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生的神话
刘季的母亲刘媪过世得早,有人说是死于刘季起兵反秦的时候,我想是还要早得多,因为《史记》和《汉书》在秦末之乱的事情中完全没有提及她。高帝五年,刘邦即皇帝位,曾经下过诏书,追尊刘媪为昭灵夫人,除此以外,史书上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像样记载。不过,刘媪毕竟是高皇帝的生母,生母的一生可以不见经传,皇帝诞生的瞬间却是不可不加以渲染的。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种说法的本源,就是古来贵族社会的血统论。中国古来的贵族社会,从夏商周一直延续到春秋战国,到了刘邦的时代算是走到了尽头。刘邦出身于战国时代的平民阶层,龙凤血统论的说法,怎么也和他的身世合不到一起。
前面已经说到,刘邦本名刘季,就是刘老三的意思。做了皇帝以后,名字实在不雅,经过文人学士精心推敲,改名刘邦。邦,就是国,有经邦治国的大名,才可以不负皇帝统治天下的重任,这都是事后的追补。刘邦在世时,从来不文饰自己的出身,言行质朴,每每提到何以成了真龙天子时,口口声声老子提三尺剑取天下,这皇帝位子,是骑在马上打下来的。到了儿子、孙子、重孙子的时代,都是依靠血统继承的皇位,没有人再有本事骑马打仗,马上天下的本源渐渐变质、神化,血统论的舆论不断创新、加强。这个时候再来回忆高祖,编撰刘邦的传记,难免要做些符合时代需要的添加,用现代的专业行话来说,历史总是不断地被重新解释和应时修正。
司马迁著《史记》的时候,已经是刘邦重孙武帝的时代,距离刘邦死去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司马迁撰写的《高祖本纪》说,刘邦出生时有非同寻常的奇事异象。刘邦的家乡丰邑地势低洼,多湖泊沼泽、池塘水洼。据说有一天,刘邦的母亲刘媪在水塘边休息,困顿睡着了,梦见与神不期而遇,一时天色昏暗,雷电交加。刘太公匆匆跑去观看,只见有条龙在刘媪身上盘旋显现。不久,刘媪有了身孕,生下来的男孩就是刘邦。
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人龙交配生子,当然是不可信的荒唐事情。不过,有趣的是,如果我们查阅《史记》的记事,司马迁笔下开创王朝的先祖,出生多有类似的神话。殷的先祖叫做契,商王朝的兴起,奠基于契的功业。契的母亲叫简狄,传说她到野外林中沐浴洗澡,有玄鸟飞过掉下蛋来,简狄吞食了玄鸟蛋,受孕生下了契。弃是周王朝的先祖,姜原是他的母亲。传说姜原到野外去,看见巨人的足迹,她十分兴奋,踩踏了巨人的足迹,受孕生下了弃。弃从小就继承了巨人的因子,与鸟兽友善,长于农耕,受帝舜的赏识,成为农耕之神。秦的先祖叫大业,他的母亲叫女修。大业的出生,与殷的先祖契相通,说是女修纺纱织布,有玄鸟飞过掉下蛋来,女修吞了玄鸟蛋,受孕生了大业云云。
司马迁是个重事实、跑调查的历史学家,基本上不太信怪力乱神的,他记叙殷、周、秦先祖出生的神话,根据的是殷族、周族、秦族古来的记忆传说,有文献典籍的依凭。表面看来,这些记忆传说荒唐不经,留心推究,荒唐不经的里面却包藏着历史的真实。科学地分析殷、周、秦先祖出生的神话,我们可以确认这样的事实:作为远古以来世代相传的氏族之殷族、周族和秦族,他们最初的男性祖先可以追溯到契、弃和大业,他们最后的女性祖先可以追溯到简狄、姜原和女修。在这个事实后面,我们更可以窥探到远古人类社会变革的信息:女性当权的母系氏族社会,在殷族结束于简狄,在周族结束于姜原,在秦族结束于女修;与此相应,男性当权的父系社会,在殷族开始于契,在周族开始于弃,在秦族开始于大业。在母系氏族社会的群婚制度下,人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世系只能由母系确认。契、弃和大业,是殷、周、秦父系氏族社会的先祖,他们以后的世系,由男系确认和排列,他们自己的出生,是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的。
刘邦的家乡沛县丰邑一带,司马迁是亲自去看、去听、去查过的。司马迁在记叙沛县出生的几位西汉开国元老的生平时曾经说道:“我到丰沛一带采风,访问当地的遗老故旧,寻观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的故居,搜求他们当年的逸闻往事,真是闻所未闻,大长见识。”刘邦出生的神话,应该是司马迁在当地采访时听来的民间传说。在表面荒唐的传说后面,是否也隐含着未知的历史真实,留待后来的历史学家去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