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德文化研究(全2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篇 善德文化

善德文化的发生与传承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委托项目“常德文化名城建设研究”(07JD16)。

梁颂成梁颂成,男,湖南常德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研究方向为湖湘文化和文艺学。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发源于云贵高原并流经常德德山的沅水,是洞庭湖第二大支流,全长1022公里。从其源头到湘西黔城为上游,称清水江,黔城以下始称沅江。从黔城到沅陵为中游,沅陵以下进入常德市境为下游。古代沅水出德山即汇入洞庭湖,今天这里离洞庭湖则已是百里之遥。伴随这条江古代入口处的德山而生长的,发源于四千多年前尧舜时代因善卷而产生的“善德”文化,也像从跌宕群山中奔腾而出的沅水一样,在经历了漫长的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中期后,于公元前740年(即楚人在丹阳建国的周平王三十一年)进入楚文化阶段,然后汇入秦汉以后中华“大一统”的文化格局之中。

中华民族的历史,约在公元前26世纪至公元前22世纪之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飞跃。早期,被称为中华民族“始祖”的炎帝、黄帝和蚩尤等,带领自己的部落,为拓展生存空间进行了长期的战争,并带领民众开始“播百谷”、建家园,从而寻求一种比较安定稳固的生活环境。后来黄帝将天子之位传给儿子昌意,昌意又传给儿子颛顼。中期,黄帝的曾孙、玄嚣的孙子帝喾在亳地(今河南商丘县北)开创事业。晚期,即唐尧和虞舜时代,唐尧名叫放勋,是帝喾的儿子,继承帝位之后,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一带)建都,因他曾是陶唐地方的首领,故号陶唐氏,称为唐尧。今天人们一致认为,唐尧是中华民族奠基立国的始祖。后人把他传承下来的育教、修德、重才、谦恭礼让等美德,颂为“陶唐遗风”。

帝尧70多岁时,曾经选定儿子丹朱作为继承人。可是丹朱性情暴戾,把天下交给他,尧不放心,便下决心废弃了他,同时决定在民间广泛“选贤授能”。不久,听说陇西岐山脚下有个贤德的农民,也就是后来的舜,他生母早逝,父亲瞽叟再娶,后母生子名叫象,象深受父母溺爱。舜从小就做各种家务和农活,还经常受到父亲和后母的责骂毒打。而舜在事后则总是检讨自己的“过失”,更加尽孝恭顺。父母溺爱的象则胡作非为。出于忌恨,他经常在父母面前搬弄是非,舜不但不计较反而对他忍让、关怀和爱护,以图化解象对自己的仇视。但不管怎样,象都无法改变对舜的仇视,后来竟然千方百计想置舜于死地,舜则小心翼翼逃过无数劫难。他明知是象所为,却装作不知,不仅不去指责和报复,还几次把象从虎口中救出。帝尧听到这些情况很受感动,便把舜召到身边,不久委以抗灾重任,他的贤能很快得到社会公认,于是被推举为帝位继承人。尧又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考查他“齐家”的能力,并最终将帝位禅让给了他。

帝舜时代,洪水滔天,水患不断,于是派鲧治水。鲧到上天借了“息壤”,用它来拦河筑坝,阻截洪水。然而这样的治水不但没有堵住洪水,反而淹没的地方越来越多,损失也越来越大。朝野沸腾,帝舜便杀了鲧。鲧的儿子禹,继续担任治水任务,他吸取父亲的教训,采用疏导的方法,凿石壁,开龙门,浚河道,将洪水导入东海。然后划天下为九州,分设地方官员进行治理。据说大禹治水13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敬业精神,感动了当时所有部落,于是在帝舜去世之后,众人一致推举大禹为天子,这就是夏朝的开始。

据说,在尧和舜挑选继承人准备禅让帝位的过程中,也有过多次的反复。因为,有许多人,像《庄子·让王》开头一段提到的许由、子州支父、子州之伯、善卷、石户之农等,都曾经是当时的候选人。他们面对尧或舜的“让王”,或严词拒绝,或逃避深山,或隐入海岛。这其中的善卷,就这样隐居到了今天洞庭湖西岸的常德城东南沅水南岸的善德山(德山),开创了自己自力更生的生活空间。从此以后,善卷推辞舜帝禅让,不慕权势富贵的高尚人格,受到先秦诸子和后人的仰慕。

善卷当年来到武陵的具体情形,人们有过各种推测。

湖南省社科院何光岳先生在《东夷源流史》第十五章《善卷的来源和迁徙》中指出:“善卷为帝尧时人,帝尧曾让位于善卷,善卷不愿担任重职,南迁至湖南常德之德山及安化善溪一带,也有迁至江苏宜兴之善卷洞者。善卷被认为与许由、帝舜同族,当系东夷族,其后裔以善为氏。”[2]认为,善卷的始居地,当在今山西朔县,与鸟夷的应、霍、飞廉、燕相邻。到唐尧、虞舜时期,善人首领善卷已南迁至今河南浚县的枉人山,即善化山。有虞氏的一支帝俊居浚县。帝俊是帝舜的亲族,与帝舜所居的濮阳之雷泽、历山相邻,这样,帝舜才有可能就近拜善卷为师,欲让位给善卷。关于这里的“枉人山”, 《元和郡县志》云:“俗言纣杀比干于此,故名。”所谓俗言,连《元和郡县志》主编者杜佑也不敢作为信史。善卷南迁的湖南常德市南善德山下也有枉水、枉渚,不是比干所到之地,那么又为何以“枉”为名?原来,枉、卷乃一音之转,正因为善卷所居才叫枉人山,实际上也就是卷人山。常德德山下有枉水、枉渚,是善卷南迁时以善卷部落而命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何先生经过考证,认为“常德”之名“源于善德山,而善德山之名又源于善卷居此”。这为历来考证“常德”地名命意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新说。

长沙理工大学刘范弟教授的《善卷、蚩尤与武陵——上古时期一段佚史的破解》一书,对善卷同德山的关系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蚩尤是苗族人民的英雄祖先,善卷是蚩尤的一位直系子孙,同时也是苗族人民的一位有贡献有作为的祖先。尧时,“三苗”的首领还不是善卷,当时有位“三苗之君”率领部落同尧作对,结果被杀。“三苗”受挫后,有所反思。在当时的客观条件下,他们表面服从,并迫切需要一位能带领他们适应新的环境走出困境的首领,善卷就这样成为了“三苗”部族的新首领。在他的带领下,“三苗”部族退过长江,来到了以武陵为起点的西南地区。对于舜帝让天下于善卷之事,刘范弟教授称,舜即位以后,对“三苗”继续采取进攻政策,但帝舜意识到不能很快取得胜利后,可能一度打算采取“和绥安抚”的政策,这应该就是《庄子·让王》所载舜要将天下让给善卷之事产生的背景。所谓“让天下”,不能理解为舜要将整个“华夏”都让给善卷,最大的可能就是让善卷及其所率领的“三苗”部族归于“王化”,即服从统治;而舜则给善卷以自治权,也就是将长江以南今湖南地区或长江中游洞庭、彭蠡一带交给善卷来管理。然而善卷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于是率领“三苗”部族继续往西南山区退却,以致使帝舜部落对他们的行踪“莫知其处”。禹继位后,继续对“三苗”进行征伐,但同样遇到了善卷领导的“三苗”的顽强抵抗,结果最终只能采取与善卷领导的“三苗”部族和平相处的政策。从此,“三苗”才基本结束了长期以来辗转迁徙的生活,在以武陵为起点的西南山区,有了一个较为安定稳固的生存环境。这应该是作为“三苗”首领之一的善卷的功劳[2]

总的看来,何先生是将善卷放在东夷源流的系统中进行考察,刘教授是将善卷放在“三苗”发展史的系统中进行考察。确认善卷是一位部落首领,确认善卷同常德德山有直接而密切的关系,确认善卷文化是武陵(常德)地方文化的一个源头,是他们研究中殊途同归的结论。尽管他们在书中的很多说法,也还有人提出怀疑,即使他们之间,也不一定能够彼此认可。例如刘教授就在一次访谈中明确表示:“何光岳……两位先生关于善卷的观点,我当然不能赞同,但他们对善卷的考察和研究还是给了我有益的启发。”然而,笔者认为,不管研究的结果如何,学术界知名专家对常德地方文化的这种关注,本身就是非常有意义的。能够进入学术视野,能够让专家学者不断研究、不断写出著作的文化现象,那必然是可大可久的重大课题。这对于地方文化本身来讲,就是一种传承和影响。

这里,笔者在对何先生和刘教授的善卷文化研究表示敬意的同时,也对他们研究所得的殊途同归的结论表示赞同。同时认为,那种将善卷描绘成好像就是德山地方的一个自食其力的小财主,帝尧也好,帝舜也好,大禹也好,都跑到这里来上门“讨教”,跑到这里来叩门“让王”,这恐怕是视野太狭窄所造成的。要知道,尧、舜、禹这些天子所要“请教”“让王”者,那必然是有大场面、大交流的。这至少也是部落之间的一种利益平衡,和部落首领之间的纵横捭阖。因此,笔者尤其赞同刘教授有关“怎么看待舜让天下于善卷”的精彩论证,尤其赞同何先生“常德之名当源于善德山”的严密考述。因为,只有在他们考论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将看起来散布于各地的善卷文化遗迹,如安化的“善溪”,桃源的“善溪”,沅陵的“善卷堂”、“善卷墓”,乃至江苏宜兴的“善权洞”等等,以常德德山为中心连成一串,从而使我们对善卷文化有一个比较系统的认识。

现存先秦时代的文献资料,最早提到善卷的是《慎子》的逸文,就一句话:“尧让许由,舜让善卷,皆辞为天子,而退为匹夫。”它肯定了许由、善卷“让王”而甘当老百姓的行为。最早详细记载善卷情况的是《庄子》中的《让王》和《盗跖》。《让王》不仅记载了善卷辞位的行为,还讲了理由:“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成为后世断定善卷是一位“隐士”的重要依据。《盗跖》则对善卷的行为做出“不以事害己”的评价,《荀子·成相篇》也认为善卷的行为是“重义轻利”的,但二者强调的标准显然不同。《吕氏春秋·下贤》则对尧帝拜善卷为师的情况进行了记载,这是新内容。尧为何要拜善卷为师?因为善卷是“得道之士”,是“德行达智”之人。这里,《慎子》的作者慎到是法家代表人物,《庄子》的作者庄周是道家代表人物,《荀子》的作者荀况是继孔孟之后的儒家代表人物,《吕氏春秋》则为吕不韦组织门客编撰的杂家代表著作。诸子众家,有的热心为善卷树碑立传,有的给予他崇高的评价,有的借以抒发人生感慨。这样看来,要说善卷其人其事只是被某一家利用,那也是一种偏见。

秦汉以后的事实也是如此。尤其引人注意的,首先是汉代大儒董仲舒对善卷事迹和精神的肯定:“尧舜德彰而身尊,善卷德积而名显。善在是,则尧舜之道在是;尧舜之道在是,则善亦在是。”[3]他认为,尧和舜彰显了善德才得到万世推崇,善卷积累了善德才名声远播。善德的精神在这里,那尧和舜的处世之道也就在这里;尧和舜的处世之道在这里,那善德精神也就在这里。正史中虽然没有直接记载善卷个人的事迹和德行,但在许多历史人物的文章中,都把他作为德行高尚的道德楷模来歌颂和推崇。如后汉冯衍在《显志赋》中称:“意斟愖而不澹兮,俟回风而容与;求善卷之所存兮,遇许由于负黍。”[4]而西汉淮南王刘安组织编写的“以道绌儒”的《淮南子》中,则在《俶真训》和《齐俗训》中两次提到善卷的事迹。

从三国开始到隋唐时代,是善卷“让王”的事迹及其善德精神被人津津乐道的时期。虽然各取所需,侧重各异,但是有一条是共同的,那就是谁都没有否定善卷“让王”的这一具体行为,谁都没有否定善卷“让王”这一具体行为所体现的善德精神。

公元220年,曹操去世之后,世子曹丕继位为魏王、丞相、冀州牧。然后果断采取措施,确立九品中正制,成功缓和了曹氏与士族的关系,取得了他们的支持,为称帝奠定了基础。这年十月,逼迫汉献帝禅位,登基为大魏皇帝,这就是魏文帝。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大臣事先有计划地向汉献帝上书、进言,实际上是软硬兼施地胁迫;曹丕呢,则假惺惺地三番五次推辞。当侍中刘廙、常侍卫臻等奏议,汉献帝发玺书表示“愿意”禅让之后,曹丕则两次引用善卷的事迹上表表示“谦让”,然后才喜滋滋地登上皇帝宝座。此后,魏末文学家嵇康的《圣贤高士传》、晋皇甫谧的《高士传》、葛洪的《抱朴子·逸民》,产生于魏晋之际的《列子》中的《杨朱篇》,都赞颂了善卷的“让王”之德。南北朝时的徐陵在为梁帝捉刀的《梁禅陈策文》中,也用了善卷的例子。隋代柳的《天台国清寺智者禅师碑文》、卢思道的《劳生论》、“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对蜀父老问》、盛唐诗人王维的《与魏居士书》、独孤及的《唐故洪州刺史张公遗爱碑》、唐代鲁中儒士吴筠的《逸人赋》中,也都提到了善卷及其品德。

以上资料中,有的对善卷的事迹有所补充,如皇甫谧的《高士传》;有的对善卷的行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如葛洪的《抱朴子·逸民》,认为善卷是隐士中之上者。当然,多数则是把善卷的事迹,作为一个论事说理的例子。其中有三则直接涉及了两位帝王:一位是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一位是南朝陈武帝陈霸先。曹丕本是急不可待地想当皇帝,然而即便是在数天之内,他也不忘抬出善卷:“尧让天下于许由、子州支父,舜亦让于善卷、石户之农、北人无择……”, “且许由匹夫,犹拒帝位,善卷布衣,而逆虞诏”。前者似乎是“表扬”汉献帝能够让出王位,后者则表示要向善卷“学习”,也就是自己在接受帝位之前要略微表示“推辞”一下,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陈霸先则是宫廷文人徐陵替他捉刀,《梁禅陈策文》称“自羲农轩昊之君,陶唐有虞之主,或垂衣而御四海,或无为而子万姓,居之如驭朽索,去之如脱敝屣。裁遇许由,便能舍帝;暂逢善卷,即以让王”。他在历史上被称为不可多得的贤明君主,平定侯景之乱后,曾亲自领兵三下广陵,以图收复。他于太平二年(557)称帝,实际上是时局所迫。策文的重点是“羲农轩昊之君,陶唐有虞之主”能够让贤,这实际上是安慰梁朝末代皇帝萧方智。他于公元557年禅位于陈霸先,梁朝由此灭亡。身份不一般,目的不一样,这些帝王引“善卷”事迹为例,作用自然特别。

从隋代嵩州(朗州)刺史樊子盖在开皇(581-600)年间将善卷所居的常德枉人山(枉山)改名为善德山(德山)之后,唐以后的诗文也便开始了新的局面,大量歌颂善德精神的内容同对德山优美风光的赞美结合起来。如唐代就有刘禹锡的《善卷坛下作》、蔡崑的《善卷先生坛》、虚中的《善卷坛》、齐己的《寄武陵微上人》、薛巽的《善卷祠》,等等。另一方面,此后的地方志,也就将善卷同德山的记载结合在了一起。如李吉甫《元和郡县志》: “善德山在(武陵)县东九里,本名枉山。隋开皇中,刺史樊子盖以善卷尝居此,改名善德。”杜光庭《福地记》: “德山在朗州武陵县,善卷先生所居,古名枉山。”(见《湖南通志·山川志》)

纵观先秦以至隋唐的这些情况,可见上至帝王,中至大臣巨儒,下至普通儒士,无论他是孔门儒学之徒,还是遁世向道之流,他们都心中想着善卷,口中说着善卷,笔下写着善卷。过去,一般人只了解《庄子·让王》、皇甫谧《高士传》等数条较早的且基本上属于道教一个系列的资料,一说起隋代樊子盖因为善卷就把武陵的枉人山改为善德山,总以为此举终属空穴来风,查无依傍。殊不知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中,善卷之名世代不忘,一直是人们论事说理的正面典型和道德榜样。

综上所述,自从隋代樊子盖出于对善卷精神的仰慕,将西洞庭湖尾闾进入沅水之处的“枉人山(枉山)”改称为“善德山(德山)”之后,常德人便自觉以善卷为榜样,将“善”和“德”作为做人行事的准则。外来人一进入沅水,走到德山,也自然想起善卷的高风亮节,从而表达由衷的仰慕之情。这些情形,从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大量诗文中可以得到印证。事实上,千百年来,“善卷”已经成为武陵地方文化的一个代表性符号、一个形象化标志和一块为世人认可的金字招牌。因此,进入新世纪以后,常德市将“德行天下,和谐奋进”作为了自己励志图强、展示信心的口号。善卷,已经成为常德地方文化一个无可替代的标识。

参考文献

[1] 何光岳.东夷源流史 [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 225.

[2] 刘范弟.善卷、蚩尤与武陵——上古时期一段佚史的破解 [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3: 87.

[3](清)李焘.善卷先生祠堂记 [M] //清嘉庆常德府志·山川考三:卷六.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 166.

[4] 冯衍.显志赋 [M] //后汉书·冯衍列传.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 273.

(原载《武陵学刊》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