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移民法国
笔者曾问过一个法国学者:“是否存在一个法兰西民族?”他很干脆地说:“没有。”这与我们的教科书所描述的有很大的差别。他说,历史上的高卢人早已消失在欧洲的纷乱和迁移过程中。而笔者不是研究法国历史的,因此对此也没有什么可以与他争论的,但是他的这种说法至少告诉我们一点:在一些法国人看来,法国是一个开放的国家,并不拘泥于某个民族。而从历史来看,法国确实也是欧洲最早吸纳移民的国家,因此它也自豪地认为是欧洲最早的移民国家。
移民法国,最早始自19世纪上半叶。有人把法国移民历史分为四个阶段:19世纪20年代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5~1973年;1973年到现在。19世纪初,法国处于工业化初期,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但是法国小农经济使得法国不能从农村转移足够量的劳动力参与工业化,在整个19世纪,每年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和工业的人口为9万到14万,不足以满足企业用工需求。与此同时,法国与德国发生了两次大规模战争,损失了200多万人口,加上19世纪后期法国人的生育意愿下降,人口出生率和自然增长率也大幅下降,因此,法国只能转向从周围一些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德国、比利时等)吸纳劳动力。据统计,19世纪50年代法国的外国人有30.93万人,占人口的1%,到1901年,法国的外国人总数已经达到116万人,几乎占到总人口数的3%。先期是比利时人在外国人中占的比重最大,到20世纪初,意大利人超过比利时人,在法国的外国人中占第一位。这个阶段,法国移民大多来自邻国,有着许多相近的文化,比如比利时就有不少人会说法语。这种相近文化有利于他们融入法国社会。当然这种近邻移民(或者说是短距离移民)与交通发达与否有关,在19世纪,交通没有现代那么发达,因此,远距离移民就比较困难。
从20世纪初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三件事对法国人口的变化影响很大:第一是法国工业化进入新阶段,对劳动力的需求比以前更大,本国劳动力不足以支持其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第二件事就是两次世界大战,法国人口损失严重,仅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就损失了250多万人(包括军人和平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人牺牲了150万人。而且这400万人大多是男人。因此出现了女性比例过高、劳动力缺乏等问题。第三件事是俄国十月革命、德国纳粹迫害和西班牙内战,使得80万难民涌入法国,其中有10万人来自俄国,20万人来自德国,50万人来自西班牙。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时期,法国从更多的国家吸纳了更多的移民,以弥补战争的损失、满足工业化以及战争重建之需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的移民数量急剧增加,从1921年的150万人,到1931年达到270万人,10年中净增120万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中国的北洋政府向法国派去了13万劳工,帮助英法联军抗击德军,战争结束后有一些中国劳工就定居法国。当时,法国政府也鼓励这些劳工留下来。这可能是中国人成规模移民欧洲的开始,这当中就有不少人来自浙江温州,为后来大批温州人移民法国和欧洲奠定了社会关系基础。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欧洲实施马歇尔计划,法国与其他欧洲国家一样,迎来了20年繁荣和发展的黄金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更加缺乏劳动力,因此法国政府出台鼓励国民生育政策,希望在未来20年新增1200万新生儿,但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法国政府认识到这一点,就在1945年制定第一部移民法,成立国家移民局,制定了吸引外国劳动力的政策。当时,能为法国提供劳动力的国家是中南欧以及法国的原非洲殖民地国家。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法国在非洲的殖民地纷纷宣布独立,但它们与法国依然保持着密切关系。因此,尽管法国更倾向于从周围的欧洲国家输入劳动力,但非洲马格里布地区的国家却成为法国移民的最主要来源地。1946~1955年法国每年平均输入3.3万移民,1956~1960年每年输入16万移民,1961~1965年每年猛增到30万移民。1946年法国的外国移民中欧洲人占88.7%,但是到1968年马格里布人却占到23.9%,进入80年代达到39%,到20世纪末,马格里布和来自其他非洲国家的移民占到了一半多,即50.5%。
进入20世纪70年代,世界发生石油危机,法国和欧洲其他地区的经济不再像以前那么快速增长。这个时候,法国政府之前鼓励法国人多生1200万个新生儿的计划虽没有实现,但也完成了800万,经济的不景气,自然会传递到就业上来。也就是说,进入70年代,法国失业率明显增加,社会要求“停止移民”“让外国移民滚回去”的呼声越来越激烈,以至于1973年夏天到年底发生了排斥阿尔及利亚人的事件。在这种情况下,1975年法国政府取消了原先吸纳移民的政策,出台了严格限制移民的政策(1995年甚至提出零移民政策),鼓励移民回迁流出国。但问题在于,不少移民不但不愿回迁,而且千方百计把留在流出国的家人迁往法国。他们习惯了法国的生活,他们的子女更是生在法国,所以他们不可能轻易地放弃法国而回到流出国。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客工”,德国(西德)和法国等国家的遣返政策并没有使他们放弃驻留而回国,“与官方的政策和辞令相反,外籍劳工人口变得更加常驻。1974年西欧全面正式停止招募外国劳工,然而先前引进外籍劳工的国家,由于返乡率低,持续的家庭团聚和自然的人口成长(译者按:移民的第二代出生),使得法国面临外籍居民人数不断增加的情况。此外,政治难民成为国际移民潮的主要构件。”(Yasemin Nuhoglu Soysa, 2012: 22)与此同时,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世界还处于冷战时期,许多地区依然动荡不安,法国撑起避难权的大旗,毫无保留地接收东欧国家以及东南亚国家的不少难民,仅仅1983~1990年,就有近28万人申请避难权,甚至一些实际上并不是难民的人也申请难民身份。而在法国,难民获得确认的比例还特别高,达到35%。我们访谈了曾经在那个时期负责过难民工作的法国人,他对接收难民以及难民的处境很有体会。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中国移民加快了进入法国的步伐。他们先以家庭团聚为名获得法国的居留权,当然,有一些人开始偷渡出国,也包括偷渡到法国。在这个时期,中国移民中以温州人(包括丽水地区的青田人)和福建福清人为主。到了20世纪90年代,法国的中国移民已经在规模上相当可观,具有很明显的公共存在。有一个研究中国政治的法国学者对笔者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巴黎街头见到一个中国人,非常高兴,很想上去与他说几句中文,以锻炼自己的中文能力,而在90年代,到处会看到中国人,每节地铁车厢里都会有中国人,中国人在公共场合的在场性非常显著。当然更不用说进入21世纪后,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光临巴黎,使得中国人更加醒目,巴黎的老佛爷挤满着购物的中国游客。不管怎样,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尽管法国政府严厉控制外国移民进入,但法国的外国移民数量却在不断地、显著地增加,其中一个特点是来自亚洲特别是中国和东南亚的移民增长非常快、非常明显。据法国内政部移民局的统计,迄今为止,法国的外国移民在500万人左右,占法国人口的8%左右,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中国移民,更不清楚中国移民中有多少来自温州。
需要注意的是,法国法律界定的移民概念与学术概念是有比较大的差别的。就此问题,我们专门访谈了法国内政部一位负责移民政策的官员,并获得了这样的答复:
移民是指法国以外出生,无论是否加入国籍,都算移民。后来加入法国国籍,但是在法国以外出生的也算移民。520万人在法国以外出生,但后来成为法国人。还有170万人在海外出生,但出生时即为法国公民。在国际比较中,我们会有720万人的移民数字,其中520人是在国外出生来法国的移民,另外是在外国出生的法国人。(2013年9月,对法国移民官员的访谈)
按这位官员的理解,从法律上说,法国的移民包含两类人:一类是生在法国之外而后来加入法国国籍或者获得法国居留证的那些人,指第一代移民;另一类则是指虽然出生在海外或国外,但是一生下来就是法国国籍或法国公民的那些人。但是,这个概念至少排除了这样几层含义:第一,在法律上没有获得认可但是已经在法国生活乃至工作(指黑工及其家属)的那些外国人,就是通常所说的非法移民;第二,那些出生在法国的移民后代,比如从19世纪20年代开始移民法国的那些人乃至后来移民法国的那些人,他们在法国都有几代人的历史,他们的后代在法律上就不再被认为是移民。但是,学术研究会给予移民更宽泛的理解和界定,一般都会包含后面的两层含义,并且许多人在日常用语中也会把第二代乃至第三代的移民后代称为移民。
移民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就非法移民来说,由于从法律上看他们是非法的,因此,就没有将他们当作移民看待,在国家正式公布的移民数量统计上一般也不会包括他们。当然,事实上非法移民究竟有多少,各国都很难统计。就拿法国来说,究竟有多少非法移民,上文中的这位移民官员也无法告诉我们具体的数字:
非法移民数量没有准确数字。25万到40万。(如何估计的?)有三个信息来源:一是很多人会申请合法化(“洗白”的过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合法化;二是非法移民也有资格获得国家医疗救助AME。通过这两种渠道可以获得非法移民数据。三是不同大学的学者们的估计。(2013年9月,对法国移民官员的访谈)
根据我们与法国的一些移民研究者交流,实际的非法移民数量会远远大于移民官员所提供的数据。不过,他们都说数据是估计出来的,没有准确的统计数据。而有关法国的中国移民数量,同样是一个难题。这位官员说:
研究中国移民数量时争议很大,从10万到120万的说法都有。实际情况更简单一些,法国的普查数字是少于10万。大学里的专家认为,加上第二代移民,在所谓的中国社区的概念中,还再加上从东南亚来的人(包括越南、老挝过来的华人),大概有40万人。还有一些可信度更低的数字,其估计的中国移民数量更高。中国移民的总人数,在法国居第12位。去除欧盟国家外,中国移民的总人数在法国大致排第7位到第8位。移民总人数最多的还是北非移民,大概占47%。(中国移民)每年签订移民融入合同(CAI)的有3000~4000人。(2013年9月,对法国移民官员的访谈)
虽然有研究者指出,20世纪90年代欧洲境内约有1500万移民人口,他们没有正式的公民身份,“这些外国人当中有超过半数者拥有永久居留的身份,可居住在移入国2年至10年。另外在西欧各国还有约300万的无证移民(undocumented foreigners)”。但是,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各国对自己的非法移民数量也仅仅停留在估计上。至于在法国的中国移民究竟有多少,法国政府也搞不清楚,而法国究竟总体上有多少非法移民,更不可能有准确的答案。
法国现有移民500万人,相当于整个法国人口的8%,法国历史非常悠久,几百年来移民一直源源不断。其中每4个法国人中就有1个是移民的后代。现在每年要发放的长期移民签证有19.3万人(居留3个月以上)。每年有10万到12万人签署移民融入合同(其中50%多是以丈夫、妻子团聚的形式获得长住合同):其中1.5万至2万是以“劳动力迁移”(labour migration)形式获得居留资格;1.5万是以家庭团聚形式获得居留资格;4.5万居留资格发放给学生;4万到5万居留资格发放给难民(政治避难、辅助保护);每年签发6万份技术评估报告;每年约有10万人取得法国国籍。(2013年9月,对法国移民官员的访谈)
显然,法国的移民历史至少已经有200来年了。甚至有法国移民研究专家认为,葡萄牙人早在16世纪就移民法国了。而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移民则出现在19世纪。因此,巴黎政治大学的文登教授(Catherine Vitold de Wenden)在采访中说:
法国历史上历来是一个移民国家,我们是欧洲第一个引进移民的国家,因为19世纪后半叶我们就缺少劳动力,所以1850年后我们就已经开始引进移民了。而其他国家,比如德国、西班牙并不是移民输入国家,他们是移民输出国家。法国是一个移民输入国家,因为自从18世纪末,由于工业化的兴起、经济提升,法国人口逐步降低,法国在1900年就已经有100万移民,19世纪30年代,移民已经达到300万。而今我们同时有20万非法移民,目前有350万外国人居留在法国。法国是欧盟接收移民数量排名第五的国家。第一是德国,第二是西班牙,第三是意大利,第四是英国,法国是第五位。(2013年9月17日的访谈,下同)
文登教授这里所说的350万外国人是指那些没有入籍的移民,自然与移民局提供的数据并不一致。不管怎样,移民成为法国社会的重要群体,而且尽管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法国移民政策收紧,甚至1995年提出了“零移民政策”。
实际上从1974年开始我们就不再接纳外来移民了,但有三个大的项目除外:①日内瓦公约对难民的接纳要求,由难民署、难民法院负责,对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政策。事实上这方面执行得并不好,申请难民的首先要来到法国,其次要会讲故事,故事未必真实,但要讲得打动人。②家庭团聚。③非法移民待久之后拿到的居留资格,这个是非常不确定的。另外,还有给技术人才的特殊政策。但这种情况不多,与加拿大的移民情况类似。原则上,学生居留不能转为长期居留。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这些人才。这里面是有操作空间的,比如在医学方面,我们计算自己的医学人口经常计算不好,许多医生不喜欢在医院工作,他们更喜欢自己开业当城市医生,在很多公立医院里都是由外国人担任医生,薪水不是很高,很多巴勒斯坦人、越南人、伊朗人在做。(2013年9月17日,对一个法国前议员的采访)
由此可见,移民法国的步伐并没有慢下来。移民依旧以各种方式进入法国。移民已经成为法国社会的常态,并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一系列相关的社会问题。在2016年开始到2017年初开展的法国大选中,移民问题也成为重要的热门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