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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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他孩提时代的印象中,父亲的宅子庄严雄伟,堪比城堡,而他怀揣英雄之梦,不知疲惫地在廊厅和庭院里上蹿下跳,手中一把木剑吓得仆人们胆战心惊,鸡犬不宁。那株高过屋顶的参天橡树便是他的死敌,是妄图拆毁城堡的巨人。童心善变,有时他又当巨人是朋友,安坐在那粗壮的胳膊里,看父亲跨骑一匹战马,在马厩与河畔之间的数亩草场中驰骋。

对于身边没有什么朋友,他从不觉意外,因为认识的小孩子都是仆人的儿女,每每玩一小会儿,母亲便友善而强硬地把他们赶出去。“别打扰他们,维林。他们还有正事要做。”他后来意识到,母亲故意不让他和那些孩子们亲近,是因为等他加入宗会时,深厚的友情会难以割舍。

这么多年过去,宅子小了许多,不仅是因为他长大了。坍塌的屋顶急需泥瓦匠的修整,多年前粉刷的墙壁已是灰暗斑驳。少说一半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住,其余的也残破不堪。就连那株参天橡树的枝丫都怏怏垂落,巨人也老了。他看见一扇窗户里有火光闪耀,那是整座宅子唯一一点温暖所在。

“你在这里长大?”瑞瓦颇为讶异。他们穿过北城区走向守望角时天上就开始落雨,密集的雨点不断地敲击她的兜帽边。“歌谣里说你是平民出身,在街巷之间长大。可这儿是宫殿。”

“不,”他喃喃道,迈步往前走去,“这是城堡。”

他走到正门前站住。以前有个女仆称其为“好门”,那是个生性乐观的胖女人,可他实在惭愧,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好门配好人。看那门铃,锈迹斑斑,暗淡无光,拉绳也破损了,不知道最近有多少好人经过此门。他望着在风雨中摇摆的拉绳,旁边的瑞瓦故意抽了抽鼻子,声音很响。他吸了口气,拉动绳子。

门铃的余音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门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走开!我还有一周时间!是治安官签的字!楼上还有一位厉害的阿尔比兰战斗英雄,你要是不走,他转眼就能砍掉你的手!”

里面隐隐传出脚步声,似是有人在退去。维林和瑞瓦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拉响门铃。这回没等多久。

“好吧!我可是警告过了!”大门往里打开,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水桶作势要泼,桶里的东西黏糊糊的,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攒了一周的泔水送你——”女人一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身体僵住了,水桶从手中滑落。她双手捂住脸,背靠着墙跌坐在地。

“妹妹,”维林说,“我可以进去吗?”

他只能半扶半抱地把她弄到了厨房,看样子她住在这里——先前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毫无人气。他扶着她坐在灶前的凳子上,然后握住她颤抖不止的双手,感到冰冷刺骨。她的目光从不曾离开他的脸庞。“我以为……你戴着兜帽……那时我还以为……”她眼中噙满泪水,忍不住眨了眨。

“对不起……”

“不……”她抽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泪珠滚落,却笑靥如花。那双乌黑的眼珠真诚如故,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遇见的小女孩一样,但如今的她已出落得楚楚动人,而这是极其危险的,尤其她独自住在破宅子里。“哥哥,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哐当一声,瑞瓦踢倒了墙角的泔水桶。

“艾罗妮丝,这是瑞瓦。我的……”见他沉吟半晌,她不由抬起藏在兜帽底下的脸庞,眉毛一扬,“……旅伴。”

“啊。”艾罗妮丝撩起围裙擦去泪水,站起来说,“旅行啊,你们肯定饿了。”

“是的。”瑞瓦说。

“我们不饿。”维林肯定地说。

“胡说。”艾罗妮丝笑道,然后在储藏室翻找起来,“维林·艾尔·索纳大人回到自己家里,一个女孩哭哭啼啼的,都没法给他做顿饭,那可不像话。”

吃的不多,面包,奶酪,还有调味很重的半只剩鸡。

“我不会做饭。”艾罗妮丝承认。维林注意到她什么都没吃。“母亲才有那本事。”

瑞瓦吃掉了盘子里最后一点面包屑,轻轻打了个嗝。“还行。”

“你的母亲?”维林问,“她……不在这里吗?”

艾罗妮丝摇摇头。“去年冬至过后就走了。咳嗽要了她的命。埃雷拉宗老特别好心,尽了一切努力,但……”她声音减弱,目光低垂。

“节哀,妹妹。”

“你不该这样叫我。依照国王的律法,我不是你妹妹,这宅子也不是我的,每一块砖瓦都属于父亲所有。我只能请求治安官宽限一个月,再派执法官过来处置。多亏本瑞宗师答应免费给他画像,他才答应。”

“第三宗的本瑞·莱列尔宗师?你认识他?”

“我是他的学徒,其实是不领工钱的助手,但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指着远处的墙壁,那儿钉满了羊皮纸。维林起身走过去,当看清了那些画作,他惊讶得直眨巴眼。画儿的内容包罗万象,有马、麻雀、屋外的老橡树、挎着面包篮子的女人,都是用木炭或是墨水画成,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

“圣父啊。”瑞瓦走到他身边,瞪大眼睛看着画儿,一脸的钦佩,这种表情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而当她的目光移到他妹妹身上时,那眼神明显充满敬意,甚至有些畏惧。“这是黑巫术啊。”她喃喃道。

艾罗妮丝忍了忍,终究还是笑出声来。“只是纸上的线条而已。我经常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画你。”

瑞瓦扭头说:“不要。”

“可你这么漂亮,画出来肯定特别好看……”

“我说了不要!”她板着脸,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却没有拉开。维林注意到她指节泛白,血歌化作轻快而柔和的旋律。他以前听过,尽管微弱,但确实存在,那是他们刚开始跟着简利尔的戏班子旅行时,艾萝娜正在练习舞蹈,而她聚精会神地在旁观看。她仿佛沉迷其中,神魂颠倒,忽然之间又大发雷霆。她死死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向世界之父念诵起祷词。

“我道歉,”她说话时不看艾罗妮丝,“毕竟不是我家。”然后看了一眼维林。“今晚的时间就留给你和你妹妹了。我去找个房间睡觉。”她的语气变得格外强硬,“我们的事情明早做个了断。”说完便消失在门廊里。脚步声轻不可闻,她有潜行的本事。

“她是你的旅伴?”艾罗妮丝问。

“路上总能遇见各色各样的人。”他说着回到桌边,“我父亲真的什么都没留给你?”

“这不是他的错。”听她的口吻有些掩饰,“他生病的时候,我们花钱如流水。他卸任战争大臣后,名下的土地,应得的俸禄,全都没了。他的朋友们,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也不认他了。那段日子不容易,哥哥。”

他看到妹妹的眼神中有责难之意,他也知道这在情理之中。“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他说,“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你熟悉他,他是看着你长大的。而我不是。他不是到处征战,就是驯马或是练兵,在家的时候……”高个儿男人睥睨着手持木剑的孩子,那双乌黑的眸子毫无笑意,孩子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嘴里恳求道:“教我,父亲!教我!教我!”男人打掉了他手里的剑,叫来一名事务官带走他,然后转过身继续喂马……“他爱你。”艾罗妮丝说,“他从不骗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同父却异母。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实践了你母亲的愿望。他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当他病入膏肓,没法下床的时候,他成天只念叨这件事。”

楼上一声闷响,有什么重物摔倒在楼上,男人的惊叫声随之响起,继而有人高声怒吼。是瑞瓦。

“噢,天哪。”艾罗妮丝呻吟一声,“通常不到十点他是醒不过来的。”

维林几步冲上楼,发现瑞瓦正跨骑在一个身材颀长、容貌英俊,却久未修面的年轻男子身上,小刀抵住了对方的喉咙。“有歹人,黑刃!”她说,“有歹人闯进你妹妹家里了。”

“是诗人,我向你保证。”年轻人说。

瑞瓦狠狠地压住他:“你给我闭嘴!闯进年轻姑娘的屋子是吧?裤裆发痒了吧?”

“瑞瓦!”维林嘴里说着,却不敢伸手碰她。厨房里发生的事情令她精神紧张,亟需释放,而直接触碰可能导致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他竭力以冷静的语气说:“这人是朋友。请你放他起来。”

只见瑞瓦的鼻孔大张大合,然后她吼了一声,站起身来,小刀没入鞘中。

“大人,您总是豢养危险的宠物。”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瑞瓦又要冲过来,可维林挡在两人之间,伸手把年轻男子从一摊刺鼻的劣酒中拉起来。“你不该拿她开涮,艾卢修斯,”他说,“作为学徒,你可赶不上她啊。”

院子里有一口红砖砌成的水井,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坐在井沿,小口小口地抿酒,熬红的眼睛经不住清晨阳光的刺激,不断地眨巴。维林走了过来。这次与瑞瓦的对练比往常激烈多了,因为昨晚的事,她憋了一肚子火,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拿梣木棒打中维林,少说也要打中一次。击败瑞瓦并非易事,他的衣服汗湿了。

“兄弟之友?”他冲着酒壶一点头,从井里拉了一桶水上来。

“最近改叫狼血了。”艾卢修斯举起酒壶致敬,“您过去的那帮士兵,有人闲不住,拿抚恤金开了一家酿酒厂,大批地酿造军队爱喝的烈酒。我听说他们赚得不少,跟极西之地的商人一样有钱。”

“真不赖。”他把水桶放在井边,拿木瓢喝了一口水,“你父亲还好?”

“对你还是深恶痛绝,如果你问的是这方面的事儿。”艾卢修斯收敛了笑容,“不过他现在……消停多了。国王任命了新的战争大臣。”

“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瓦瑞斯·艾尔·特伦德。猩红山丘战役的英雄,夺取尼莱什城的首功。”

维林想起那人因为贪心不能得逞,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立了不少大功?”

“篡权者之乱过后,疆国内没有爆发过真正的大战。但他镇压各地的暴动特别积极。”

“明白了。”他又喝了一口水,坐到艾卢修斯身边,“我有个问题,问不出口,却又不能不问。”

“为什么有个醉醺醺的诗人睡在你妹妹家里吗?”

“是的。”

“他认为他是在保护我。”艾罗妮丝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早餐好了。”

早餐就是火腿蛋,分量很少,刚放到瑞瓦的盘子里就没影了。维林看得出她很想再要一点,但终究没说出口,肚子却响亮地咕噜了几声。“给。”艾卢修斯把一口没动的盘子推给她,敞盖的酒壶还捏在手里,“求和。免得你因为一顿饭就割了我的喉咙。”

瑞瓦撇了撇嘴,算是同意,接受起食物来倒是非常爽快。

“我们的父亲三年前就去世了,”维林对艾罗妮丝说,“为何过了这么久,国王才想起收回他的财产?”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官僚办事慢吧。”

载他离开梅迪尼安岛的船是一个月前从南塔找来的。这么长的时间,一匹快马完全可以飞驰到都城。你这么臭名远扬的人,别指望没人认出你。官僚办事非但不慢,怕是还挺快的。

“对了,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艾卢修斯。”他对诗人说,“我之前好像没说。”

“您没说,谢谢。”

“你是跟他们一起杀到码头的吧?”

艾卢修斯垂着脑袋没看他,又抿了一口狼血。“跟紧我父亲,是您说的。好建议。”

从他低沉的语调和默然的神色来看,维林觉得最好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说保护我妹妹,你的意思是要对付谁?”

他的情绪稍有好转。“噢,不就是那些歹徒啊,流浪汉啊……”他露骨地瞟了瑞瓦一眼,“那些带着刀不要命的绝信徒,还有那些守信徒,动不动就来纠缠伟大的维林兄弟的至亲,希望得到言语上的支持。”

维林皱起眉头:“什么叫守信徒?”

“就是那些固守信仰,特别坚定的一帮人。国王颁布宽容法令后,他们就出现了,召集各种大会,挥旗子喊口号,时不时攻击那些他们认为疑似绝信徒的人。他们自称是信仰的真正追随者,滕吉斯宗老公开支持他们。另外几家宗会对他们兴致寥寥。”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您的回归对他们是极大的鼓舞。您是信仰旗下最伟大的斗士,遭到艾尔·尼埃壬王家的出卖,身陷绝信徒的地牢。恐怕他们对您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大人。”

瑞瓦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望向南墙上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有马跑过来了。”

维林看着敞开的房门,听见了马蹄踩踏鹅卵石的清脆响声。血歌嘹亮,认出了来人,却暗含一丝警告的意味。他尽力平复情绪,走出门去。

院子里,凯涅斯·艾尔·奈萨兄弟一紧缰绳,翻身下马。他默然无言地打量了维林片刻,然后伸开双臂走上前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多年后重逢的拥抱,洋溢着浓浓的兄弟情,凯涅斯抱得很紧,胸膛微微颤抖。但血歌的警告依然如故……他的脸庞越发瘦削,眼角生了皱纹,双鬓夹杂了些许白发。宗会生活是不能保住青春年华的。他看起来依然那般强壮,肩膀甚至比以前还宽阔了些。凯涅斯从来不以气场取胜,如今竟有一番堂堂的风范,或许是因为那枚缝在深蓝色斗篷上的鲜红钻石。

“还是宗将?”维林问。他们在河堤的草地上散步。昨晚一夜雨水,布宁沃什河的水位很高,逼近了他父亲修筑的防洪土堤。

“我现在指挥兵团了。”凯涅斯回答。

“这么说,我有幸见到的是疆国之剑,凯涅斯·艾尔·奈萨大人,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