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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依然轰轰烈烈,惊艳时光,然后在你岁月的石碑上刻下一张永生不灭的面庞。

01

2009年春,星城,明成高中。

开学考试结束的三天后,高三美术生的分班名单公布在了操场的公告栏上。

我在看到“枷辰”这个怎么念都很好听的名字排在三年级1班第二名时,顿感人生的不公,有些人是输在了起跑线上,而有些人是输在了娘胎里。作为那个输在娘胎里的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在末尾的排名里找起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我就发现“顾小离”这个怎么念都不太好听的名字丢人现眼地挂在了倒数几位,被无情地发落到了三年级3班。就在我羞愧万分,恨不得当场切腹时,我一眼瞥见茄子的大名竟然非常够义气地垫在我屁股后面。

豁然开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小离,我跟你说,我今天可厉害了,把第二名狠狠甩在了屁股后面!哈哈哈哈……”茄子本尊就这么咋咋呼呼地出现了,每天中午争当食堂吃饭第一人是茄子高中生活中一个非常吊诡的追求,整整三年,风雨无阻。

一见到他那凌乱的鸡窝头,我的心情立马好起来。

有个水准相当的损友就是好,一想到今后难熬的高三冲刺生活还能有他的陪伴,我就倍感踏实。我没有表露喜悦之情,反而一脸严肃地瞪着他:“笑什么笑?还有脸笑!瞧瞧你成绩都烂成什么样了,你就不能争点儿气啊,你这人都没有上进心吗?”

茄子有点儿无辜,眯着小眼睛扫了两眼公告栏:“滚!你不也跟我一块吗?!你哪来的优越感啊?”

“还敢顶嘴?!枷辰去1班了,我要是也弃你而去,你该有多寂寞啊。清华北大算个屁,能跟咱俩的友情比吗?火影里怎么说来着……”

“羁绊。”

“对,羁绊!羁绊懂不懂啊?你个土鳖。”我一把抢过茄子手里的饭盒,“没收了,今天好好反省。还有,下次别点青椒炒肉,这哪有肉啊,青椒找肉还差不多。”

茄子一脸茫然地杵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小子找死——”他追上来,用力勒住我的脖子,“看招!”

下午两点,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最后上台的校长表示想简单说几句,一开口就半个钟头起步,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台下的同学昏昏欲睡,他才总算宣布了重点——高三年级按照中午公布的分班名单,自行调换班级和座位。

接下来便是声势浩大的群体分班,同学们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无数白色的身影像是血管中的血小板,在两栋教学楼的走廊上往来穿梭。

这种时候,学渣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我和茄子的书加起来才十几本,算上漫画和游戏杂志也就刚好一书包,相比那些光是教辅书就恨不得动用行李箱的同学们,我俩轻松地占好了座位。

我跟茄子最喜欢教室角落的靠窗位置,这里低调、隐蔽,窗外视野又很开阔,把仅有的书本全堆在课桌上,立刻搭建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我们窝在书堆后面听音乐、看杂志、睡觉、吃东西,通常吃的都是小卖铺的泡面,诱人的香味明目张胆地在教室里蔓延,老师基本拿我们没辙,因为垃圾桶就在身后,等他走下讲台来抓人时,我俩嘴巴一抹,泡面盒一扔,销毁证据那叫一个快。

占好座位后,我跟茄子嚼着木糖醇,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场混乱的大迁徙。学霸们可谓最惨,满头大汗地搬运课本,不顾形象地争抢前排的座位,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难民。这时我想到了同为学霸的枷辰,不知道他是否面临同样的窘境。

该怎么介绍这家伙呢,一个帅得像柏原崇亲弟弟和聪明得像爱因斯坦私生子的准清华大学生;一个几乎不参加任何社团,不担当任何职务,风头却盖过学生会主席的无冕之王;一个传说中应该代替俞灏明出演内地版花泽类一角的忧郁王子——这个赞美有点儿恶心了,但女孩子们都这么说。抛开以上的光环,他还有一个尴尬的身份:我和茄子的好朋友。

学霸跟学渣之间的友情就像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爱情一样,不仅不被世人祝福,还要遭受世俗枷锁的重重考验,要不是我跟茄子死皮赖脸——主要是为了抄作业和考试作弊,只怕缘分早就尽了。

这会儿茄子又发起了牢骚,他说:“小离啊,我真的搞不懂,枷辰那家伙看上去也没有很努力啊,成绩怎么就那么好?还有上次市里的油画展,我亲眼看着他比赛前晚才开始准备的,就那么随便应付几下也能拿一等奖,简直没天理啊!”

“估计他用美色勾引了评委吧。”我伏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吐槽。

“听说评委是个七旬老头。”

“指不定人家就好那口。”

“你狠!”茄子一副“你赢了”的表情。

“你叫顾小离吧?”一个女生故作轻松地走过来,但那紧张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听说你跟枷辰关系很好。”

“当然,他今天早上还找我借内裤穿呢,他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洗内裤。”我说得煞有介事,茄子在一旁努力憋住了笑。

“啊——”女生吃惊地张大了嘴,显然相信了,但她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谁没一点儿坏习惯呀,还好啦,哈哈!那个,你能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他吗?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上面有我的QQ号。”

那一刻我只想尖叫:Q什么号啊,银行卡号加密码也没用啊,枷辰就是一土神仙,两耳不闻凡尘事,一心只读傻瓜书,同学,你洗洗睡吧。

“没问题。”我笑眯眯地接过信,谁会傻到做坏人呀。

02

放学后,我跟茄子在教室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背着书包去了三年级1班。

1班已经空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的同学。枷辰坐在偏后排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课本,黄昏像个熟透的巨大石榴倒扣在窗外的天空中,夕阳静谧地洒进来,照在他那张干净又精致的侧脸上,时间仿佛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书上说:爱人是一种能力,被爱是一种天赋。有些人空有能力而天赋不足,比如我跟茄子;有些人天赋异禀而浑然不知,比如枷辰。

他又高又瘦,看似弱不禁风,骨架却很宽阔,能将干净的白衬衫撑起好看的轮廓,两条大长腿硬是把黑色长裤穿成了九分裤,露出洁白的脚踝,再配上一双泛白的旧球鞋,分明是统一发放、毫无个性的校服,在他身上却好看得一塌糊涂。

他的脸不是正统的俊朗帅气,更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他最好看的时候就是低头思考的时候,略长的栗发遮住了小半张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眉头微蹙,细长的黑色睫毛像是系在你心上的弦,眨一下,你的呼吸就跟着紧了一下——说真的,我要是女人,我也爱他。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大概就是他的家境不太好。母亲早逝,父亲从花炮厂下岗后开了个水果店,夏天是水果旺季,能赚些钱,冬天却捉襟见肘。一到寒假,枷辰的父亲就会让枷辰看店,自己提着水桶和刷子去路边给人洗车,十块钱一次。偶尔会有些贪图便宜的车主停下来,裹着大衣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一边抽烟,一边指手画脚。大冬天的,路边的草地都结霜了,满脸皱纹的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脏毛衣,系着一条防水围裙,一边擦车,一边赔笑:“马上好马上好……要不您先去我店里坐会儿,屋子里暖和。”

那画面我见过两次,心里不好受。

枷辰一定更不好受,所以他从小就很懂事,冷漠的外表下是谁都比不上的刻苦和勤奋。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个远在天边的男神,成绩优异,专业强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高冷得像朵遗世而独立的白莲花。其实只有我跟茄子知道,他太忙了,忙着有出息,忙着争口气。为了这些,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生活的乐趣。

“枷辰,你个小贱货,居然敢抛弃我们,有什么遗言赶紧说,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马克思……”茄子冲进教室,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勒脖杀。

“放手……”枷辰也不挣扎,任由他勒着。真是的,求饶都这么酷。

眼看威武不能屈的枷辰就要一口气背过去了,我拽开了茄子,掏出一封信扔到他怀里:“小样儿,可以啊,开学才多久啊,这都第几封了?我看你还是早点儿保送大学滚蛋吧,别残害祖国花朵了。”

“就是!”茄子愤愤不平,“残害祖国花朵这种粗活交给我们就好了!你就应该好好学习,精忠报国,将来去驻守边疆!”

枷辰也不接话,淡淡扫了一眼信,手一扬就扔进了垃圾桶。

他跩跩地背起单肩包:“走吧。”

今天的放学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优哉游哉地坐在茄子的自行车后座上,枷辰挎着单肩包,默默跟在后头。

时间尚早,我们没有回家,绕路来到了汐江上游的河堤上。

最早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是枷辰,初中的时候,他便常常带着速写本来这儿写生,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记录这座城市温柔的黄昏、江面上慵懒的轮船,也可能仅仅是堤岸上某个心事重重的路人。周末我跟茄子上他家找他玩,他爸说他出门画画啦,我们就知道他铁定是来这儿了。

一望无际的河堤倾斜而下,与江面连接成一个宽阔的钝角,朝着辽远的天空展开。人坐在河堤上,就像是坐在大自然的观众席上,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和孤单,同时心里又充盈着一种说不上是与世无争还是随波逐流的心安。

很多个风和日丽的无聊午后,或者去网吧打魔兽打到吐的空虚夜晚,我们三个都会来这儿坐一坐,一边吹风一边聊天,通常都是我跟茄子瞎吹牛,枷辰静静听,冷不防吐个槽。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便安静下来,但如果仔细听,还是能隐约感受到闹市区的喧嚣,不远不近的存在。

某次我忽然有感而发:“你们不觉得星城就是一间更大的教室,而这个地方不过是更大的角落靠窗的座位吗?不管我们以后跑多远,教室有多大,我们喜欢的还是同一个座位。”

茄子“啧”了一声,说:“这么文绉绉的,怎么不去写小说啊?”

我说:“我写了啊,还给《萌芽》投稿了呢,结果编辑退稿,说我故事结构散乱,立意不够清晰。”

茄子说:“那是他们不懂欣赏,你可以试试《花火》啊,还有那个什么《紫色》,最近好火的,我看班里每个女生人手一本。”

我嗤之以鼻:“就是那个封面模特还没有枷辰好看的青春杂志?”

茄子说:“是啊,要不咱们拿枷辰的照片去投稿,说不定他就成御用封面模特了,到时候编辑通融通融,你的稿子肯定能过。”

我一拍大腿,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最近不是在画卡卡西的同人吗?说不定也能刊登,到时候咱俩的大名都出现在杂志上,多厉害啊,还怕泡不到妞?”

我俩越说越起劲,最终发展成一场空前盛大的意淫。

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我跟茄子漫无边际地胡侃着,一直不说话的枷辰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速写本。

“小离。”

“干吗?”我回过头。

“苏冉沫跟我表白了。”

听到“苏冉沫”三个字时,我耳朵里“嗡”地一响,像是塞进撞钟里给狠狠敲了一下,心脏也跟着一紧,像被人抡了一拳。

“哟,不错嘛。”我真佩服自己的临场反应和高超演技。

可惜茄子办不到,他直接炸了,挺尸一样蹿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冉沫跟我表白了。”枷辰平静地重复一遍。

“滚蛋,绝对不可能!你们俩压根儿不认识好吗?而且以她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要是真的,我立马跳江!”

我一把将茄子拉回来:“瞧你这点儿出息,不就一个女人吗?”

“哥就这点儿出息!你出息,你去泡林志玲啊!”茄子哭丧着脸,我知道他是真的伤心了,我也知道他说的只是气话。

苏冉沫暗恋枷辰,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怪人人都有侥幸心理,一张彩票不到刮开那一刻,便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就算刮出一个“谢”字,也非要把“谢谢惠顾”四个字刮全才肯死心。

高中这三年来,不管大家怎么捕风捉影,我跟茄子始终秉持着“脑残粉”的自我修养,坚信自己的女神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凡人,除非这个凡人是自己。可是现在枷辰却告诉我们,她跟他表白了。枷辰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开玩笑,他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茄子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不再讲话,活跃气氛的重担交到了我身上,可是凭什么啊?我也是那个还没谈恋爱就已经失恋的人啊,我也很受伤啊。于是向来话多的我也沉默了,任由尴尬无声地蔓延。

我开始想苏冉沫,想那个一分钟前还美好到叫我心醉的姑娘,现在她依然美好,却叫我心碎。

至今我都忘不了2007年夏天的那场开学典礼,她代表我们这一届新生发言。

女孩拿着整洁的稿纸,微微拘谨地走出人群,来到台上,在长达一星期的军训后还能保持白皙的皮肤,光这一点已足够吸引目光了。女孩扎着马尾,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说不上多么惊艳,但一举一动都流露着孩子气的纯洁和天真。我知道这年头纯洁已经成为一个讽刺人的词,但我还是愿意用纯洁来形容她。她就是那种经常在温馨日剧里出现的邻家女孩,乖巧、甜美,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四月暖阳的干净味道。她发言了三分钟,台下的男生便沉醉了三分钟。发言完毕,她认真朝台下鞠了一躬,脑袋后面的马尾倏地落在了前头。她赶紧直起身把马尾拨回去,腼腆地笑了笑。

站在我身后的茄子看呆了,他突然问我:“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

“干吗?”

“我好想为她战死沙场。”

换平时我肯定会骂他傻,但那天我没有,因为我也想那样。

转眼上了高二,跟教导主任斗智斗勇了一年后,同学们渐渐不再惧怕仪表检查。和所有爱美的女孩子一样,苏冉沫也把头发留长了,不过她胆子小,平日里依然扎着马尾,只有在上体育课时才会将头发披散下来,拉着女同学的手,一起在操场走着圈。

这也是我跟茄子爱上靠窗位置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苏冉沫班上的体育课,我俩记得比自己班的体育课还要清楚。我们明目张胆地歪头、托腮,期待着苏冉沫的出现。热身操结束后,她便拉着同学开始走圈,当她经过教学楼下时,我们能看清她脸上的酒窝和发夹的颜色;当她走到操场尽头时,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白影。苏冉沫就像一个公转的小天体,离我们时近时远,但真正的距离,永远遥不可及。

有一天茄子终于受不了了,他决定了一件非常盛大但在我看来异常愚蠢的事:写情书。他扬言要用自己的才华和毅力征服她。

毅力他或许有那么点儿,但才华真没有。这导致我给茄子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枪手,后面写烦了,我便开始抄周杰伦、孙燕姿、林俊杰、五月天的情歌歌词。茄子像个虔诚的教徒,每天放学后准时把那些蹩脚的情书塞进人家的抽屉里,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奇迹没有出现,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茄子贼心不死,又想办法弄到了人家的手机号码,跑去QQ空间收集了扎堆的三流笑话,以匿名的方式对苏冉沫进行轰炸,美其名曰逗她开心,可惜人家一点儿都不开心,听说吓得直接关机了半个月。

茄子终于放弃了,他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我要为她战死沙场。”

我胡乱想着,茄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还是接受不了,突然站起来,神经病似的朝着脚下的汐江大骂了一通脏话,骂完后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来,再也懒得动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终于问了。

“今天下午,我换到1班,当时教室里只有我跟她,她跑过来跟我说她叫苏冉沫,一直喜欢我。”枷辰顿了下,他说话一直很慢,“其实我认识她,之前经常听你们讲起。”

“你答应了?!”茄子凑上来。

“没有。”

“拒绝啦?”我心中一喜。

枷辰摇摇头:“当时事发突然,又有其他同学进来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你喜欢她吗?”我又问。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尽管我努力控制,但还是显得咄咄逼人。

他没有回答,而是朝我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你呢?你真的喜欢她?”

我愣了一下。

“喜欢啊,美女谁不喜欢啊。”我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早了,回家吧。”说完我就起身了,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往前走。

“小离。”枷辰果然喊住了我。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头,也不想上演跟好兄弟抢女人的戏码,这太傻了,况且我必输无疑。

我故作潇洒地挥挥手:“喜欢就在一起呗,挺好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跟什么,真蠢。

03

无疑,苏冉沫跟枷辰表白一事对于我和茄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谢天谢地的是,分班结束后正好是双休,我俩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加几场苦情戏,用以缓解悲伤。

星期六晚上我跑去找茄子,然后我们上了他家天台,别误会,不会跳,纯粹是找个地方喝酒。罐装的青岛啤酒,老实说,口感还没有可乐好,苦涩得要命,但我们告诉自己喝的不是啤酒,是寂寞。

我跟茄子就那么一罐接一罐地喝,希望快点儿喝醉,然后借着酒劲跑去找枷辰大吵一架,三人站在瓢泼大雨中上演一出“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上我女人”的狗血戏码,再或者抱着吉他去苏冉沫家楼下连唱一百首情歌,唱到声嘶力竭,唱到感动世界,唱到载入史册。

然而并没有。

事实是,第二天我跟茄子昏睡了一整天,直到第三天也没缓过劲来。周一大清早,我跟茄子拖着几乎残废的身体参加升国旗仪式,国歌奏起,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接着校长便开始发言,也不知讲了多久,我只觉得魔音绕耳,天旋地转,最后“哇”的一声,吐到了茄子的校服上。

茄子一点儿也不恨我,感激涕零地说“谢了兄弟,我终于可以睡个回笼觉了”,立刻以回家换衣服的名义找班主任请了半天假。

我们本以为整件事已经告一段落,谁知另一个晴天霹雳又滚滚而来。早自习时,重新组合的3班完全没有生疏感,气氛空前融洽,大家热烈地议论着今日头条八卦:

——啊,你听说了没有?苏冉沫追到枷辰了!

——真的假的?枷辰答应了?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我的情报还有假?星期天有人看到他们一起逛街了!在步行街南门口的KFC。

“喂,你跟枷辰不是好朋友吗?这事是真的吧?”一个八卦的女生伸手推了我一下。我心想:同学,咱们很熟吗?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你能不能矜持点儿啊?

“煮的。”我没好气地扭过头,继续睡觉。

中午茄子来学校了,他帮我打了饭,拿回了教室,开口就问:“喂,他们的事你知道了吧?”

“什么事?”我狼吞虎咽,假装很饿的样子。

“别装了,全校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就差给他俩举办一场世纪婚礼了。”茄子难得深沉地叹了口气,“我刚在食堂跟枷辰碰面了,约好了,这个星期天一块去烧烤。我,你,枷辰,还有她。”

“苏冉沫?”这个问题真是多此一问。

茄子点点头。

“你不介意?”我有点儿蒙,心想:茄子,你不应该操刀去1班,把枷辰那小子杀之而后快吗?你现在这么镇定是要怎样啊?说好的失恋联盟呢?说好的难兄难弟呢?

“这两天我想通了,你说得对,不就一女人吗?咱们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林志玲。”

“我不喜欢林志玲,我喜欢刘亦菲。”

“行,我林志玲,你刘亦菲。”

说完我俩都笑了,被自己给蠢的。

2009年的初春,中国在经历了命运多舛的2008年后,新一年的开头就像暴风雨后的海平面,显得格外平顺。星城,这座不算特别繁华但绝对蒸蒸日上的南方省城,这个到处种满了梧桐和香樟树,满大街都是美食小吃的慵懒城市,也因此笼罩在一层宁静祥和的面纱下。它像一个安逸的摇篮,我们都是摇篮里的婴儿,刚来得及朝外面的世界伸出稚嫩的小手,感受那并不总是会有的和煦春风,便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模样。

那年的我坚信:跟友情比起来,爱情它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个小时后,在那个微风和煦、阳光明媚的三月初的下午,名叫青萱的女孩悄无声息,却又粉墨登场。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依然轰轰烈烈,惊艳时光,然后在你岁月的石碑上刻下一张永生不灭的面庞。该死的是,你还不能责怪,因为她总会露出那个无辜又美丽的笑容,说“我也不想呀”。

我知道。

很多事你我都不想,可它发生了。

04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起,班主任就走进了教室。茄子赶紧把最新一期的《火影忍者》塞进抽屉,我把正放着《稻香》的耳机,了下来。

班长没来得及叫起立,老师便兴奋地宣布道:“今天还有一位同学要分到我们3班来,大家对她表示欢迎。”

班主任正说着,一个纤瘦的长发女孩挎着单肩包走进了教室,白衬衫,藏蓝色的百褶裙,长至膝盖的白丝袜,一双黑色制服鞋轻盈地踩在讲台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动静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这种奇怪反差产生的恍惚感还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你明知道她穿的是普通校服,可就觉得那不是,而是高贵的公主裙或者晚礼服。

这一切只因为她的脸。

那张脸太美了,除了美,我想不到其他的词,美得纯粹、张扬、不讲道理。她一如平常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你的视线就是无法从她脸上挪开。她用漆黑的湿润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你,仿佛在说话,在唱歌。相比之下,你就像一个笨拙的、无法呼吸的结巴。

“来,青萱同学,跟大家自我介绍下吧。”老师显然非常偏爱这位迟来的同学,自我介绍都用上了。

青萱?这个名字有点儿熟。

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上星期五在公告栏上的分班名单上,枷辰的文化成绩是全年级第二,高挂在第一名的正是这个青萱。我一直以为她应该是个留着蘑菇头、戴着厚眼镜,每天低调地穿梭在校园里的小透明,爱读书的女学霸不都这样吗?谁能想到这个全年级第一名……会美成这样!用茄子的话说:“简直没天理啊!”

转念我又想到更诡异的事,要知道,校长这次顶着所有任课老师反对的压力强行在高三开学进行分班,就是为了重新洗牌,让那些有潜力的同学去更好的班级,提高大学升学率,至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同学则间接放弃,送去真正的茅坑待着,现在的3班,大部分都是些成绩不好,也不怎么努力的同学的聚集地。这个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青萱,不在1班待着,上3班来干吗?

“大家好,我叫青萱,今后请多关照。”女孩做了一个官方而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朝在座的同学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有没有倾城我不知道,反正班上的男生们已经集体倾倒。

我也跟着呆住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径直走向了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出五秒她已经来到我身旁,我能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是洗发水、沐浴乳,或者香水?我不知道。

“刘老师。”她的声音悠扬,又带着淡淡的慵懒,“我可以坐这儿吗?”她指了指茄子的位置。

茄子一脑袋的问号,看看她,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美女,这个美女还要跟他抢一个大家都并不怎么想要的座位。

“坐在前面不好吗?”老师给她安排前面的位置。

“我在1班一直坐这儿,习惯了,听课更容易进入状态。”

她的理由乍一听像那么回事,其实根本就是胡扯。不过人家可是全年级第一名,估计也是这班上唯一能考上重点大学,甚至是清华北大的学生了,别说坐在角落,她就是想把自己挂在后面的黑板上也得同意啊。

果然,班主任欣然答应了。

茄子一脸吃瘪的表情,依依不舍地收拾好课本,去了前排的座位,坐下之后一直回头朝我使眼色,老实说我压根儿没空理,心思全在这位“不速之客”上。

青萱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包,拿出课本,翻开。她的课本上竟然没有任何笔记,干净得像是新的。我以前觉得枷辰已经够厉害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她真的还是人吗?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女孩察觉到惊诧的目光,偏头看过来,我立刻做贼心虚地别过脸去,挺直了背。奇怪,我为什么要做贼心虚?倒是她,莫名其妙地就遣走了跟我同桌三年的茄子,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解释啊?

之后的课堂上,气氛变得空前微妙。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朝我聚拢,当然不是看我,而是我的新同桌。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叶斑驳地照进教室,透明的光束中飘浮着轻盈的粉笔灰尘。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班主任的声音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背景。不知道过去多久,青萱再次偏过头,用我刚好能听清楚的声音问道:“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我生硬地回答,奇了怪了,莫非她真是外星人,连星期几都不知道。

“我听说学校换门卫了,新来的这个,逃课的话方便吗?”她又问。

“送包烟,讲几句好话就行了。”我跟茄子很有经验。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你是转校生吗?”

“不是。”

“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其实我想说的是,你这么漂亮,成绩又这么好,早该像枷辰一样全校有名才对。

“学校有两千多人,你不可能每个都见过吧。况且我很少来学校的。”她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洁净修长的手指滑过光滑的纸面,我这才注意到,她涂着醒目的黑色指甲油。

“你待在1班不好吗?干吗要来3班?”我觉得自己像个娱记。

“因为你啊。”女孩轻快地回答。

她乱说的,我知道。可我差点儿相信了,真是鬼迷心窍,我尴尬地愣住了。

“开玩笑的。”她微微一笑,就冲着这个笑容,我也很难再生气,“主要是分班后,1班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重点班。”

“不好吗?”

“不好,数学老师是政教处主任,我根本没法旷课。”

“所以你选这个位置也是为了方便旷课?”

“聪明。”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成绩好了不起啊?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居然在这里跟我大谈旷课心得,你几个意思啊?嘲讽人是吧?想打架是吧?

我把这些话在心里骂了一遍,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高手,受教了。”

下课铃声就在这时响起,女孩瞄了一眼窗外,抓起书包就走,还真是言出必行,说旷课就旷课。转身前她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喂,有烟吗?”

“我不叫‘喂’,我叫顾小离。”我抬头看了一眼,确认班主任走出了教室,才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皱巴巴的万宝路。高一的暑假我学会了抽烟,但不常抽,偶尔郁闷的时候才会去天台吸两口,这几天我挺郁闷的,上天台的次数也就多了点儿。

女孩接过烟盒,动作娴熟地摇出了一根,飞快地放进左胸前的口袋。

“顾小离是吧?谢了。”

“要是门卫老兄非拦着你,你就说是我朋友。”我摆摆手,决定好人当到底。

05

星期五的下午是专业课。

同学们背着硕大的画板,聚集在了四楼的画室,今天的练习任务是半身人像素描,请来的模特都是一些当地无所事事的大叔大妈们。老师还没喊开始,就已经非常自觉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打起了盹,可谓敬业精神极佳。

我还是老习惯,坐在一个有窗的角落,塞上耳机,目光越过乱七八糟的画架,瞄准了一个大伯画起来。这应该是我在学校唯一享受的时光,虽然平时我总跟茄子像对活宝一样没心没肺、丢人现眼,但只要一拿起画笔,身体里沉稳的一面便会席卷而来,安静得像是人格分裂。

咋咋呼呼的茄子出现在我身后,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勒脖杀”,差点儿把我弄断气。

“你要死啊!”我一边咳嗽,一边嚷道。

“敲定好了,星期天上午九点,红旗广场集合。枷辰准备水果和调料,苏冉沫负责食物,烧烤器材我去借好,你安心当吃货。”

“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茄子引用了《武林外传》里的经典台词。

“行吧。”

“你到时……”他还想说什么,胖乎乎的专业老师突然冒了出来。

“茄子,你不画画啊?”

“画啊,我马上——”

“你画板呢?工具箱呢?又忘带啦?”

“没有的事!咦,刚还在这儿啊,老师,你相信我……”

“没事,老师相信你。刚巧有个模特放我鸽子了,你过来顶替一下呗。”

“别啊,老师,我不适合做模特。”

“我看就你最合适。”

“我眼睛小,一眯就没了。”

“这才更考验同学们的细节刻画嘛,来来来,赶紧坐好。”专业老师笑嘻嘻地抓走了茄子,他鬼哭狼嚎地抗议着,但并没有什么用。他一坐下,同学们就抱怨起来——“别乱动!”“手不要插口袋!”“喂,你眼睛呢?长屁股上啦?睁大点儿啊!”

“他真好玩,你朋友?”我猛地回头,是青萱,她麻利地架起画板,似乎要在我这里落脚了。

我有点儿状况外地点点头,今天是怎么了,每个人都神出鬼没的?

“有4B画笔吗?”她微微弯腰,把图钉摁在素描纸的四个角上,侧脸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把手里削好的那支笔递过去,她大方地接过,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们开始画画,没过几分钟,隔着耳机里的音乐我感觉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连忙摘下耳机。

“听说你专业成绩不错。”青萱说。

“马马虎虎吧。”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继父是个有着深厚美术功底的园林设计师,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不过一想到那没救的文化成绩,心里头那点儿自信又烟消云散。我跟茄子早约好了,要是没考上大学,就一起去文庙的小巷口摆地摊,卖盗版光碟。

“我素描不怎么行,你帮我看看吧。”

“不敢当。”

她在谦虚,她起草的笔触很好,这是反复练习过的成果,不过结构上确实有点儿问题,我凑过去,伸手指了下:“肩膀这里的透视有点儿不准——”

“顾小离,你个人渣!”茄子激动地叫起来,“你太不忠贞了,这才几天呢,就见异思迁!你对得起苏冉沫吗?对得起我吗?一会儿记得把这位同学的号码给我……”话到一半,铺天盖地的炭笔头、橡皮擦便朝他砸去,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谩骂声——这就是当人像模特擅自乱动的下场。

青萱眉开眼笑:“他是叫茄子吧?这名字真奇怪。”

“上小学的时候他走起路来软绵绵的,体育老师说他就像只蔫掉的茄子。后来大家就都叫他茄子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像。”青萱点点头,“他说的苏冉沫,是指1班的苏冉沫吗?”

“别告诉我你认识。”我一愣。

“当然,我们之前是一个班的啊,我旷课的时候都是她帮我打掩护。”

“是吗?”我有气无力地笑笑,以前提到苏冉沫,我比谁都兴奋,现在嘛,心情复杂。

“你喜欢她?”

这个问题突兀得像一把插进我胸口的匕首:“你跟人聊天都这么直接吗?”

“对啊,拐弯抹角多累,别转移话题。”青萱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她直勾勾的眼神让我根本无法拒绝。我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害怕直视她了,但被这么漂亮的女孩盯着,难免有些局促。我舔了舔嘴唇,又挠了挠头:“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是……”

青萱的单肩包里传来“嗡嗡嗡”的震动声,她侧身,掏出一款小巧的银白色手机,是最新款的摩托罗拉A3000,她花了两秒读完短信,把手机慢悠悠地塞回了书包:“我得走了。”

“你可真忙。”

“是啊,忙死了。待会儿老师要问起你,你就说我在厕所。”

“行。”答应她的下一秒,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对我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她只是想找点儿话题跟我熟络,好让我帮她打掩护。

青萱站起来,伸了个很美的懒腰,然后朝我抛来一个眼神,我猜到她想说什么,自觉地掏出万宝路。

“谢啦,在学校都憋坏了。”她拿出一根,跟上次一样放进了上衣口袋,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待会儿会怎么找门卫小哥借个火,然后叼着烟,酷酷地走出校门。

“对了,你这个星期天有空吗?”

午后三点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淡淡地笼罩在她身上,大中分的黑色长发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黄色,苍白美丽的脸庞透明得好像随时会消失,“沙沙”的画画声响此起彼伏,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这是在约我吗?约得那么自然,好像只是在借一块橡皮擦。我发现我真的搞不懂她了,不对,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搞懂过她。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想答应,想知道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女孩是何方神圣,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的一切都怀有好奇。

“啊,不巧,有约了。”可我拒绝了。尽管星期天的烧烤我一点儿都不期待——看着十几年的好朋友跟暗恋三年的姑娘秀恩爱有什么好期待的?但是茄子已经替我答应了,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做人再烂,也要讲原则啊。

“那好,有空再说。”青萱轻轻一扬手,转身消失在了乱糟糟的画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