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岁月是不饶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宫，外朝并无得力的亲属可依靠，唯一的儿子又早早夭折。这么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机巧，善于应对，能够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又及时地死在了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换代，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对他，不是没有患难真情，只不过到最后都变成了心机诡计，曾经的缠绵只剩孤寂。但我理解万贞儿，与汉朝那位和她行为极为相似的赵合德一样，两人都是控制欲极强的修罗，好战善斗，宁枉勿纵。

不同的是，万贞儿对朱见深，有那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作保障，她有资格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而赵合德对刘骜，更多的是恃美固宠，以填欲壑，用倾城之美换一世荣华，说到底，并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成化年间的宫闱之争，致使皇嗣接二连三地夭折，都说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想必朱见深心中也是有数的。只是，他对万贞儿的爱已远远超越了人情，违背了常理，令他漠视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对朱见深而言，什么都不比这个陪伴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全部。

乾坤颠倒。

颠倒乾坤。

从幼年起，他最眷恋的人是她，最信任的人也是她。如今，哪怕她芳华不再，哪怕她是众人眼中的悍妇、妒妇，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恶事，也还是想要找到理由原谅她。

朱见深放纵万贞儿的一切作为，任她为所欲为。又或者，在朱见深想来，这个女人一生都是忠于自己的，她没有了儿子，将来也难有所企图，就算她现在做得有些过分，又能过分到什么程度呢？就当是宠她，补偿她吧。

至于万贞儿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见得那么放心了。由是出现了明代历史上除“东厂”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务机关——“西厂”，出现了继大太监王振之后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监——汪直。

汪直本是侍奉万贵妃的一名太监，“初给事万贵妃于昭德宫”，因为人精明狡黠，颇得万贵妃的欢心，由此也被宪宗信任和喜欢。汪直成为“西厂”提督，专职刺探各种信息，向皇帝密报，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则威行朝野，权倾一时。

直到汪直因为贪图军功，搅扰边境，惹翻了鞑靼、辽东各部。眼见边境不宁，一心要过安生日子的朱见深烦了，听了东厂太监尚铭和侍郎李孜省的奏报，将汪直贬往南京，汪直失宠，这才从权宦的队列中退出。

万贞儿对朝局动荡毫不在意，也不在意这些攀附于她谋求私利的人对江山社稷、子孙后代会造成多大的创伤和隐患。她在儿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后，将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见深的子嗣上了。

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的，即使被封为太子，亦不能幸免。皇次子朱祐极于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十一月被封为太子，却因一场并不凶险的小病而暴亡，史称“悼恭太子”。事后虽无人敢质疑，但多数人都认定是万贵妃下了毒手。

这样算来，后来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够幸存，完全是个“意外”。

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的春天，广西发生过一次瑶民动乱，明军出兵征伐。大藤峡之战后，一些瑶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贺县土官之女纪氏（纪氏，本姓李，因入宫时误听为纪，遂称纪氏）被俘入宫，因知书达理，充作内廷女史，掌管书室藏书。

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朱见深某次驾临内廷书库，见纪氏面容姣好，谈吐娴雅，别有一番温柔姿态，忍不住与她有了一夕之欢。这不经意的一次鱼水之欢，却让纪氏有了身孕。

本来，在万贵妃的严密掌控之下，后宫之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指掌。可是万事皆有意外，也许是万贵妃为人骄横，驭下极严，暗地里已不得人心；抑或是大明国祚不该绝于此代，冥冥中注定要有后来的“弘治中兴”。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宫廷，这次鬼使神差地出现了许多出力帮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堕胎药来的宫婢，一念之仁，不忍将已成型的胎儿打落，遂将药剂减半，回报万贵妃说纪氏其实是“病痞”，意思是她肚里长了瘤子，以至于腹部胀大，不是怀孕。

此时万贵妃正为了皇次子朱祐极出生的事情上火闹心，听了宫婢回报，懒得再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史详加追究，只是下令纪氏立即移居安乐堂。安乐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宫女的地方，即是俗话说的“冷宫”。

所谓“冷宫”，在紫禁城中并没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内廷某一处僻静荒芜的宫苑，获罪的妃嫔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待遇可想而知。明天启年间张裕妃、李成妃曾因触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与典膳太监魏忠贤）被幽囚于宫中，一个被活活饿死，一个被关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祯年间才恢复妃位。

清光绪帝的宠妃珍妃最初居于东六宫的景仁宫，因触怒慈禧太后，被囚禁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北，人称“老苑”的空室里，后转囚于乾东五所寿药房的配殿，最后被关在宁寿宫景祺阁北面的空房里。珍妃布衣钗裙，不施粉黛，穿着待遇连宫女都不如。一日三餐皆是残羹冷炙，由太监从门槛下递入，还要恭听太监的训斥、折辱。一代宠妃尚且如此，就可以想见历史上其他湮没无闻女子处境之凄凉。

纪氏被囚的安乐堂位于北海西侧羊房夹道，这里相对僻远。等到万贵妃得到消息，孩子已经平安降生。怒不可遏的万贵妃命令太监张敏前往查探，若是发现纪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门监张敏亦是位卑而忠贞，不忍皇上无子、社稷无后，悄悄抱走婴儿，藏于密室以“粉饵饴蜜”喂养，避免了万贵妃耳目的进一步搜查。

再后来，是废后吴氏出手将孩子养于西内。她痛恨万氏，怜惜纪氏。两个苦命的女人和众多宫人一起，冒着生命危险，藏匿起孩子，竭尽所能地照料。这可怜的孩子，到了五六岁还不曾见过生人，长长胎发披到地上。

冷宫的岁月，寂寞，漫长没有边际。宫墙边的野花开了一季又一季，琉璃瓦上的白雪飘落，无声无息消融。宫门冷寂，人事仿佛没有变迁，只是锁锈又厚了几层。

时间失去了真实的意义。谁也不知道转机何时出现，抑或是，转机未至，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