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与敦煌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我在维吾尔语汇中找到了答案。原来,维吾尔人习惯将陡峭的山崖形成的陂谷叫做hang(音“杭”),将陂谷的幽静处称为hang hali(音“杭海尔”),或将山谷背阴处称作hang hiro(音“杭海洛”),略去尾音,均可译成“杭海”或“翰海”。我去请教维族学者,他们认为这种称呼是从古代突厥语传下来的。多用于日常口语,书面语一般不用,所以新编的《汉维词典》没有收进,这真是件憾事。

现在可以确定“瀚海”一词的本义与来历了:两千多年前,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突厥民族称高山峻岭中的险隘深谷为“杭海”。霍去病率大军登临峻岭险隘,听当地居民称之为“杭海”,遂以隘名山,后又将这一带山脉统称为“杭海山”、“杭爱山”,泛称变成了专有名词。《史记》中译写成“翰海”,注家或望文生义,将它解作海,或妄加臆测,后来又将错就错,使它变成了戈壁沙漠的统称。(蒙语称沙漠为Gobi——“戈壁”,维语则称为Sahra——“撒哈拉”。)然而,本来意义的“瀚海”,并没有从维吾尔口语中消失,千百年来居住在西北边疆的维族人仍然将一些险峻的山隘叫作“瀚海”。这个情况,古代许多只在汉字字形、字义上打圈子的学者是不了解的,那些缺乏边塞实际生活体验的诗人也是不知道的。而像岑参这样久历边塞、热爱边疆、赞赏少数民族文化的诗人却很清楚。因此,他在自己的诗中写上了本来意义的“瀚海”。“瀚海阑干百丈冰”,正是写的峡谷背阴的百丈山崖上冰雪交错覆盖的壮丽景色。“瀚海亭”,也即是建立在陂谷阴崖上的烽亭。考古工作者曾发现过这种山谷烽亭遗迹。新疆拜城县东北喀拉达克山麓博者克拉格山口西侧岩壁刻有《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治关刻石诵记》,记述了东汉桓帝永寿四年(158)7月26日,刘平国派六名工匠在沟内“作亭”,七日完工,因而刻石纪念。刻石附近,至今留有石亭遗址。这种天山亭障,地处隘谷,形势险要,在军事上、交通上均有重要意义。由此亦可推见唐时天山北麓也一定筑有类似的山谷烽亭。(关于《刘平国治关刻石》可参见王炳华《从出土文物看唐代以前新疆的政治、经济》一文。)

现在再来解释元人一些著作中写到的不同地点的“瀚海”,就比较好理解了。

耶律楚材《西游录》中写道:


自金山而西,水皆西流,入于西海。……金山之南隅有回鹘城,名曰别石把。有唐碑,所谓瀚海军者也。瀚海去城西北数百里,海中有屿,屿上皆禽鸟所落羽毛也。城西二百余里有轮台县,唐碑在焉。向达校注本《西游录》,“中外交通史籍丛刊”《西游录 异域志》,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页。


如果剔除其中掺杂的所谓海屿禽鸟落羽的穿凿附会之说,我们仍可以判别文中所述的“瀚海”方位正在北庭故城以西的庭州轮台附近。(别石把,即别失八里Bish balik,回鹘“五城”之意,唐时以其地为北庭都护府治所,开元中置瀚海军,故址在今吉木萨县北二十里护堡子古城处。)这正是岑参写《白雪歌》时居住、活动的地带。

刘郁《西使记》写道:


自和林出兀孙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渐高。八站“八站”《汉西域图考》误作“入站”,此据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一文校改。,经瀚海。地极高寒,虽酷暑雪不消。山石皆松文。西南七日,过瀚海。……数日过龙骨河,复西北行,与别失八里南以相直。


这里的“瀚海”,在别失八里以东,但仍与北庭南缘的天山相关。刘郁自己讲“瀚海”即古金山。而吉木萨东南一带的天山峻岭,古代就称为金岭。(参见《新疆图志·道路志》所引资料。)这就又可以证明,北庭附近的天山峡谷,确实是可以称为“瀚海”的,在此置瀚海军“名”出有因。至于在这一“瀚海”上建立的烽亭里纳凉,也可以找到一点旁证。《宋史·高昌传》中讲王延德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出使到高昌时,“师子王避暑于北庭”,延德即应邀从交河天山南麓金岭口入山,度金岭到北庭游憩。大概北庭南缘的天山北麓向来就是避暑胜地,所以,比王延德出使时早二百余年的封常清在这里的烽亭中纳凉也是完全可能的。

关于岑参诗中庭州轮台的确切位置,尽管考古学家们还没有最后落实,我们似乎也可以从“瀚海”这个名称的本义来推测清代萧雄判定的方位大致不错。他在《西疆杂述诗》自注中讲:“古轮台,在北路阜康县西六十里,今设黑沟驿处也。跨博克达山之麓,势踞高坡,远能眺望。”这不正是维吾尔语意中十分标准的“瀚海地带”(hang hali)吗?而且“阜康县西六十里”,也与《西游录》、《长春真人西游记》中讲轮台在北庭西二三百里处基本相符。

我认为,对“瀚海”本义的考定,扫除两千多年来在这个重要地名上笼罩的迷雾,不仅有助于辨识古代诗文中“瀚海”的不同用法,帮助我们正确理解这些诗文,而且对于继续考辨其他一些边塞地名以及研究史料甚少的匈奴语言,恐怕也会有一定的意义。

(198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