤的手里。“醉了吗?”杰克的胳膊猛地一动,几滴酒溅到辛格的白裤子上。“但你听好了!无论走到哪儿,你都能看见卑鄙的行为和腐败堕落。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篮子里那些水果,都是盈亏的产物。若不被动地接受卑鄙行为,人就无法活下去。有人为了我们吃的每一口饭,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累死累活,却似乎没人知道这点。每个人都是瞎子、哑巴,迟钝、愚蠢又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太阳穴。他的思维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好几个方向发散开去。他想发疯。他想冲出去,在拥挤的大街上,找个人大打一架。
哑巴仍耐着性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拿出银色铅笔,在一张纸上小心地写下: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他把纸推到桌对面。杰克把纸揉在掌中。房间又开始在周围旋转,害他根本无法阅读。
他死死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平稳下来。辛格的眼睛似乎是屋里唯一没有移动的东西。那双眼睛变幻着颜色:琥珀色、灰色、浅棕色。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那么久,几乎要将自己催眠。想闹事的冲动平息了,他又冷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明白他想说的一切,并向他传递了某种信息。片刻后,房间也恢复了平稳。
“你懂。”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懂我什么意思。”
远远传来教堂柔和清脆的铃声。隔壁屋顶上洒满白色的月光,天空是夏季那种柔和的蓝色。无需言语,两人已经达成共识:杰克找到住处前,会在辛格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喝完酒后,哑巴在床边摆了张床垫。杰克和衣躺下,转眼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