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库木吐拉有缘
我第一次领略佛教石窟艺术,是14年前在遥远的天山南麓的库木吐拉千佛洞。因此,自己常说:“我与库木吐拉有缘。”
著名的“丝绸之路”,曾是令我十分向往的地方;盛唐诗人的边塞诗,也曾引起我许多的神思遐想。大学毕业后,我真的离开北京到新疆,在乌鲁木齐当了10年教员。然而当时正值“文革”时期,尽管我知道在天山南北的丝路古道上,有许多佛教古迹,也绝无可能前去观瞻。虽然身在新疆,却觉得离那些佛教艺术宝库远不可及,我只能在紧张的教学或学工学农劳动之余,怅望着远处终年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叹息。
1978年,我回到北京学习,离新疆又有万里之遥了。此时,我却更强烈地思念起天山来,我的心也反而得以贴近那些艺术瑰宝了。于是,第二年暑期,我回到新疆,去了天山北麓的吉木萨尔,独自一人考察了北庭故城遗址。1980年夏,我又回到新疆,登上了从乌鲁木齐飞往库车的飞机。这是我平生头一回搭乘飞机,也是第一次去南疆,真是很难用笔墨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俄制安型小飞机从乌鲁木齐南飞不久,就开始越过天山,从窗口望下去,晶莹闪亮的冰达坂、层层起伏的峰峦、横七竖八的冰川峡谷尽收眼底。
虽然,强烈的气流使飞机颠簸不已,我却丝毫也不感到紧张,只是觉得好像坐在一头振翅疾飞的大鸟身上,似在浪花上翱翔,如在波涛间穿行,感到心旷神怡。很快地,大鸟掠过察汗腾格山,我看到了平静似镜的蔚蓝的博斯腾湖,看到了绿宝石般点缀于黄沙间的戈壁绿洲。然后,穿过铁门关,在库尔勒小憩,又沿塔里木盆地北缘西飞,过轮台,到了库车。
走下飞机,踏上库车的大地上,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到龟兹了!这就是汉唐重镇龟兹!这就是丝路中道中西文化重要的交汇地——苦叉。这就是鸠摩罗什的故乡、“有佛塔庙千所”的拘夷。这就是唐玄奘不辞千辛万苦,度过莫贺延大沙碛,经行伊吾、高昌到达的屈支!
到达库车的第一个夜晚,我踱步走出县招待所的庭院,四周静极了,既无风声,又听不到虫鸣,仰望夜空,真正的繁星闪烁!我从未见过天穹上有如此多的星星,真好像处于另一个天地之中。忽然又想起《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描述的玄奘在沙碛中所见:“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
我今日看到的星空,与当年玄奘所见的,当无二致。我到龟兹,远无三藏法师之艰辛劳苦,但也是进新疆后过了十二载才得亲历胜境,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了。然而,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述的“伽蓝百余所”如今又在哪里呢?
白天我已听说:库车县城周围的佛寺,早已荡然无存,著名的库木吐拉石窟,离城约30公里,已经残破不堪,而且谢绝参观。我只有默念观音。恰好在招待所庭院碰见一位江苏籍的“老石油”,愿意帮我。他真像是菩萨派来帮助我的。第二天,他就为我联系到了一辆石油系统的吉普车,有人要去库木吐拉附近的水电站,答应我搭乘此车去石窟。
汽车出库车城后,沿公路西南行约二十五六公里,就看到一座高大的烽火台遗址矗立在路旁,这正是“库木吐拉”(意即“沙海中的烽火台”)得名的由来。再往前,就是著名的渭干河。车离开公路北折而行,不到五六分钟我就看到了河谷东岸的库木吐拉千佛洞!
因为我带有自治区文化厅文物处的介绍信,所以得到许可,由石窟文物保护所的一位副所长陪着参观洞窟。
清人徐松在《西域水道记》中说:“渭干河东流,折而南,凡四十余里,经丁谷山西,山势陡绝。上有石室五所,高丈余,深二丈许,就壁凿佛像数十铺,璎珞香花,丹青斑驳。洞门西南向,中有三石楹,方径尺,隶书梵字,镂刻回环,积久剥蚀,惟辨‘建中二年’字。又有一区是沙门题名。”这应是现存典籍中,对库木吐拉千佛洞最早的记载了。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踏进这闻名遐迩的千佛洞时,还能看到这些佛像与壁画吗?
我走近石窟,首行映入眼帘的,却是窟崖前一道新筑起的拦水坝!我惊讶地得知:因为前几年在离石窟不远的渭干河下游,新建了一座水电站,造成这里水位上涨,漫浸石窟,致使沙砾质地的窟崖严重塌落。千佛洞面临灭顶之灾,只好暂且“水来土屯”了!我看到石窟底层的一些洞窟几乎已经全部塌陷了。据说库木吐拉已编号的洞窟超过100个,而还残存壁画、塑像的已不足半数。此时此地,我已茫然无语,只有默默地跟着石窟工作人员去观看幸存的洞窑。
这是我第一次身临其境观看千佛洞。尽管大多数洞窟都已残破,我仍被眼前的艺术瑰宝所震撼。在不同时期、不同形状的支提窟、毗诃罗窟内,我看到了不同风格、丰富多彩的经变图、佛本生故事画、世俗画,那些栩栩如生的庄严的佛陀、慈悲的菩萨、生动的飞天、虔诚的供养人形象,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早期洞窟壁画,如:第46窟窟顶中央的天象图,有交足坐双轮车的日天、月天和站立的火天形象,有人面鸟身的金翅鸟,有头上长角、双乳高耸的紧那罗;左右两侧红、白、黑色菱形格内,绘有兔王焚身、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等本生故事画,背景中有牛、鹿、狮、猴等各种动物及箭形树与掌形树。全图采用晕染法上色,几乎不用细线勾勒,显示出质朴粗犷的魏晋风格。
中期洞窟壁画,如:第21窟窟顶以莲华为中心,辐射出的十二幅伎乐天图,第34窟窟顶的十二幅护法神王图及水生动物画,线条刚劲有力,轮廓勾勒较细,有“屈铁盘丝”之风,所绘人物多作深浅不同的晕染,富有立体感,已有较明显的隋代风貌。
后期洞窟壁画,如:第45窟的祥云、千佛及阿弥陀、观世音、大势至、西方三圣图像,用笔粗细相间,自如圆润,生动活泼,使人想起《历代名画记》评吴道子画的“其势圜转而衣服飘举”,已是典型的盛唐风采了!
我想:佛法由西传来,西方的犍陀罗艺术与中原华夏文化在这里碰撞交汇,而由于自汉朝在西域屯田戍边之后,龟兹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大,这里的壁画带有较浓厚的唐风,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当然,我也看到了洞窟壁画中的回鹘文、龟兹文题记,看到了富多民族风格的龟兹乐器图,看到了身穿本民族服饰的龟兹供养人图、回鹘供养人图、带有明显犍陀罗风格的武士形象。这些都是民族文化交融的例证。可惜的是,人世沧桑,洞窟也历经浩劫,这里的佛陀雕塑已所剩无几,壁画大多残破。
据说:20世纪初,德国格伦威德尔(A.Grünwedel)、勒考克(A.V.Lecog)等人的考察队,曾数次到库木吐拉,割取了约三十平方米的精美壁画,运到柏林的民俗博物馆去了。有一尊回鹘风格的菩萨塑像头部,则被日本的大谷探险队带到了东京。
近几十年来,除自然界风化,人为的破坏亦不少。在洞窟壁画上,我所见的近人的汉文、维吾尔文的随意刻划比比皆是,简直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这些,又怎能不令我扼腕叹息呢?
我听说石窟东北山谷中,还有两个埋葬汉僧遗骨的罗汉窟。50年代初,阎文儒、常书鸿先生来此考察时,在其壁崖上还看到有数十位唐代僧人(如惠增、智道、法净、惠超……)的题名,这正是初、盛唐以后,大量的中原僧人到龟兹地区巡礼所留下的踪迹。仅过了二十多年,这些题名已有许多漫漶剥落,再也看不到了。
据《往五天竺国传》记载:新罗名僧慧超,在唐开元十五年(727)十一月上旬到达安西,见到当地大云寺主秀律与龙兴寺主法海等,均是持律甚严、善讲经论的有名汉僧。至今,库木吐拉第45、49、62、76等窟,尚有不少汉僧大德的题记。可以想见这些大德当年曾追随玄奘的足迹,不惧万里跋涉,从内地来到龟兹,远离尘缘,清静人生,为弘扬佛法、传播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面前的这些千佛洞,不也正是他们的功德窟吗?石窟塑像可塌毁,壁画题名会剥落,先行者们的功绩却是不可磨灭的!
我来到了第68—72窟。因这5个洞窟均有甬道相连,俗称“五联洞”,亦即徐松所记“石窟五所”。据说,这就是源于印度五窣堵波(五塔)的五佛堂,每窟主壁原先均有座佛供奉,但现都已无存或残损。五窟前室都有敞口西向崖外。
我站在敞口西眺,只见崖外的渭干河,缓缓向南流去,对岸的雀尔达格山余脉,则似一条卧龙,与波光粼粼的河水相映成辉。本来,渭干河从西北的天山峡谷奔泻而来,在此南折,水势湍急。如今,在洞窟下游两公里处筑起了水电站大坝,水势上涨而且平缓了,这千年石窟也就遭了殃。
佛教文化艺术是古代文明的结晶,水电站则是现代科技与工业文明的产物。难道,它们之间就不能兼容共处、相安无事么?山川大地是人类最宝贵的自然财富,改造并非破坏,人类历史的长河也不能断流。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因缘报应,不可不引起警觉呀!
我离开库木吐拉千佛洞,正是日中时分。吉普车从水电站南行,西边有一处古代佛寺遗址名曰“夏哈吐尔”,据说这就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写到的阿奢理贰伽蓝。想到当年这里“庭宇显敞,佛像工饰”,而眼前几乎连断垣残壁都难以寻觅了。我不由地又伤感起来……猛地抬头,又看到了那哨兵般守卫在路旁的烽火台,启示我要写一首小诗为库木吐拉请命,这就是第二年4月24日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救救库木吐拉》:
高高的烽火台屹立在沙海之中,
因此人们称它为“库木吐拉”。
库木吐拉有壮观的千佛洞,
那是丝绸之路的明珠和鲜花。
可是,今天我慕名远道而来,
却看见壁画残破、洞窟陷塌!
健美的飞天肢残体缺,
快乐的伎乐潸然泪下,
庄严的佛祖面目全非,
慈悲的菩萨在寻觅失却的莲花……
已往的责任暂且放下,
今天,对河水的冲刷和路人的涂划,
我们又该想些什么有效的办法?
我叹息,我惭愧,我悲痛:
这些中华民族的奇珍异宝,
难道要毁灭在我们的眼下?
而对疮痍满目的千佛洞,
我喊一声:“救救库木吐拉!”
14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重访库木吐拉。我也不知道我的小诗起了些微作用没有,只是听说那里壁画的保护情况仍不能令人满意。不管怎样,我会在心中时时记挂着它,为它祝福——因为我与它有缘。
(1994年)
附记:
1995年8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新疆吐鲁番举行“敦煌吐鲁番学出版物研讨会”,会后我又一次考察了库木吐拉石窟,我发现尽管当地文物保护部门采取了不少措施,而由于水电站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壁画受潮的情况仍十分严重,参观的代表们都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