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云的一段风流韵事
院子里的通告牌上,贴着几张通告,一张是《玉人何处》,导演:朱石麟,演员:吕玉堃、孙景璐、洪波、姜南;另一张是《桃花依旧笑春风》,导演:杨工良,演员是陈娟娟、白云。
看到白云的名字,就想到他在北平的一段风流韵事。那是在敌伪时期,北平刚演过他和周曼华、徐风主演的《红杏出墙记》,因为原著是天津名作家刘云若的畅销小说,所以轰动一时,白云也就跟着红透了华北半边天。新新大戏院[6]的老板脑子动得快,马上约他和慕容婉儿一起组团到北京,演出话剧《潘金莲》。他演西门庆。海报一贴出,戏票在三天前就全卖光了,外加一张赠券也没有。等上演的时候,戏院里加凳子都没地方加了,站也站满了,就差没卖挂票了。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那时候的白云,还真有两把洋刷子!
开演之前,台口已经围满了一大堆荡妇淫娃,个个都像火轮船打滚儿——浪吹的一般。描眉画鬓,奇装异服,打扮得妖妖艳艳。看样子,不是书包里夹着羊肉的女学生,就是八大胡同头二三等的窑姐儿,再不就是哪位缺德带冒烟儿王八大爷的姨太太。哗!看见白云一出场,人人都像中了邪似的,前推后拥,群雌争艳,搔首弄姿,荡气冲天,就差点没和潘金莲一样叫达达[7]了。台上的白云在演“潘、驴、邓、小、闲”五德俱备的西门庆,台下围着的太太们,恨不得马上把脚裹得瘦、小、尖、弯、香、软、正,变成潘金莲,即刻谋杀亲夫,和西门庆一块儿大闹葡萄架。有的甚至摘下手上的钻戒朝台上扔,丑态毕露,不知羞耻,那份儿德行,可真是养孩子不叫养孩子——下(吓)人。这当然怪不得白云,可是叫北平的男士们把脸往哪儿搁?
终于,有位记者先生看不过眼了,在社会版发了一则访问白云的头条新闻,用特号大字标题:
妖星白云,口出狂言:故乡无美女,平津皆无盐。
不漂亮还则罢了,个个都像半阴半阳脸的钟无盐还得了?当天北平的妇女界就炸了营了,太太小姐,七姑八姨,隔壁的二大妈,窑姐儿,女招待,全体出动。那时候虽然没有妇联会之类的组织,可是众人齐心,黄土变金,三个女人便成墟,你看三十个,三百个成个什么?还得了?大伙儿堵在长安街新新大戏院的门口,等白云散场。看他刚一出门口,就一窝蜂似的拥上前去,七嘴八舌大兴问罪之师,上下其手,群起而攻之,好像到了澳门的葡京赌场大小的台上,摸摸他开大开小,牌九的档口,看看他是短是长。“白云”在一阵无定向的“黑风”一吹之下,慌忙地抱头鼠窜,逃之夭夭。刚跑到四牌楼底下,还没喘过大气来呢,就碰见一队宪兵,掏出手枪把保险钮一勾,截住他的去路,要查他的良民证。
这真是从何说起?查良民证一向都是警察的事啊,宪兵查的是哪门子?这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四牌楼的巡警,你管得着这一段吗?不过白云心里明白,这是锯碗儿的戴眼镜,没碴儿找碴儿。不过,刀枪无眼,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地把身份证掏出,双手呈上。那位宪兵大爷,接到手中一看:“叫什么名字?”
“白云!”
为首的那位,朝他一瞪眼,举起手来,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
“明明写着杨维汉,为什么报称白云?”
“白云是我的艺名,本名叫杨维汉!”他捂着脸,摸摸下巴,这两巴掌还真不轻!
“他妈的,这上面明明写着艺名罗汉嘛!”
“罗汉是我在香港的艺名。”
“《西厢记》里你叫什么?”
“张珙!”
“《三笑》里呢?”
“唐伯虎!”
“《潘金莲》里呢?”
“西门庆!”
“他妈的,你小子名字还真不少。”
一听“西门庆”,后边上来一位山东哥儿们:“你个×养的就是西门庆?你可给我们山东老乡丢尽了人!你是无恶不作啊!你叫潘金莲毒死了武大郎,叫李瓶儿气死了花子虚,弄得来旺老婆宋蕙莲上了吊,还把我们山东的打虎英雄武二郎,打了个从军发配!你是专欺侮老实人,踹寡妇门,刨绝户坟,淫人妻女,占人田财(跟‘四人帮’的王洪文差不多)!”
白云一听,好嘛!红萝卜的账,全记在蜡烛上了,急忙分辩:“你说的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他是山东人。”
“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是广东人!”
“广东的西门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叫罗汉,一会儿又叫白云,你个×养的花样还真不少,罗汉有五百多个呢,你是降龙,还是伏虎?白云满天都是,你是他妈的哪一块?杨维汉,汉,对!汉奸,一定是重庆分子,带到宪兵队去!”
这句话还真吓人。敌伪时期,进了宪兵队,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能够九死一生地活着出来,就算你万幸。所以一听宪兵队,罗汉当场就吓弯了腰,成了“罗锅儿”,白云差点成了“白晕”了。后来还是剧团的一位同事,打躬作揖地把好话说尽,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是这段新闻以后就传开了,传遍了里九外七皇城四,传遍了东四西单鼓楼前,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男女老少,五行八作,听着打心眼儿里解恨。你看,白云这点人缘,还真不含糊。其实他招谁惹谁了?没有啊!他一点都没错啊!错就错在他投错了胎,脸蛋儿长得太漂亮了。大伙儿都是一个上帝、一个老天爷啊!你得天独厚,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不平则鸣嘛!你好言好语,别人说你是拆白党,你低声下气,别人说你是吃软饭,总之,女人看着你顺眼,男人看着你就别扭。潘金莲跟你一起腻,李瓶儿马上就起痰!不为别的,这世界上太完美了就遭嫉。
提起白云,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恐怕是毫无所知,可是我认为,中国电影有史至今,真正配得上称“风流小生”的,恐怕非白云莫属了。长相是长相,个头是个头,神采奕奕,风度翩翩,衣着举止,潇洒飘逸,内涵外表,无一不佳。所以,当年能红透全中国,绝非偶然!
咱们闲言少叙,书归正传罢。真是无巧不成书,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只是白云先生披着件外套,从化装间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
说实在的,我这位黑先生,跟我们的白先生,除了银幕上,还从没见过面;今日一见,可非同小可,我差点没叫出来:“妈的妈,我的姥姥!”
白云的妆,化得实在太浓了,两个腮帮子擦得红里透紫,嘴也抹得像刚吃了死耗子,唇边还画了一圈轮括线,下巴颏儿底下,有一道很深的沟儿,像个桃儿似的,把下颏分为两半儿,若是那条沟生高那么一丁点,他可就像八月十五的大兔儿爷了。
这个模样,若搁在满清末年的北京,可值了银子了,往小李纱帽胡同里一溜达,人家还一定以为是哪个相公堂子里的像姑[8],到饭庄去出堂差呢!
所以直到今天,一提起白云,就令人想到故乡,因为只有故乡的古都北京,才有过相公,不然怎么老说“白云故乡”呢,就是这个意思!
四年之后,赵树燊先生在大观片厂拍《貂蝉》,白云饰吕布,赵夫人丽儿女士演貂蝉,黄楚山演王司徒,我是布景师兼服装和美术设计。有一天拍完凤仪亭之后,他对我画的布景图还挺欣赏,也不知道他是心血来潮呢,还是兴之所至,叫我把行李搬到他的酒店里去,哥儿俩个近乎近乎!一块……一块儿研究研究,对布景啊、服装啊,一块儿研究研究。好家伙,先别一块儿,我自己先研究研究吧。我心里一琢磨,还真没敢去,岂不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万一他老哥带着我“白云故乡”走上一番,九门八点一口钟地乱逛一气,再由钟楼、鼓楼逛到后门,一不留神,进了雾茫茫的葫芦谷,那可就够瞧老大半天的了。你没看见《杨门女将》里的佘太君吗,都一百多岁了,想起葫芦谷来也不禁要提心吊胆地大喊一声:“噢……葫芦谷嘛!”
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也是谈虎色变:“葫——芦——谷!”
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怎么知道他老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万一来个“炮打旗杆顶,雷轰小和尚”,那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