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灰袍(一)
下雪了。
天色尚早,酒馆里空空的,还没有客人。这几日小酒馆生意兴隆,酒馆老板忧心忡忡。
这小酒馆开在黑沼泽城郊,已有几十年了。黑沼泽城在漠国边境,往北便是北国的桐城。小酒馆地处交通要道,做的本是过路客商的生意,虽说不上是日进斗金,但靠着这酒馆,老板的日子过的倒也滋润。但这阵子,酒馆门庭若市,来的却都是北国逃亡的旅人。酒馆老板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连夜族蛮子也打不过,这北国人也是没用到家了!
这“夜族蛮子”本是长夜平原上的部族,以放牧狩猎为生,能骑善射、民风剽悍。北国人将其视作蛮族,素来欺侮轻慢。可夜族毕竟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叫做孔克拉,号称平原霸者。短短数年间,孔克拉一统夜族各部落,不久更率军西进,朝北国打来。这仗从春天打到冬天,自诩强大的北国军连连败退。数月间,夜族人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城破后,夜族人更是残杀平民,以泄宿怨,一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这几日夜原人已逼近桐城,小酒馆由清晨至日落,坐满了逃亡的北国人。酒馆老板原本为了节省开支,只请了一个伙计,没想到这几日两人忙得手脚不停,连气都喘不上一口。
这生意越好,老板就越是发愁。老板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商人,但这生意上杀鸡取卵的道理,倒也是明白的。北国和漠国原来也不是什么友邦,既然接壤,几百年来为抢地盘,没少往死里掐,之间的仇怨比夜族人还深。好容易太平了几十年,酒馆老板的祖父颇有些眼光,在这交通要道开了这酒馆。老板上半辈子靠着祖业,吃喝不愁,只盼着漠北两国一直通商,小酒馆就有客源,老板就能滋润下半辈子。
偏偏来了这夜族蛮子。本来北国国力强大,任谁也不信能被夜族人亡了国。但要是夜族人真把北国人打趴下,这酒馆的买卖可就难说了。夜原人都是些个野蛮人,哪懂得什么商贾之道,北边来的客源算是断了;漠国商人也未必敢去夜原人的地方做买卖,去了,夜原人也未必识货。既然没有客源,酒馆便只有关门了。可这酒馆传了三辈了,真要关门却也舍不得。
酒馆老板叹了口气,心想:那夜原人毕竟是蛮族,若是打下北国后仍不罢休,又向漠国打过来,那……老板一个激灵,却忽觉得一股寒气袭来,抬头看,见酒馆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个人。
老板见来了客人,忙叫起伙计上前招呼。伙计不过十五、六岁,见天难得一见地下起雪来,心里高兴,笑容满面地上前迎接。只见那来人身量不高,中等身材,穿着却是奇特,一身连帽无袖灰布长袍,身前的袍缝是松开的,颈部也没有布带纽扣,想是从里面系住。灰布袍将那人的整个身子连双臂一起罩在里面,看不出里面的穿着。布袍、帽子上零零落落沾了些雪片。看相貌似是漠国人,却长了双黑眼睛,眼神平和,帽沿下露出几缕银丝。
伙计年纪尚小,可在店里打工已有些时日,见人不少,却看不出那灰袍客的年纪。看眼神当是有些岁数,可脸上肌肤平滑,又不显老。“可能四十来岁吧”小伙计心下猜测,一边上前问好,灰袍客微笑着用漠国话应了几句。伙计见来人虽然打扮有些古怪,却很和善,放下心来。灰袍客抖落了身上的雪,挑了一处不显眼的座位,要了一壶茶水。伙计见一时无事,便到门口看雪景去了。
天渐渐亮起,一会儿工夫店里又来了五、六拨客人,只有二人是漠国人,其余全是逃亡的北国人。十数个北国人,有男有女,二三成群,带着包裹行李,分坐在酒馆一侧的几张桌子旁,两个漠国人则坐在酒馆另一侧的吧台,就在灰袍客身侧不远处。
店老板久在边境,已懂些北国话,心中关心北国战况,便向一桌客人询问。那桌客人是一男一女带个男童,那男的约有四十岁,叹了口气答道:“我们是傲冬城的住户,前几天听说夜族人已到桐城,不久就要攻到傲冬城。虽然王公贵族们都说傲冬城固若金汤,可我们还是怕抵挡不住,所以这才投奔漠国。”
老板一听这话,更是忧心,问道:“那桐城现在如何?”那客人道:“我们听说桐城被围,哪里敢过去,是绕小路来这里的。”那客人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接着道:“我们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昨天晚上,我们在一村落借宿,刚要睡下,就听见附近吵吵嚷嚷,我隔着门缝去看,看到来了一队夜族兵士,那些夜族兵士将几户人家叫了出来,好像要问话,那些夜族人言语不通,但凶神恶煞、连比带画,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一个年轻的村人像是说了几句,看他脸色气愤,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不想那些夜族人却听懂了,竟拔刀要杀人!”
那客人说到此处,话中满是惧意,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老板问道:“那后来呢?”客人顿了顿,接着道:“就在那时,不知从哪里跳出两个黑衣人,手使长剑,刺翻了几个夜族兵士,然后便跑了,那些夜族人也不管村人,追那两个人去了。我怕那些夜族人再回来,还要杀人,哪敢再睡,和家人连夜逃了出来,走到天亮才到这里。现在想来,实在后怕。”那客人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那些夜族人实在凶悍,我看这场仗,我们北国恐怕凶多吉少。”
那酒馆老板正要安慰几句,却听旁桌的一个青年男子大声说道:“不要说这些泄气话!那些夜族蛮子只是逞一时之凶,我们北国军吃了败仗,都因为各城邦各怀异心,王公贵族都想着自保,都想着藏私!想那各城邦国主个个拥兵过万,北圣国国都破寒城还有精兵八万,更有黑翼军各处协防,那夜族蛮子总共才有多少人?现在国家危亡,北国人必然同心协力,那些夜族蛮子怎么能是对手!”
酒馆里十数个北国人听闻这话,大多精神一振,酒馆老板也是略感欣喜,只有那中年男客低声道:“要是真的能胜,那你还逃来这里干什么?”
那青年听闻,顿时面红耳赤,急道:“我本是青峰城住民,前几日叫夜族蛮子打破了城池,那夜族蛮子攻城死了不少人,便要屠城泄愤,我本来必然无幸,却得几位黑翼军士护住,逃出城去,本想随他们从军杀敌,但我是家中幼子,三个哥哥都去当兵,尽被夜族蛮子杀了,我老母、妻子又都在漠国打理生意,我不敢先死,只好逃来。”说道此处,那青年眼眶一红,几欲落泪,众北国人尽皆默然。
酒馆老板出言道:“小兄弟不要难过,你北国军力强盛,必能取胜,想你不久便能返回故乡。”那青年愤然道:“我只恨不能亲手杀几个夜族狗贼!”
那坐在一旁的灰袍客懂得北国话,听了那几人对答,心道:北国人向来视夜原人为蛮族,这夜族人也是积怨已久。只叹这世道终是杀戮流血,无辜之人受难,你杀我,我杀你,不知何时了结。
却只见身侧吧台的两个漠国人,其中一人是个秃子,留着络腮胡,膀大腰圆,坐着比身旁的同伴高了一头有余,看年纪四十余岁,听着北国人的谈话似是颇为厌烦,听到说话高声处,便朝北国诸人坐的地方瞧上几眼,频频皱眉,回身对身旁的同伴说道:“这是漠国的地方,怎么那么多人说鸟语。”想是听不懂北国话。北国诸人离的较远,都未听见,便是听见了想必也不懂。灰袍客却是在漠国长大,离的又近,听得清楚,心道:漠国人毕竟还是与北国人不和。
说话间,又有两个北国男子走进门来。灰袍客座位离门口不远,见这二人虽然略有疲色,却是精神昂然,却与其余北国诸人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大不相同。二人似都是四十来岁,体格不胖不瘦,皮肤略黑,一般高矮,眼中满是警觉。
在前头的那人,眉清目秀,面容和善,身穿灰色毛皮背心,内衬着白衫,下身穿褐色棉裤,脚上套着毛靴,手里拿着个蓝布包裹。另一人站在他身后,虎目浓眉,面沉似水,一身蓝布武者服,足蹬武者靴,左右腰间都挎着长剑,虽然天气寒冷,衣着单薄,那人却不缩手缩脚,挺身站立。
灰袍客心道:那蓝衣者似是个武者,那白衫者却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再看身侧的秃头漠国汉子,见又来了北国人,满脸不悦。这时酒馆伙计早已上前招呼二人,二人却不入座,只是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