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波特莱尔《恶之花》掇英
信天翁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
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
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
跟着它在苦涩的旋涡上航行。
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
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
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
它们洁白的巨翼,像一双浆棹。
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
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
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
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
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美
哦,世人!我美丽有如石头的梦,
我的使每个人轮流斫丧的胸。
生来使诗人感兴起一种无穷
而缄默的爱情,正和元素相同。
如难解的斯芬克斯,我御碧霄:
我将雪的心融于天鹅的皓皓;
我憎恶动势,因为它移动线条,
我永远也不哭,我永远也不笑。
诗人们,在我伟大的姿态之前
(我似乎仿之于最高傲的故迹)
将把岁月消磨于庄严的钻研;
因为要叫驯服的情郎们眩迷,
我有着使万象更美丽的纯镜:
我的眼睛,我光明不灭的眼睛!
音乐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
向我苍白的星
在浓雾荫下或在浩漫的太空,
我扬帆往前进;
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两肺,
好像张满布帆,
我攀登重波积浪的高高的背——
黑夜里分辨难。
我感到苦难的船的一切热情
在我心头震颤;
顺风,暴风和临着巨涡的时辰,
它起来的痉挛
摇抚我。——有时,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我绝望孤影!
烦闷(一)
我记忆无尽,好像活了一千岁。
抽屉装得满鼓鼓的一口大柜——
内有清单,诗稿,情书,诉状,曲词,
和卷在收据里的沉重的发丝——
藏着秘密比我可怜的脑还少。
那是一个金字塔,一个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义冢都难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厌的墓地,
那里,有如憾恨,爬着长长的虫,
老是向我最亲密的死者猛攻。
我是旧妆室,充满了凋谢蔷薇,
一大堆过时的时装狼藉纷披,
只有悲哀的粉画,苍白的蒲遂
呼吸着开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当阴郁的不闻问的果实烦厌,
在雪岁沉重的六出飞花下面,
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样,
什么都比不上跛脚的日子长。
从今后,活的物质啊,你只是
围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岗石,
瞌睡在笼雾的撒哈拉的深处;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关注,
被遗忘在地图上——阴郁的心怀
只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一快!
烦闷(二)
当沉重的低天像一个盖子般
压在困于长闷的呻吟的心上
当他围抱着天涯的整个周圈
向我们泻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当大地已变成了潮湿的土牢——
在那里,那“愿望”像一只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墙壁打敲;
又用头撞着那朽腐的天花板;
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丝条
把一个大牢狱的铁栅来模仿,
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
我们的脑子的里布它们的网,
那些大钟突然暴怒地跳起来,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长嚎,
正如一些无家的飘零的灵怪,
开始顽强固执地呻吟而叫嚎。
——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
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
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我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离城市不多远近,
我们的白色家屋,虽小却恬静;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旧的爱神
在小树丛里藏着她们的赤身;
还有那太阳,在傍晚,晶莹华艳,
在折断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目不闪,
凝望着我们悠长静默的进膳,
把它巨蜡般美丽的反照广布
在朴素的台布和哗叽的帘幕。
穷人们的死亡
这是“死”,给人安慰,哎!使人生活
这是生之目的,这是唯一希望——
像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
使我们有勇气一直走到晚上;
透过飞雪、凝霜,和那暴风雨,
这是我们黑天涯的颤颤光明;
这是记在簿录上的著名逆旅,
那里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顿;
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间,
握着出神的梦之赐予和睡眠,
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来重铺;
这是神祇的光荣,是神秘的仓。
是穷人的钱囊和他的老家乡,
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庑!
异国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
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
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
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
被你的香领向那些迷人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显着大海的风波的劳色,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灵中和入水手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