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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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展演形態與劇藝特色

三團基本沿襲台灣戰後内臺的劇藝表演形態,演出劇目含括以歷史演義、民間傳説、神話故事或古典戲文爲依據,講究唱念作表的傳統“古册戲”(“古路戲”);以及没有特定的歷史時空背景,環繞着宫闈鬥争、幾代恩怨、江湖情仇、情愛糾葛、倫常乖舛等情節佈局,强調表演性、故事性、娱樂性與觀賞性的“胡撇仔戲”,文武悲喜等戲齣均有。根據訪談可知,在地觀衆喜歡講究平仄、押韻與鬪句的“四句聯對答”與傳統唱念,曲折跌宕的故事情節,明快緊凑的節奏張力,精彩武打與科諢笑料。而基於商業票房的營運需求,三團也會因應當地觀衆的欣賞口味,對演出劇目與演出樣式予以設計調整。

(一)“加演”車鼓曲藝及南音演唱

歌仔戲在“正戲”演出前,經常會“加演”傳統折子戲,以滿足觀衆多樣化的欣賞品味。如陳剩指出:“柏華”在新加坡演出時,曾在鄉間市場空地演出時,加演《陳三五娘》與《什細記》等傳統文戲。陳剩口述訪談,2014年2月14日於南港家中。另根據報刊資料,“柏華”演出《賭國仇城》時,在開場加演《益春留傘》(1965年1月20日);而“牡丹桂”演出《乞食養貴人》時,加演《三國志》或《鐵公雞》(1964年12月10~12日)及《白馬坡》(1965年6月14日)。劇團通常會考慮正戲的劇藝類型,或根據在地觀衆的喜好,選擇文戲或武戲作爲加演劇目。

有時爲增加票房號召力,也會安排其他特别的加演節目。如“柏華”爲製造歡樂趣味,炒熱現場氛圍,推出“每晚加插全馬創舉車鼓歌(由名演員主唱)”,由嗓音甜美、聲藝俱佳的當家苦旦林阿秀擔綱,與現場觀衆産生熱烈互動:

 

台灣柏華閩劇團由今晚起,獻演“山歌選唱”,由名演員在舞臺上揣摩觀衆的暗示,唱出觀衆心裡所期待欣賞喜歡的歌曲,據該團負責人透露獻演方式如下:每晚於戲劇開演至某段落時間,由該團名演員出場,手挽彩籃,盤旋其舞,演員運用素習氣勁,控制彩籃,舞出優美花式,在相當時間内,突出一手流星過渡式,將彩籃射至觀衆席,由觀衆以某一物品,放置彩籃内,作爲暗示,該物品是接近心愛欣賞歌詞的,演員再運功收回彩籃,就揣摩出觀衆心意,就立刻唱與觀衆欣賞,歌畢,演員再將原物仍由彩籃送還給觀衆。又,該團今晚所演的劇目爲“大義滅親”,希望各界提早定位云。(1964年12月1日)

 

林阿秀使用手勁,旋轉菜籃抛擲到觀衆席中,由觀衆隨意放入各種物件,再由藝人收回竹籃,根據物件,當即以“車鼓歌”“山歌”編詞唱念。從文字描述中可知,即是台灣客家戲、歌仔戲與車鼓遊藝中的“抛採茶”(hai55-ts'ai55-te24)。基於其所演唱曲調爲“車鼓調”或“客家山歌”,故“柏華”廣告以此稱謂。完整的“抛採茶”表演,含括丑旦調戲諢話開場的“開喝”,採茶旦根據觀衆贈物“即興賦歌題咏”的“唱題”,及觀衆回贈彩禮或賞金的“打采”等演出模式;有時還會在出場時結合“弄車鼓”的脚步手路,進行丑旦的相褒唱念“抛採茶”爲台灣演劇的一種表演形態,相關論述請參見蔡欣欣《萌生與交迭——台灣“抛採茶”之歷史景觀、表演模式與源流演化探析》,《台灣戲曲景觀》,台北“國家出版社”, 2011,第111~180頁。

“抛採茶”鮮活發揮台灣歌仔戲“做活戲”的表演傳統,由“觀衆暗示,演員揣摩”,共同完成“表演中創作”(composition-in-performance)此爲美國鮑曼“表演理論”對“表演中的創作”的觀點。請參見Bauman(鮑曼), Richard著,楊利慧、安德明譯《作爲表演的口頭藝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序》第7頁。。演員需具備扎實飽滿的“腹内”功底,纔能“即興”創編臨場反應,通過觀衆的出題考驗;同時也需具有收控自如的“抛擲手技”,方能順利將籃子抛到觀衆面前。“柏華”每次“加演”此特别節目,都會提早在報紙上廣爲宣傳,每每都會造成轟動。觀衆對於“苦旦秀”的好腹内與好手勁,讚不絶口。當時搭檔演出的是反串丑角的林秀鳳。

至於“牡丹桂”,則在戲齣中,結合南音曲唱或穿插排場演唱,以吸引愛好南音的人士前來觀賞。隨着移民族群播遷到台灣與東南亞等地的福建南音,在新加坡擁有不少管閣與弦友。原本台灣歌仔戲在發展過程中,即吸收不少南管曲目,如【相思引】【將水】以及《恨冤家》《梧桐落葉》等來豐富歌仔戲音樂。而“牡丹桂”更刻意以此爲號召,如由林美鳳編導的《乞食養貴人》,即特别標榜“演出配合平劇,南音文武打鬥戲”(1964年12月10~12日);演出《仇海情天》時更安排由新加坡弦友以“上四管”排場搭配演員演唱南曲:

 

敝臺應本坡愛好南音錦曲的觀衆要求,特别穿插南音名曲三首,由本臺沈秋雲小姐唱《爲伊刈吊》,豔素秋小姐唱《心頭悶憔憔》,廖瓊枝小姐唱《杯酒勸君》。特别商請南音名流黄清標、李增楚、蕭前練、黄海國、黄永權五位先生伴奏。(1965年12月23日)

 

由劇團南部旦角沈秋雲,以及北部的廖秋與廖瓊枝兩位旦角連袂演唱南曲。擁有一副好聲喉的廖秋,十八歲時隨“新鳴鳳南音團”到菲律賓演出,藝名“豔素秋”,是全團唯一的歌仔戲演員。當時在南音藝師“趖仙”的調教下,頂替挑梁主演《井邊會》與《重臺别》等戲齣,練就了清幽韻醇的南音曲唱功力訪談廖秋,2016年2月26日下午於台北六合苑茶樓。。而廖瓊枝則在“金山樂社”時隨老師學習【三兩金】【園裡花開】【恨冤家】等南音曲目。爲了隨“牡丹桂”出國,更特地學習南曲【杯酒勸君】,以便在相關場合或戲齣中使用電話訪談廖瓊枝,2015年8月10日。

(二)要求真刀真槍與北派打鬥

歌仔戲吸納日治時期海派京劇“真刀真槍、特别打武”的表演技藝,二戰後的内臺歌仔戲,仍不乏以火爆激烈的武打劍術、驚險兇猛的真刀真槍等武戲爲演出號召。這類深富感官刺激,及具有扎實武技的戲齣,也頗能滿足新加坡觀衆的欣賞品味。在目前所知的演員陣容中,確實有不少成員以“武技”見長,如“新台光”的林春秋與柯松柏等,“柏華”的陳春鳳、劉秀鳳、鄭已春、黄春子與黄素娥等女演員,“牡丹桂”的許本、喬財寶、蕭秀來、孫春桂、孫榮吉及吕福禄等男武生。

故從報刊廣告的劇目宣傳詞中,可知不少戲齣均有“武戲”表演的場面。如“柏華”《西施》與《洛神》均有兩軍對陣的厮殺場面;“牡丹桂”由孫貴導演的元朝歷史故事《戇查某哭倒烏龜洞》“戲裡有文有武”(1965年6月14日)。至於牽涉江湖兒女及俠盗義賊等題材的胡撇仔戲齣,更是免不了刀光劍影的技藝施展。如“柏華”描述“亂點鴛鴦譜一女兩配,了却宿世緣婢作夫人”的《裁判女怪盗》,標榜“真刀真槍武打短行”(1964年12月10日);“牡丹桂”的《新仇舊恨》要求“每晚加演真刀真槍大武行”(1966年4月27日)。

劇團爲了讓武打更增添驚險性與觀賞性,也會根據情節結合運用機關變景。如“柏華”要求“真刀真槍武打短行,機關變景焰火燒人”的《風雨接木花》,爲了讓觀衆有逼真感受,特别應用從舞臺飛行到觀衆席,再盤旋來回的吊鋼絲“空中飛人”特技;並在三層樓高屋的角簷角落,進行刀槍劍術的比試對招,“低空飛行,由舞臺凌空踏虚,盤旋來回觀衆席上。立體佈景,三層聚寶樓,鬥劍比武於瓦面屋簷角”(1964年12月15日)。此“别創一格”的劇藝設計,果然讓觀衆“不可不看”。又如“牡丹桂”的日戲《無情鴛鴦劍》與夜戲《江湖恩仇記》,特别標榜“每夜特别加演空中飛人,機關變景真槍真刀大打武”(1966年1月19日)。

圖5 “柏華”戲齣中“空中雙飛人”的演出場景

至於“柏華”“忠君孝親勢難兩全,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的《大義滅親》(1964年11月26日,12月1日),“罪惡滔天先奸後殺,含辛茹苦撫育孽種”的《江湖尼鏢師》(1964年11月22、25日),“貪官官顯爵停妻再娶,戀富貴榮華不認親兒”的《梅花豔情》(1964年1月21日)等戲齣,則以“電動的機關,北派的打鬥”作爲廣告文宣要求。在素有“粤劇第二故鄉”之稱的新加坡,隨着廣東移民播遷的鄉音傳唱,及粤劇逃難藝人的異鄉聚居,粤劇逐漸蓬勃繁榮。由於廣東人將粤劇傳統武打稱爲“南派”,氣勢穩重沉着,剛勁勇猛;而將自京劇引進的武打技藝稱爲“北派”,動作快捷瀟灑,開揚激越。是以所謂“北派”打鬥,或即指“京劇”武打。

20世紀中期前,京劇在新加坡有過興盛繁榮的歲月。20世紀20和30年代有不少來自福建、上海、北京與天津等地的京劇演員,受聘在戲園、茶樓、遊藝場與戲院等地進行商演,當地觀衆對於《鐵公雞》《金錢豹》《長阪坡》《白水灘》等武打戲頗爲青睞,京劇二戰後也有過短暫的榮景有關20世紀初至40年代新加坡京劇的演出情况,請參見王芳《京劇在新加坡》第二章《京劇在新加坡的繁榮興盛》,新加坡戲曲學院,2004,第34~87頁。。雖説歌仔戲與京劇的觀衆族群未必疊合,然而武打技藝的精彩火爆,可能也影響了部分在地民衆的觀劇品味。故如“牡丹桂”常貼演的“全部真刀真槍大打鬥”的《鐵公雞》,即是内臺時期移植改編自海派京劇的。

(三)應用機關變景與實體砌末

承繼古代燈彩砌末與西方近代劇場技術,由機械、電光、幻術與紙扎等組合的機關變景,隨着海派京班與福州閩班的來臺,蔚爲台灣劇壇時尚。日治時期與戰後的内臺歌仔戲,搭配角色與劇情的發展演化,應用各式各樣的機關變景,呈現炫目新奇的舞臺景觀。三團均配置有“佈景團”,專司宫殿街景的繪製,亭臺樓閣的搭建,空中妙景的設計,以及科學光電等聲光特效的運用。如“柏華”由擅長電光的陸文來負責設計“電動的機關”;“牡丹桂”招牌三字則由電光師特意用白色電燈泡排出,非常耀眼醒目。

故向來成爲内臺歌仔戲致力打造的“現代化”舞臺景觀,如“騰雲駕霧,活動馬過山;僵屍出現,猩猩王擒美。斷橋斷樓,高竹大飛行;棺木騰空,真刀殺活人。巨鬼吞人,龍宫變天庭;科學奇觀,美人飛舞客席空中”等機關變景與電光特效,在臺閩星馬等地都備受觀衆青睞。因此如“牡丹桂”首演的《費貞娥刺虎》,即以“全劇立體化,空中變化佈景,奇巧逼真”爲宣傳號召《台灣牡丹桂閩劇團啓事》,《星洲日報》與《南洋日報》報導,1964年12月1日。;“柏華”演繹明代奸相之子深明大義、移孝作忠的《大義滅親》,動用各種動物人偶的造型,“特排麒麟、猩猩、大熊全部出籠”,再結合“非洲猩猩拼鬥全場火焰”以及“真河流真雨點流星過度”,來呈現舞臺場面的新鮮感與視覺性(1964年11月26目,12月1日);如《裁判女怪盗》(1964年12月5日)與《風雨接木花》(1964年12月15日),即以“機關變景、焰火燒人”爲演出號召。

“真水雨景”與“火燒景”都是内臺歌仔戲常用的機關變景特效有關内臺機關變景等舞臺特效,可參見蔡欣欣《月明冰雪闌——有情阿嬷洪明雪的歌仔戲人生》藝人口述訪談,台北縣政府文化局,2008;陳幼馨《台灣歌仔戲的異想世界——“胡撇仔”表演藝術進程》,台北稻鄉出版社,2010,第127~130頁。,前者使用類似澆花器的“水車”,在舞臺上端灑水,或在舞臺上端架起穿孔的鉛片,以塑膠水管引水通過孔洞滴漏,都可營造出逼真寫實的雨水景觀;後者可用電光碟裝火藥,以電源炸開的“電光”特效來營造烈焰燒人的效果。而“牡丹桂”貼演《七珠會金臺》(或稱《金臺拜六棺》)末場時,會在棺材内裝置特殊機關,可因應劇情需要施展特效;“柏華”《酒女狀元妻》則使用“希奇古怪,大吉利是(市)‘吉黎隆棺木’由舞臺凌空往返運行通道”(1964年12月12日),且以欲知曉棺材内是死人或是活人的懸念(1964年12月24日),請觀衆玉臨劇場看戲,一探究竟。

至於强調以“巧妙機關變景”與“特技空中飛人”來增添感官視覺,描寫明末崇禎皇帝自縊身亡,史可法等復國忠臣聚居五龍山共商復國大業,却因内奸事迹敗露,衆人逃逸,多年後險些鑄成父子相殘的悲劇的《五龍案》(1964年10月27日、31日,11月5日),更是在星馬引起轟動。吕福禄指出此劇爲蔡玉嬌所排演,又名《卧虎藏龍》,陳剩稱其又名《反清復國》,劇院一連貼出七天都客滿。新加坡戲迷即表示,除在劇場中觀賞此“倫理愛情諷刺名劇”外,還特地購買其所録製的唱片回家聆賞,又從“麗的呼聲”廣播中重聽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