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形之敌
牧野栖整了整衣衫,清咳一声,这才推开水依衣所住屋子外院的院门。
院子里很静,几只老母鸡在一心一意地觅食,一只花猫在石磨旁打盹——院子里一如即往地安宁平静。
牧野栖叫了一声:“三姑姑,三姑姑!”
没有人应声。
牧野栖皱了皱眉,正待再开口,忽地目光一跳,如同一柄寒剑倏然出鞘,一闪即没!他的神情重新恢复了平静,全身神经却已绷紧如上弦之弓,一触即发。
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微甜的血腥气息。
牧野栖缓缓穿过院子,走至屋子门外——血腥之气更浓!
牧野栖伸手缓缓推向木门,他的动作很稳很慢,与他此时的心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门被缓缓推开了,血腥之气扑鼻而至,却无任何袭击出现!
一具尸体映入牧野栖眼中。
是“三姑姑”!她倒于地上,胸前一片血污,双目睁得极大,她的身旁还有破碎的茶蛊,甚至还有茶叶泼溅身上——显然,她是被人杀的,过程极其短暂!
当然,她绝非真正的农妇,更不是牧野栖的远房表姑,她是黑白苑黑道圆字堂天字级弟子李三姑,其身手绝对可怕!
但此时她几乎未能做任何抵抗,就已被杀!院子里的安宁说明屋内也许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打斗。
牧野栖当然知道水依衣绝不会仍留在房内,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推开她的房门,也许,他想知道一个伤势那么重的女子,是如何轻易击杀黑白苑天字级弟子的。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知道水依衣为何要杀死李三姑,难道她已看出什么破绽?即使她看出李三姑暗藏武功,也不应对她施下毒手,遵照牧野栖的吩咐,李三姑绝不会对水依衣不利的。
水依衣所住屋子的门应掌被推开。
牧野栖的瞳孔蓦然收缩。
屋内并非全无一人。
一个与他一样身着白衣的人坐在屋内的正中央,头上竹笠压得很低,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牧野栖仍是立即断定这是一个与他一样年轻的人。
那人身边的茶几上横置着一柄剑,而他正在慢慢地呷着一杯茶。
此刻如此气定神闲地喝茶,要么是深不可测的高人,要么就是虚张声势。眼前此人,是前者,还是后者?
水依衣早已不知所踪。
牧野栖缓声道:“人是你杀的?”
“是!”那人的声音果然年轻,他终于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的剑法一定很快!”牧野栖道:“只是你应该在杀了人之后,立即走脱,而不该留下来!”
“有人说你的剑法比我更高明,而且你比我更年轻。”那人道。
“你不服?”牧野栖缓缓踏进一步。
屋内似乎一下子变得拥挤了。
“你的确比我年轻,至于剑法,我会见识的。”
“那好,你拔剑吧。”牧野栖道,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他知道面对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回避绝非适宜之举。
那人哈哈一笑,道:“让我先拔剑,你还有机会吗?”
牧野栖淡淡一笑,道:“我比你更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妄自托大,就怨不得我了!”“了”字甫出,那只修长的右手已闪电般抓向茶几上的剑,身形如箭飙射,“铮”的一声冷剑出鞘,出鞘之声犹自未散,已有万点寒芒在空中倏然迸射,以吞没万物之势向牧野栖狂卷而至,一剑甫出,狂意尽现!
牧野栖脸上从容,笑意未消,脚下斜踏,沉肘拧身拔剑,动作似乎并不快,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辨,但他的剑却不可思议地抢在了对方每一角度攻击的奏效之前,将之一一封死。
牧野栖并不趁势而进,只是冷冷笑道:“现在,你该明白谁的剑法更高明了吧?”
一声冷哼,对手已如鬼魅过空般欺身而进,长剑如电而出,瞬息之间已递出十七剑,剑刃破空之声充斥了屋内每一寸空间,单凭这气势惊人的利剑破空声,就足以让对手心神皆惊!
牧野栖手中之剑如微微轻风,在对方悍然快绝的剑势下飘掠出没,每一次角度方位的变化,无不是妙然天成,无懈可击。
“嚓”的一声,牧野栖的剑恍如有形无质,穿过对方重重剑网,将他所戴斗笠削飞!
一张颇为英俊的年轻面容立时显露于牧野栖眼前,此人略略上翘的嘴角让人感到了他的傲然之气。
此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牧野栖已稳占上风。
牧野栖目光一闪,道:“剑快人傲,莫非你是思过寨燕寨主的弟子?”
对方的脸色更显阴沉:“是又如何?”
牧野栖淡然道:“思过寨为十大名门之一,燕寨主也是侠名远播,没想到他的弟子非但武功不济,而且是只能暗算女流之辈的武林宵小,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大堕思过寨英名!”
那白衣剑客的眼中有着无限杀机在涌动,他嘶哑着声音道:“我戈无害顶天立地,十四岁就技压同门,名扬江湖,那时,武林中又何尝有你的名号?”
牧野栖哂然笑道:“原来是燕寨主八弟子戈无害,据说在燕寨主诸多高足中,以你的武功最高,哈哈哈……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试,你太让我失望了。”
若是范离憎此时在场,见到真正的戈无害,不知是喜是惊?
戈无害又怎会在此出现,并杀了李三姑?
戈无害身为名门弟子,又在同门中出类拔萃,所听的皆是奉颂之辞,何尝受过如此讥嘲?一股怒意腾然升起,并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
戈无害自恃剑法卓绝,一向睥睨同辈中人,自不甘于在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剑客面前黯然失色,相形见绌,低啸声中,疾飞而出,剑挟冷芒,直刺牧野栖眉心,其疾其快,慑人心魄。
牧野栖的身躯如风中败絮,向后飘出,仿佛是被戈无害的剑尖顶住身躯疾速倒退,其情形诡异至极。
戈无害倾力一剑之下,剑尖与牧野栖的身躯竟始终有三寸之距。
再进三寸,他的剑就可直刺牧野栖的眉心处!
但他招式已老。
牧野栖轻声冷笑,剑身轻鸣,划出一道优美至极的弧线,拧身侧旋之际,剑已如影随形般贴在戈无害的剑尖上。
戈无害立觉剑身变得奇重无比,一惊之下,剑尖倏然反挑,牧野栖的剑竟如不散幽灵,随之而起,一股无形绞旋之力,在牧野栖翻腕之间悄然而生,涌入戈无害剑身,戈无害立觉掌心一痛,手中之剑几乎脱手而飞。
戈无害强抑心中寒意,人随剑走,剑势如飞,刹那间,已连换十几种角度,身法之诡异、快捷让人叹为观止。
牧野栖半步不移,剑身亦是在极小范围内飘掠闪掣,看似不经意的挥洒,却使戈无害的剑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困锁!
戈无害只觉对方惊世骇俗的剑式如同一把无形的锁,使自己的剑法处处受制,犹如困兽。十数招之后,他的剑已被压得呈现惊人的弧度。
戈无害低吼一声,贯力于臂,以十成功力倏然上挑。
本已弯曲如弓的剑身再也无法承受,“铮”的一声,断为两截。
戈无害未作丝毫停滞,以其毕生修为全力而进,长剑虽断,却平添无数凶悍凌厉气势,以一往无回之势,疾刺牧野栖前胸。
是否因为他明白攻击对方胸前,比攻击咽喉、头部更能奏效?戈无害似乎已将自身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所以,他的招式竟只攻不守。
只攻不守的剑式无疑极为可怕。
断剑不及二尺,但一剑之下,却宛如可洞穿万物!目睹此剑,让人不由会心生一念:即使牧野栖能占尽先机,在对方身上留下十数个剑孔,但戈无害亦可在生命消亡之前,还牧野栖以致命一击。
十处致命之伤,与一处致命之伤,可谓毫无区别,这正是不惜性命者让人感到棘手之处。
但牧野栖的神色依旧从容闲淡,剑划光弧,以极为飘逸的方式,突破对方的剑势而入!
在断剑即将插入牧野栖躯体的那一瞬间,一道血光倏然冲天而起,迎风化为血雾。
戈无害倏觉右臂一凉,随即奇痛彻骨铭心,惊骇之下,方知自己右臂已齐肩而断,血如泉涌,与森森白骨相映,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戈无害脸色煞白如纸。
一向自信自负的戈无害在无可挽回的败局面前,狂傲之气全然崩溃,精神上毁灭性的打击比肉体上的重创更让他痛苦万分,他所穿雪白的衣衫此时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
似乎每一个自信的人,都喜欢身着白色的衣衫。因为“白色”给人的感觉就是卓而不群,幽求如此,牧野栖如此,戈无害亦如此。但此刻戈无害身上的白衣却成了对他的一种讽刺,与牧野栖相形之下,他根本不配穿这种气势夺人的雪白衣衫。
戈无害强忍奇痛,以左手飞速封住断臂“天泉”、“天府”、“侠白”三穴,以止住流血。
牧野栖冷声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乃思过寨燕寨主的弟子,但你必须说出那位受伤姑娘的下落,又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做的?”
戈无害张口欲言,忽又静了下来,像是在侧耳聆听什么,他的眼中渐渐有了绝望之色,连身躯也佝偻了不少。
牧野栖略略有些吃惊。
戈无害忽然声音低沉嘶哑地道:“我曾为你们出力不少,今日为何要将我逼向绝境?”
牧野栖一怔,脱口道:“什么?”戈无害所言太过突兀,牧野栖茫然不解,细看戈无害神情,但见其目光低沉,并未投向自己这边,似乎他这一番话,并非针对自己而发。
灵光一闪,牧野栖恍然顿悟:“是传音入密!”
果不其然,只见戈无害静默片刻后,又缓声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让你们满意!”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牧野栖身上——牧野栖忽然发现他的眼中已不再有先前的愤怒、痛苦,而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与空洞。
牧野栖此时已断定暗中有人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戈无害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他产生这种变化。
未等牧野栖思索更多,戈无害已提聚残余真力,向牧野栖疾冲过来。
他右臂已断,手中无剑,根本无法对牧野栖构成任何威胁,但一直从容不迫的牧野栖此时反而神色倏变,因为他已看出此刻的戈无害不仅不畏死,而且但求一死!
戈无害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径直撞向牧野栖手中所握的利剑。
牧野栖惊愕之下,立即做出反应,剑身一沉,左掌已翻飞而出,一道道强悍却又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掌势汹涌而出,数掌之下,非但将戈无害的来势封住,更将他的身躯高高抛起,向远处落去。
“砰”的一声,戈无害如败革般重重撞于墙上,其力道之猛,竟震得屋顶尘埃“簌簌……”而落。
未等身躯落地,戈无害拼尽所有功力,不顾身上再受重创,左掌在墙上疾拍,身形借力掠出,再度向牧野栖悍然扑至。
此时的戈无害,俨然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
牧野栖心底的倔傲之气反被引诱而起,他冷笑一声:“今日你想自寻死路也没那么容易!”长剑疾隐鞘中,同时身形飘掠,倏忽之间,已如无形之风,闪至戈无害的身后,骈指如剑,向戈无害身后几处要穴疾点而去。
此时戈无害虽仅剩左臂,但全力横扫之下,牧野栖只觉劲风扑面,不敢怠慢,化指为掌,双掌交错纵横而出,及时将对方的左臂钳住!
戈无害突然曲身而起,双腿同时朝牧野栖猛然蹬去,牧野栖见戈无害此时已全然不顾高手风范出招,几近无赖,冷哼一声,左手倏然如刀下切,力逾千斤,只听“咔嚓”一声,戈无害右足骨骼断碎。
戈无害此时奋力一挣,左手挣脱而出,在仰身而倒之时,迅速向牧野栖腰间长剑抓去。
牧野栖见戈无害在败局已定时,依旧死缠滥打,不肯善罢甘休,心中无名之火大炽,此时见戈无害竟企图染指他的兵器,心中冷哼一声:“自不量力!”右腿闪电般扫出。
戈无害屡遭重创,所剩武功已不及三成,如何能闪开牧野栖惊电一击?惊心动魄的骨骼断碎声中,戈无害已如风中败柳,倒飞出去,身在空中,已鲜血狂喷,血洒长空,重重撞在墙上后,颓然倒地,浑身赤血淋漓,再也无力起身。他的身子不断抽搐,几乎每呼吸一次,都会有鲜血自他口中溢出。
牧野栖本无取他性命之意,见其伤至如此,性命垂危,心中不由闪过一念:“他是思过寨弟子,思过寨是十大名门之一,日后武林中人评说此事,自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因为我是风宫宫主的儿子……此时我若取他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世人亦永远不会知道他是为我所杀,但他此时已毫无反抗之力,我又岂能再对他出手?”
正自犹豫间,忽听得衣袂掠空之声在屋外响起,牧野栖心中一动,未及思索更多,“砰”的一声,木门已然四碎,一个人影如箭飙至!
牧野栖定神一看,只见来者年逾三旬,面目清瘦,身着青袍,腰悬古幽长剑,目光扫过牧野栖后,立即落在了躺在地上的戈无害身上,脸色倏变,惊呼一声:“八师弟!”
牧野栖心中一沉:“此人又是思过寨燕高照的弟子!”
但见那人急步上前,扶起戈无害,急切地道:“八师弟,你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此时戈无害右足右臂皆废,又被牧野栖重掌击中前胸,五脏皆伤,浑身浴血,已是气息奄奄,听得来人的呼唤,戈无害缓慢而吃力地睁开双眼,眼神迷茫而涣散,当他渐渐看清扶着他的人时,眼中有了一丝亮色,但很快隐没,戈无害极其低弱的声音道:“四……师兄……”下边的话未出,又有大口的鲜血涌出。
牧野栖立知来人是燕高照第四弟子池上楼。
池上楼见戈无害伤重至此,心知再难挽救他的性命,嘶声道:“八师弟,思过寨会为你报仇的……”
戈无害仅存的左臂吃力抬起,指向牧野栖,气息奄奄地道:“他……他……”突然一阵剧烈的抽搐,低低地嘶叫一声,就此魂消魄散。
池上楼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将戈无害放下,站起身来,转身正向牧野栖,一字一字地道:“是……你?”
牧野栖道:“想必你已看到外面的尸体,那是你八师弟所杀,在下并无意与思过寨结仇,只是你八师弟极可能被他人控制,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否则在下与思过寨无冤无仇,为何要与他为敌?”
池上楼怆然一笑,悲愤地道:“如此弥天大谎,可笑可恨!外面又何尝有什么尸体?纵然我师弟有过错,也不必以如此歹毒的手段摧残他!”
牧野栖神色一变,迅即掠出门外,目光一扫,立时呆若木鸡,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外堂李三姑的尸体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牧野栖隐隐觉得有一场阴谋已逼近自己,同时,他亦为将尸体隐匿之人的武功而震惊!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转移,其武功修为可想而知。
“锵”的一声,池上楼扬剑出鞘,他沉声道:“师弟之仇,我不能不报,虽然他的剑法在我之上,你能胜他,更能胜我,但我仍将全力一搏,至死方休!”
牧野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无意杀人,更无意杀思过寨弟子,但眼前情景分明已将他逼至别无选择的绝境。
如果不杀池上楼,他就必须与整个思过寨为敌,牧野栖当然知道思过寨的实力,与一个有逾千弟子的帮派结成仇敌,绝对不妙。
牧野栖心道:“我肩负师门重任,为了大局,不得不有违心之举。池四侠,只怨你不该来得太巧!”
他的右手悄然触及腰间长剑,平静地道:“池四侠,看来彼此间的误会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澄清的,我敬重你的侠名,让你三招,若是三招之内亡于你剑下,我死而无怨,三招之后,你我若有伤亡,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
池上楼怒极反笑,笑声中身如鹰隼,疾射而出,剑弧如匹练,以快得不可思议之速径取牧野栖!
冷剑过空,其速之快,让人恍惚间顿觉剑身可将虚空劈为两半,数丈之距,瞬息即到。
池上楼心中恨意难平,又知牧野栖的武功在他之上,对方主动让他三招,他自然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一出手就已将自身修为发挥得淋漓尽致。
剑将及身时,倏然一颤,光芒闪掣、迸射,立即将牧野栖的身形囊括其中,剑势之强,让人目眩神迷。
牧野栖身形如行云流水,在惊人剑影中倏忽闪掣,步伐瞬息万变,身形也随之发生了难以察觉的变化,电闪石火间,池上楼快捷惊人的一剑已告落空。
池上楼一声冷哼,强拧身形,第二招已连绵而出,中间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滞。
但牧野栖仍是窥出两招之间极短的一刹那的间隔——这种间隔,惟有绝顶高手才能看出。
牧野栖在声势骇人的剑芒中,在对方两招更替之时,突然疾速踏进一步。
此举绝非寻常人敢为,因为它几乎等于向死神接近。
但此举的效果却也是常人所无法预料的,面对牧野栖有悖常理之举,池上楼一惊之下,立觉自己的剑势为之所牵制,未及细想,再度变招,剑身泛起一片银色光芒,以风卷残云之势,向牧野栖拦腰袭去。
他的“燕门快剑”已得精髓,此时应变之快,已让人叹为观止,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招式已作更换。
但无论他的招式变幻速度有多快,都是因牧野栖的举止而变,换而言之,他的剑招虽然气势凌云,但先机却为牧野栖所掌握。
更何况牧野栖与他有三招之约,池上楼见牧野栖不退反进后,仓促变招,无疑等于浪费了一招。
“燕门快剑”以快著称,池上楼全力一击之下,势如惊电,挟冷锐之风,向牧野栖卷去。
就在牧野栖即将血洒当场之时,他竟以超越常人想象的智谋,以如鬼魅过空之速,再进一步。
这一步,踏进得如石破天惊,令人心惊胆战,惊愕莫名。
他几乎是在已拉得极紧的弓弦上,又重重加了把力。
弦是否会断?
必断无疑!
但池上楼并非真正的弓箭,人与弓箭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有思想、有疑惑、有顾虑。
池上楼对牧野栖之举有难以置信之感,在极短的一瞬间,池上楼脑中出现了一片空白。
如此空白仅存在于极短的刹那,随即池上楼左掌迅速拍向只在咫尺间的牧野栖——牧野栖一进再进,几乎与他的身躯直接接触,这种过近的距离使池上楼心生不安之感,他相信牧野栖必有致命的手段,任何一个人绝不会甘愿冒险主动将自己送入绝境!
这样的念头,使池上楼有了顾虑,他左掌攻出,其实暗隐以攻为守之意。
池上楼所思虑的不无道理,但“出奇”往往能致胜。
牧野栖的举止无疑已是惊世骇俗。
“哧”的一声轻响,是剑刃划破衣衫的声音,池上楼的长剑划开了牧野栖的衣衫,但与此同时,池上楼只觉左掌被一股强悍无匹的内家真力倏然贯入自己的体内,他只觉胸口如被重锤狠击,“哇”的一声,狂喷热血。
他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躯体万剑穿心般的剧痛使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已受到致命的剑伤!
但他强忍剧痛,将目光投向牧野栖,他要看一看自己的剑在对方身上留下了多长的创口。
牧野栖在一丈开外稳稳站住,目光平静如止水。
他身上赫然毫无伤痕。
池上楼惊愕欲绝,极度的吃惊与绝望甚至让他淡忘了自身的伤势,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剑在划开对方的衣衫后,为何竟没有在其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牧野栖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淡然一笑,道:“如果你不击出那一掌,那么此时倒下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了!”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亦未违背让你三招的约定,你击出的那一掌,已是第四招了。”
池上楼极为吃力地道:“从……从来没有人能……能在我的剑已……已触体时,还能安然无恙……”
牧野栖点头道:“我相信你所说的,燕门快剑一发即至!但若你知晓武功剑法中的‘太无之境’,就会明白这一次为何会例外!”
“太无……之境?”池上楼喘息着自语道。
“不错!”牧野栖的眼神闪烁着自豪、自负的光芒,他缓步向池上楼走近,道:“池四侠,戈无害虽被我所杀,但我实在有迫不得已之处,可以说错不在我,而在于他。但你自然是不会相信我的,而只会相信你的师弟,就像若是今日有人见我伤了你,定会认定是我理屈,他们又怎会相信事实上是你逼得我不得不出手?你成名已久,却败在我手中,而且我还让你三招,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有损你池四侠的英名?有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池四侠,我师门以拯救武林为己任,而我更是肩负着师门重任,不能有任何闪失,为了武林大局,我只好杀了你……”
池上楼强自支起上半身,倚于墙上,大笑几声,鲜血立时涌出,他嘶声道:“你要杀我灭口,又何必为自己找这么多理由?真是……真是可笑至极!”
牧野栖脸色微变。
就在这时,西南方向突然传来长啸之声,啸声如龙吟虎啸,浑厚无匹,显而易见长啸之人是绝顶高手。
几乎不分先后,西北方向又有长啸之声响起,其声清朗。
牧野栖心中一沉,未及做出反应,一声低沉的佛号响起,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飘然落入外面院中,大袖飘飘,高僧风范显露无遗。
衣袂掠空声再起,院子上空人影闪掣,又有五六人落在院子中,身手皆是甚为了得。
池上楼嘶声呼道:“是崆峒左前辈及痴愚……禅师诸位……前辈吗?”
牧野栖震愕至极。
痴愚禅师的武功自不待言,池上楼口中的“崆峒左前辈”想必是崆峒派上任掌门人左寻秦的兄弟左寻龙,他的武功并不在其兄左寻秦之下。
有痴愚禅师与左寻龙在场,再加上其他几名高手,牧野栖绝难与其相抗衡,更何况,若与他们结仇,就等于与正盟结仇,这更是牧野栖所不愿面对的。
若是杀了池上楼灭口,那么他就再也没有脱身而走的时间。那时,痴愚禅师与左寻龙将是亲眼目睹他杀死池上楼的人证,岂非更为不妙?
所有的念头在极短一刹那飞速闪过牧野栖脑际,他的背上已有冷汗渗出。
长江下游。
范离憎与天师和尚所看到的果然是尸体,待尸体漂近了,可看出此尸体落水不久,所以尸体的肌肤并未呈现长久浸泡后才会有的苍白之色。
那名思过寨弟子是寨中好手,江湖经验老到,未待天师和尚吩咐,他已用一支竹篙将尸体拨近。范离憎在船边探目细看,只见此人双目圆睁,身着白色劲装,腰间有一无刀的刀鞘,他的颈部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伤口呈半环状,几乎将他的头颅整个砍下,想必此人是被一刀致命,他的身上再无其他伤口。
范离憎皱眉道:“是江湖中人,杀人者武功不低……”
未等天师和尚开口,那名思过寨弟子又惊呼一声:“那……那边又有两具尸体!”
天师和尚沉声道:“不是两具,而是四具!”
范离憎心中升起不安之情——他知道天师和尚的内功深厚,目力非凡,所以看到的尸体比那名思过寨弟子多出两具。
江面上的尸体陆陆续续漂浮而至,此时日正当空,阳光明朗,但三人皆心生阴森之感。
一阵江风自上游吹来,范离憎倏闻江风中隐隐有金铁交鸣声,倏然一惊,向天师和尚望去,只见他也是神情突变。
范离憎遥望上游,心中惴惴不安,一里之外的那艘船扬着帆,船舱外并未见有人厮杀。
倏地,那艘船上有一个人影破舱而出,冲天而起,三人看得真切,都不由齐齐惊呼一声,但见那人掠上二丈高空后,蓦然如断线风筝跌落水中,溅起冲天水花。
那艘船上的风帆随即突然落下,船舱的帷幔也倏然破开,范离憎三人这时终于看见船上约有七八人,手中兵刃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森森寒光。此时,那七八人手持兵器,稳稳立于船上,并没有搏杀迹象,显而易见,他们是一伙的——莫非,他们的对手已被斩尽杀绝?
范离憎低声道:“不知那些人是什么人?是帮派之争还是别有玄奥?”
天师和尚皱了皱眉,神色凝重,未曾开口,那名思过寨弟子则道:“江湖诡诈,我等有重任在身,还是小心为妙。”
天师和尚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水中漂出的尸体,全是身着白衣?”
范离憎一怔之下,失声道:“难道……是风宫白流的人?”
天师和尚缓声道:“不无可能。”
范离憎沉吟道:“自风宫白流崛起江湖后,武林诸多帮派极少愿以白衣为服饰之色,但他们若真的是风宫白流中人,又有谁敢与风宫白流作对呢?风宫白流的人在江面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他图?”
谁也无法作出回答,范离憎望着远处的船只,怔怔出神。
忽见远处有两艘轻舟以惊人之速向那艘落了风帆的船靠近,快如离弦之箭,范离憎旁边的那名思过寨弟子不由失声道:“难道是被杀者的同伴来了?”
说话间,两艘轻舟飞快靠拢了那艘船,却并没有打斗拼杀,但见那七八个人分作两股,分别跃上两艘轻舟,轻舟灵巧地掉转头,飞速离去,转眼间已成为江面上的两个黑点。
目睹这一幕,范离憎与天师和尚久久无语。
范离憎道:“要不要将船靠上去,看看能否在断帆船中发现蛛丝马迹?”
那名思过寨弟子立即道:“那些人杀人的手段高明利索,又怎会留下把柄?”
天师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我隐隐觉得此事绝非一般的武林仇杀,似乎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愿显露痕迹,以至于伤亡这么多人,我们却并未听到多少金铁交鸣之声及厮杀打斗声。”
一时间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草草用过午饭,船只又向下游行出数里,三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只听得有节奏江水的“哗哗”声。
敢在风宫白流势力范围内对风宫属众发动袭击的,究竟是什么人?
船只顺江而下,再行半日,残阳西斜时,那名思过寨弟子将船慢慢向岸边靠去,道:“上岸后歇息一夜,明日定可赶到亦求寺。”
天师和尚站起身来,立于船头,眺望江边,对范离憎感慨地道:“当年若非我师挚友妙门大师及其三位师弟相救,我心毒不去,终是难逃一劫!”
范离憎好奇地道:“妙门大师乃你师尊挚友,想必他的武功,定也是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天师和尚道:“师父从未对我提及妙门大师的武功如何。”
船只渐渐地向渡口靠近,这几日来,三人一直在江上沉浮,天师和尚又是不擅言辞之人,一路枯躁无味,此刻即将上岸,范离憎心中颇有些轻松释然之感,远望江岸,远方群山如黛,渡口附近搭了几间凉棚,自是供应茶水面点的铺子。
那名思过寨弟子道:“去年在这个渡口泊船时,渡口处倒不似今天这么冷清。”
天师和尚接口道:“上游多人被杀,得知此讯者自是会避上一避。”
忽听得范离憎沉声道:“只怕事有蹊跷。”
“怎么?”天师和尚与那名思过寨弟子同时脱口问道。
范离憎指着渡口那边铺子上空飘荡着的一柱青烟,道:“炊烟未灭,未何不见人影?”
天师和尚听得此言,神色一肃,眉头皱起,复又道:“祸福无定,何况要去亦求寺,就必须由此渡口上岸。”
范离憎亦站起身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名思过寨弟子低吼一声,奋力摇撸,船速倏然加快不少,贴着水面向渡口快速靠去!
范离憎与天师和尚在船上稳稳站立,他们的衣衫在江风中猎猎飞扬,渡口处泊有几只船,范离憎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那几只船上赫然倒扑着几具尸体。
未等天师和尚吩咐,那名思过寨弟子就已将船只向那几艘船靠拢——此刻无论是谁,都能想到接连目睹血腥场面,绝非巧合,要想明哲保身,只恐不易。
血仍未凝固。
船上被杀者共有十二人,分别倒在三艘船上,他们衣饰不一,农匠商吏,不一而足,但他们的手中皆一无例外地持有短兵器。显然,这些人是由江湖中人易装而成,其目的是为了在此伏击某人。
那么,他们的伏击有没有成功?
三人细细察看了一阵子,却无法看出任何破绽,天师和尚悻然道:“也不知这等怪事往后是否还会遭遇?”
那名思过寨弟子名为广风行,江湖阅历极为丰富,他道:“大师,范……少侠,我们是否绕道而行?这事多少透着点古怪。”
天师和尚道:“是祸躲不过——何况虽然接二连三遇上血腥杀戮,我等却未遭一丝一毫的凶险,又有何惧?”
广风行与范离憎互视一眼,相互微微点了点头,当下范离憎走至船舱中,挥掌向船舱击去,爆裂声中,船舱底部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却并无江水渗入,原来船舱底部设了夹层,那只盛有“天陨玄冰石”的木匣就在夹层中。
范离憎将密匣抱起,走上岸去,回头看了看江边船上的十数具尸体,正待转身离去之际,忽听得身后“哗”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范离憎一惊,蓦然回首,赫然发现江边水面上浮现出一个人的上半身,定神一看,才知是一具尸体。
勿庸置疑,这具尸体是刚从水底浮出水面的,在尸体的腰部位置,系着一根绳子,显而易见,尸体极可能是被系上石块后,抛入水中的,因为系得不牢固,绳子自石块上脱开,使尸体重新浮出了水面。
望着在江水中一浮一沉的尸体,广风行皱眉道:“为何渡口那三艘船上的十二具尸体原封不动地搁在船头,而这一具尸体却偏偏要沉入水中?”他自问自答道:“想必,这死者的身分与船上众死者有些不同。”
范离憎点了点头,道:“将死者沉入江中,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毁尸灭迹,另一种可能则是死者是自己的同伴,为了掩饰己方的行踪,便用了这一手段。”
广风行道:“待我看看这具尸体上有没有可疑之物。”言罢,他重新跳上自己的那艘船,向那具尸体靠近,范离憎在岸上道:“小心点!”广风行点了点头,用竹篙将尸体拨近,再将之搬上船,把尸体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最终从尸体上摸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握在手中,这才抱着尸体,跃上岸来,范离憎的目光匆匆扫了尸体一眼,但见那人的脸色已被泡得有些苍白。
广风行推开手掌,道:“这是在尸体上找到的,颇有些不同寻常。”范离憎与天师和尚看到他的手心处放着一只“十”字形的饰物,泛着幽幽黑光,饰物的一端是小小的圆球状,上面刻有一头像,似人非人,显得甚为诡异。
天师和尚接过那十字形饰物,掂了掂,道:“看样子这应是某个帮派的信物,却不知此物乃什么帮派所有?”
广风行道:“四川唐门以铜雀为信物,天地堂以指环为信物,彭城七星楼以衣缀七粒银扣为信物——以这十字形之物为信物的,我却闻所未闻。”
范离憎知道佚魄之所以让广风行与自己同行,是因为广风行的江湖阅历在思过寨中可说无人能及,既然连他也看不出其中端倪,那么一时半刻,是休想识破死者真面目了。
天师和尚将那“十”字形饰物端详一阵,揣入怀中,道:“此地乃是非之所,不宜久留。”言罢就要离去,广风行却道:“大师稍等片刻。”但见他在岸边找到一块长条形的石块,再将系于尸体上的绳子的另一端系于石块上,随后将尸体与石块一同抛入水中。三人眼看着尸体很快沉入水中,冒出了一串白色的水泡后,江面复归平静,这才离开渡口。
三人心中都有点抑闷,一路无言,只是匆匆赶路,奇怪的是一路上极其平静,再未遇到先前的情况,甚至直到三人进入一个小镇之前,竟未遇上一个行人,出人意料的平静反而让三人心中更有不祥之感。
镇子很小,惟有一横一纵两条街,街道狭窄,街道两侧的屋子有些破旧,灯光晕暗,三人将一横一纵两条街走了个遍,方在街道尽头寻到一家客栈,客栈前挂着的一串灯笼已积了厚厚一层尘埃,上面写着四个隶书大字:“高升客栈”,客栈前有几级石阶,三人顺着石阶而上,走到客栈前场,场中空落落的,除了西侧拴着的二匹马外,只有一个瘦瘦的伙计,此刻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块木墩上,见了三人,也不起身,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客官投店么?小店已客满,三位还是别觅住所吧。”
范离憎一愣,道:“随便腾出一间屋子即可。”
广风行接口道:“此镇似乎也只有这一家客栈了,我等出门在外做点小买卖,能安身果腹,就已足矣,也不会计较太多。”
那伙计欠了欠身,斜了天师和尚一眼,依旧慢条斯理地道:“如今和尚也做买卖了吗?小的可是孤陋寡闻了。”
范离憎不由为之气结,心道:“人说店大压客,今日看来,店少也压客。”他不愿看那伙计的嘴脸,转身就要离去,却被广风行暗中拉住。
广风行笑着道:“若是我等能找到住所,也不敢劳烦兄弟了。”
范离憎暗自奇怪,忖道:“都是江湖中人,风行露宿也算不得什么,又何必受此窝囊恶气?难道其中别有缘故?”
那伙计这才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几位这么看得起小店,小的又怎敢拒客于门外?店中客房的确已满,也许后院的柴房收拾收拾,可让三位客官歇息一宿,只是这样一来,就多有怠慢了。”
广风行打了个哈哈,道:“那倒无妨。”
那瘦瘦的伙计这才把三人引进店中,店里有一个红脸伙计在抹着桌凳,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半个一个人的身子,肥头肥脑,看模样大概是掌柜的,他很快又缩回了身子。那瘦瘦的伙计引着三人穿过后门而出,到了后院,但见后院中置放着各种物什,倒也收拾得齐整。
瘦瘦伙计让范离憎三人在院中等候着,他推开院子南侧的一间屋子,进进出出地忙乎了一阵子,方道:“如果三位客官不用晚饭,现在就可在这间屋子里歇息了。”
广风行道:“相烦兄弟送三碗面来,两碗荤的,一碗素的。”
瘦瘦伙计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三人进了柴房,才知瘦瘦伙计只是将一块木板架在了柴堆上,再铺了两床半新不旧的棉被,三人相视一眼,不由都苦笑了一声。柴房内堆满了干柴,自然不会有灯火,三人借着从窗外透入的光线,摸索着在“床”上坐下了。
范离憎低声道:“广大哥,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店受这种恶气?”
广风行道:“那伙计若是太过热情,我反倒有不踏实之感了。”
范离憎思忖片刻,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过了一刻钟,那红脸伙计送来了三碗面,就退了出去,广风行将门掩上,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在三碗面中逐一试过,见无异常,这才让范离憎与天师和尚动筷。
匆匆吃完面,广风行道:“我们三人轮着歇息,以防万一,现在你们先睡吧。”
范离憎忖道:“我们是乘船顺江而下,别人很难跟踪,多半不会有事。”心中这么想,却也知此事关系重大,故也未反对广风行的建议。
当下与天师和尚和衣卧于木板之上,双耳听着远处隐约模糊的声音,不多久,竟自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得广风行低声唤道:“范少侠……范少侠……”
范离憎一下子清醒过来,正待起身,却被广风行一把按住,只听得广风行“嘘”了一声,随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外面有人。”
范离憎心中“咯噔”一声,睡意全消,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以及“沙沙”的异响。
为了尽可能遮人耳目,范离憎身上连剑也未佩带,当下,他低声道:“我出去看个究竟。”说话时,他已伸手在旁侧取过一根细长的木棍,正待去拉门时,倏闻利箭破空声突然划破夜的静寂,那尖锐的啸声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一种不祥之感此时终于得到了证实。
天师和尚一跃而起。
“笃笃”之声不绝于耳,是利箭射中木板时的声音。
又听得“轰”然一声闷响,窗外突然火光冲天而起,柴房内的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反倒让人有不真实之感。范离憎看到天师和尚与广风行的脸上皆是惊愕之色。
火焰吞吐之声与物什爆裂的声音混作一处,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窗口处、门缝处开始有滚滚浓烟向柴房内飘进,广风行道:“小心烟中有毒!”
天师和尚不屑地道:“区区火烟,也想困住我们?”单掌在地上一拍,人已冲天而起,如展翅巨鹏,向屋顶掠去。
“哗”的一声爆响,屋顶已被天师和尚凌厉掌风击出一个大窟窿,天师和尚的身躯由此掠空而出。
范离憎心道:“将我们引入柴房,再施以火攻,此计固然狠辣歹毒,但这种攻袭对我等却根本无法构成威胁,要冲出这一包围圈,可谓易如反掌。而无论是风宫,还是水族,都不应以这等毫无威胁的方式攻袭我们……”
他心念未了,忽听得天师和尚闷哼一声,竟如折翅之雁般自屋顶飘落。
范离憎与广风行齐齐一惊,失声道:“怎么了?”
天师和尚神情凝重地道:“我中毒了。”略略一顿,又道:“屋顶竟然拉开了一张巨大的网,以我的掌势,竟也破之不开!非但如此,网上还暗结有不易察觉的倒钩,钩上淬了毒。”
说到这儿,他再不多言,而是提神凝气,暗聚内家真力,欲将毒素逼出体外,范离憎借着惊人的火光一看,果见天师和尚右掌有一处伤口,伤处已开始肿胀发青,显而可见他所中的毒性甚强。
范离憎心中顿时升起不安之感,他知道方才的那一番推测显然有误,对手不但绝不弱小,而且很是狡猾。
此时烈焰四起,浓烟滚滚,柴房中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不堪,广风行将身子伏得很低,仍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想到若是浓烟有毒,其后果将何等可怕,范离憎再也沉不住气,他低声道:“二位小心,让我一试!”
“试”字甫出,他已如怒矢般飙射而出,“砰”的一声,木门立即被他一掌震得粉碎,一股热浪立即向范离憎席卷而至,他不由心中一凛!
冲出柴房外,范离憎果见一张巨大的网已将整间柴房网住,巨网的四角各有三人拉着,拉住巨网之人的双手都戴了手套,手套在火花映射下,泛着幽幽金属般的光芒,看得出手套亦有不凡之处。
除这十二人之外,另有十几人立于四周,各持兵刃,见范离憎冲将而出,他们皆无紧张之色,依旧从容而立。显而易见,他们对这一次突袭极有信心,他们相信天师和尚、范离憎、广风行不可能突破这一张巨网,只需等上一阵子,无需动手,范离憎诸人就会成为火中亡魂。
范离憎暗提一口气,身形倏然疾射而出,以手中的木棍为剑,一式“纵横怒”已倾洒而出,向那张巨网当头迎去。
纵如惊电,横如怒雷,一式之下,隐隐有引动风雷之势,虽是以木代剑,却声势骇人。
“纵横怒”与巨网倏然相接之时,只听得“哔嚓”数声脆响,范离憎手中的木棍已断作十数截,而那张巨网却安然无恙。
强势一拼之下产生的反震之力,更将范离憎的身躯震得倒跃而回,向墙上重重撞去,范离憎凌空强拧身躯,反掌疾速在墙上拍击数掌,身躯如燕般贴着墙体下落,飘然站定!
虽是无恙,但范离憎心中却是沉重至极,若是巨网上没有缀以倒钩,也未淬剧毒,那么他还有信心从对方手中夺下巨网,而今,他手无利刃,血肉之躯又根本无法与巨网直接接触,要想破网而出,绝非易事。
有人长声大笑道:“纵是有利刃在手,要想破网而出也绝不可能,更何况你手无寸铁?尔等不必再作无谓反抗,不如自行了结性命,也可免去烈焰焚身之苦!”
范离憎怒意暗炽,脚下一挑一送,一截断木已如电射出,向方才说话者疾射而去,眼看断木即将由网眼穿射而出之际,忽见牵拉巨网的十二人齐齐移出两步,动作极其的协调一致,刚刚插入网眼中的断木立时因巨网的移动而被扫落于地。
自始至终,范离憎所欲攻击的对象一直神色从容,显然是胸有成竹,料定范离憎的攻击只能半途而废。
范离憎长吸一口气,竟自退回柴房内,这时,屋内的温度已极高,犹如一只大蒸笼,更可怕的是靠近窗户那边,连屋内的木柴也开始燃烧。
柴房内堆积的全是干燥的柴禾,不需片刻,整个柴房必然将陷于一片火海之中,形势之危急自不待言。
范离憎心中极不好受,如今他纵是不惜性命与对手全力一拼,也不可能。
三人亦无心去扑救柴房内所起的火,因为这根本于事无补。范离憎本是极为冷静之人,此时也一筹莫展,广风行嘶声道:“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们已凶多吉少,惟有破釜沉舟,方有一线希望,此时只要有任何计谋,那么纵然成功的可能性极小,也要冒险一试!”
“我倒有一计!”天师和尚忽然道。
范离憎与广风行同时脱口道:“该当如何?”
天师和尚道:“那张巨网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它的坚韧,而在于它的毒。我本已中毒,再中一次也无甚区别,只要我能将牵拉巨网的人阵脚打乱,你们就有机会!”
范离憎立时明白了天师和尚的意思,他知道以天师和尚的武功,纵是中了毒,也可在毒发攻心之前,发出惊人一击!换而言之,天师和尚已决意舍去他一人性命,以争取一线胜机,其实以他的内家修为,若是及时驱毒,方才所中的毒并不能危及他的性命。
未等范离憎开口,广风行已抢先道:“此计也许可行——且待我出去看看四个方向哪一侧最为薄弱……”说着他就要冲出门去,却被范离憎一把拉住,范离憎沉声道:“广大哥,我明白你是想抢先一试,但要试也应由我开始!”
广风行本待否认,见范离憎神情,知道已无法隐瞒,当下道:“你们的武功都远在我之上,更应该活下去……”
未等他说完,忽觉腋下一麻,身子竟已动弹不得,原来是范离憎突然趁机封住了他的穴道。
范离憎低声道:“多有得罪了,天师会为你解开穴道的……”
正待掠出门外,忽听得外头金铁交鸣声倏然响起,三人齐齐一怔,不由呆立当场。
但闻外面的金铁交鸣声、呼喝声越来越密集,而且是从四面同时响起,不时夹有短促而惨烈的惨叫声,让人闻之心惊。
三人脸上顿时有了惊喜之色:情况有变了!
天师和尚急忙解开广风行被封的穴道,三人同时掠出柴房外,四下一望,只见方才围困柴房的人正被人数占优的另一批江湖中人缠杀,双方拼杀得甚为激烈,不过顷刻,已有五六人倒下了,为范离憎三人解围的人个个头蒙黑巾,极为悍勇。
范离憎三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脸蒙黑巾者很快占了上风,此时,柴房内已完全燃烧,烈焰冲天而起,三人虽已出了柴房,却并不能免去烈焰炙烤之苦,在肆虐的烈焰下,三人的发梢开始曲卷,全身烫热,大汗刚出,又立即干了,三人只觉口干舌燥,五内如焚!而眼前这一场莫名的厮杀使他们忽视了烈焰炙烤之苦,百思而不得其解。
寒刃破空,鲜血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在火光的映射下,交织成一种异乎寻常的凄美之景。
终于,最后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痛呼声响过,脸蒙黑巾之人斩杀了最后一名对手后,竟未作片刻停留,架起他们死去的同伴,飞速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自始至终,他们未与范离憎三人说过一句话,似乎他们此举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救出他们三人。
“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柴房在烈焰的焚烧下,有一侧墙再难支撑,轰然倒塌了。
广风行冒着危险从柴房内抽出一根犹在燃烧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挑开巨网的一个角,范离憎、天师和尚脱身而出之后,他这才抽身出来。
回首望去,只见柴房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三人劫后余生,更多的却不是欣喜,而是惊愕。
广风行的衣衫已被火苗烧得千疮百孔,头发也卷曲了,这使他的模样有些怪异,广风行道:“那一群蒙面人连被杀的同伴也带走,而且始终不肯以真面目与我们相见,由此可知他们是不愿让我们识出他们的身分,而不是为了防备对手的报复。”
天师和尚疑惑地道:“他们救了我们,为何还要刻意回避我们三人?”
范离憎道:“只怕不是‘施恩不图报’那么简单,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他们如此举措,对我们应是无甚恶意的。否则,无论他们是要夺取密匣,还是要取我们性命,方才都有绝好的机会。”
广风行、天师和尚缓缓点头。
天师和尚搔了搔头,道:“无论如何,此地已不宜久留,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也是无法查出的,不如等我师父交待的事办妥了,再慢慢查明。”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大响,整间柴房终于完全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