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博浪沙的一击
秦始皇是不安好动的人。统一天下以后,在种种兴功做事之外,他开始大规模巡游天下,十二年间,五次出行,最后死在巡游的途中。秦始皇巡游天下,迷雾重重,牵扯到种种政治和个人的原因,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事情,笔者打算留待将来再来细说。
秦始皇第一次巡游,是在公元前220年,也就是统一天下后的第二年。他这次巡游,走的是西北方向,目的是祭祖和告庙。他要追寻秦人先祖发达的足迹,向列祖列宗报告统一天下大业已经完成。他由咸阳出发,顺着渭河一直向西抵达雍城(今陕西宝鸡)。雍城是秦国的旧都,有从静公到出公之22代秦公的陵墓和宗庙。秦始皇在雍城告祖祭祀以后,沿汧河北行,经过回中宫(遗址在今陕西陇县)翻越陇山,南下进入陇西郡前往西县。西县是秦国的第一座都城,也是秦襄公的陵墓和宗庙所在。秦襄公是第一代秦公,秦国开国之祖,他的宗庙是秦的祖庙,在秦国的历史上有万世永存的特殊意义,是秦始皇必须亲自前往祭祀的圣地。
秦始皇在西县完成祭祖和告庙的盛大仪式以后,继续巡行陇西郡和北地郡,祭祀沿途的山川神祇,回到咸阳后,开始着手包括宗庙祭祀在内的一系列改革。前后内外,又是一桩尚待历史学家们重新关注的课题。
古代中国,泰山是天下的圣山,登泰山封禅,是人世间伟业完成、告祭于天的大礼。秦始皇将统一天下的伟业,告祭了西方的列祖列宗后,登泰山封禅就成了他第二次出行的目的。西行巡游的第二年,始皇帝一行由咸阳出发,出函谷关,经过洛阳、荥阳、大梁、定陶,抵达薛郡邹县的峄山(今山东邹县南),刻石颂功,着手封禅的准备。准备就绪,秦始皇冒雨登泰山,行了封禅告天的大祭。由泰山下来,秦始皇兴致勃勃,走临淄,抵达胶东半岛的黄县(今山东省龙口市),沿海经过腄县,来到山东半岛之东角的成山,继续沿海西南行,在之罘山刻石纪功,抵达琅邪。秦始皇在琅邪乐而忘归,迁徙三万户人家移居琅邪,修筑离宫高台,停留长达三个月之久。
黄海的波涛,琅邪台的奇幻,给秦始皇带来了难以忘怀的欢愉。遥远而不可及的海上仙山,仙山上居住有不死的仙人,仙人们采食着不老的仙草,过着天长地久的生活,无忧无虑,无病无苦,何等迷人的极乐世界,谁人能不心醉?回到咸阳不到一年,始皇帝再次踏上了东去的行程,开始第三次巡游,时在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第三次巡游东去时,始皇帝走了与第二次完全相同的路线,出函谷关,过洛阳、荥阳,奔大梁而去。想来,也许是希望重温第二次巡游时欢愉的旧梦,携故人走故道温故情,再见幻影。然而,冷酷的现实粉碎了秦始皇的心情和梦想,浩浩荡荡的车马行列经过阳武县博浪沙(今河南省中牟县)时,突然遭到了刺客的狙击。
阳武县在三川郡的东部,博浪沙在阳武县南,正当由洛阳到大梁的东西大道上,战国时是韩国和魏国之间的地方。张良是韩国人,富于智慧,长于推算,对于韩魏间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了如指掌。他求得力士以后,密切注视着秦始皇的动向,当他得到秦始皇第三次出行的消息及其经过路线后,判断秦始皇必定再次经过博浪沙,于是与仓海力士潜伏于此,等候秦始皇车马行列的到来。
秦始皇一生,遭遇四次行刺。一次在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即有名的荆轲刺秦王事件。荆轲刺秦王,由濒临灭亡的燕国太子姬丹主谋,以国使的名义送荆轲到秦王宫廷行刺,可以说是弱国对强国的国家恐怖行动。荆轲刺秦王之详情细节,由于有当事者御医夏无且的口述传承,《史记·刺客列传》叙述得惊心动魄,不仅成为历史叙事的经典,更成为永恒的艺术题材。秦始皇第二次遇刺,是荆轲刺秦王的续篇。这次事件发生在天下统一以后,刺客是荆轲的挚友高渐离。高渐离是击筑的名手,与荆轲是燕国蓟都时代的知音。荆轲刺秦王,高渐离送荆轲于易水上,那一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名曲,慷慨悲歌者是荆轲,抚筑伴奏者就是高渐离。荆轲死后,高渐离为完成荆轲的未竟之业,以筑艺入秦宫,失去双目得以接近秦始皇。他以重铅灌入筑中投掷行刺,失败被杀,以美丽的死回应了荆轲。
秦始皇最后一次遇刺,是在三十一年(前216)。当时,秦始皇夜里微服出行咸阳郊外,在兰池遇到刺客,情势非常危险,有赖随行四名武士的力量,终于将对方击杀。秦始皇恼怒至极,下令在关中搜捕刺客同党,闹了二十日,民间恐慌,物价飞涨,一石米的价钱涨到了一千六百钱。
博浪沙狙击,是始皇帝所遭遇的第三次刺杀。这次行刺,完全出于张良个人的苦心谋划,是六国贵族亡国之恨淤积不散的宣泄。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没有当事人的证言,司马迁对于此事只作了如下的简单叙述:始皇帝到东方巡游,张良与仓海力士狙击始皇帝于博浪,风沙中铁椎误中乘舆副车。始皇帝大怒,严令天下搜捕刺客,闹了十日,情势急迫而紧张,都是为了张良的缘故。
古代史往往是挂一漏万。过于简单的叙述,为后人留下了种种疑问和无穷的想象空间。博浪沙其地,我尚未去过,两千年来,不知故地遗迹尚存否?秦史专家马非百先生曾于20世纪30年代亲临博浪沙考察。马先生著《博浪沙考察记》说:
博浪沙在今河南省旧阳武县城东南隅。有邑令谢包京立古博浪沙碑尚存。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予至阳武,曾特往游观。当未至其地时,每疑所谓博浪沙者,必为深山大泽、茂林曲涧之地,可以薮匿逋逃;否则,发笱门,却笠居,凭力斗于穴,可幸免耳。不然,则张良何以必于此地狙击始皇帝?又何以狙击不中后,竟能大索十日而不可得?及亲莅兹土,始知除荒沙一大堆之外,殆全为无草木、无山涧溪谷之一大平原,牛羊散其间,可数而知也。
……盖博浪乃当日一地名,其地必多风沙。……大概张良探知始皇东游,必经由此道,故与仓海力士预伏于此。又至天幸,始皇车马过此时适风沙大起,故遂乘此于风沙中狙击之。此种风沙起时,往往弥漫空中,白昼如夜,对面不辨景物。不仅阳武如此,予在开封,即已遇有三四次之多。正惟其狙击系在风沙之中,故观察不确,致有误中副车之事。亦惟其系在风沙之中,故虽狙击未中,亦无法从万人载道之内,将主犯明白认出。及至大索十日之时,则张良等已去之远矣!
《博浪沙考察记》,我多次阅读,那种在沙尘暴中得到的现场体验,最是不可磨灭的印象,连接《史记》中张良与仓海力士刺杀始皇帝的只言片语,身临其境、触景生情之历史体验,油然而生。历史不可以回转,历史却可以体验,现场考察的实感,可以超越时空,再现历史的影像,诚然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