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非基督教运动重要文献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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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和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

贺麟

编者按:本文写于1929年,原为英文,后由杨君游译成中文。1929年,非基运动的声浪已渐渐平息,一些知识分子开始对过去近十年来断断续续的反基督教风潮以及基督教自身进行反思。贺麟的这篇文章并没有仅仅局限于过去几年的非基运动,而是从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的角度出发,从更广的时间跨度和意义上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历史命运,所遭到的误解与反对,对中国社会的裨益,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论述与分析。贺麟在文中主要追溯了基督教在中国发展的四个历史阶段,通过引证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的言论,呈现了中国人对基督教运动的几种态度,并对中国人不能够从基督教的崇高理想中获得教益,以及基督教在中国被某些传教士所歪曲感到遗憾。此外,贺麟还具体列举了基督教在中国遭遇的几种误解;基督教被误认为物质发展的障碍,民族主义者认为基督教关于博爱的世界主义学说会冲淡人民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一些人指控基督教教导人谦卑的德行和奴隶式的服从,而中国需要战斗的精神,中国知识分子将基督教与科学对立起来。贺麟指出,基督教对中国民族运动的裨益恰恰与这些误解相反,并强调基督教的影响在中国的反映本质上是科学的、民主的和民族主义的,且与胡适对基督教在中国未来命运的预测大相径庭,而是认为基督教在中国必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原文收录于贺麟:《文化与人生》,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确实是一种革命运动,不应当把它与沙文主义式的和法西斯主义式的民族主义相混淆。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外观上是反抗帝国主义势力经济上、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压迫,其内在意义是反抗保守的军阀和封建主;文化理智方面,它是对过去的传统和习俗的反抗。这场运动,在一种意义上,是民族主义的运动,因为中国要通过这场运动得到完全的独立和统一,而且要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又超出了民族主义的范围,因为它鼓舞和激励了世界上一切被压迫民族的自信心,它的目标在于建立一种以平等互利为基础的国际关系。

中国当前的民族主义运动,实际上是十九世纪中期(1850~1864)发生的太平天国起义的继续。太平天国起义有三重动机:政治方面,它是要推翻满清王朝;社会方面,它是要使中国社会化,也就是要实行某种国家社会主义;宗教方面,它是要把中国基督教化。太平天国的起义者们力图推翻满族统治,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受欢迎的,但他们的欠妥当的社会主义措施和他们假基督教的狂热实践,却使得中国人和外国人都不高兴。因为打了十五年内战,死了差不多两千万人,三分之二的中国领土受到践踏迫害,太平天国运动还是最后失败了。

现在的民族主义运动已迅速取得了成功。它推翻了满族的君主,于1910年建立了共和国。它成功的秘密就在于革命者放弃了宗教和社会主义方面的反叛,而集中其精力于推翻衰落的满族王朝之单一的较低的任务。

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在近来的中国民族主义运动中既没有宗教的争端,也不带明显的基督教的动机。但有一个无可怀疑的事实,即作为中国共和国之父和中国民族主义运动(在反满清的起义和反对帝国主义势力的斗争中)领袖的孙逸仙是一个基督徒,而且没有人否认,孙逸仙是中国前所未有过的最像基督人格的人;保罗·林巴格:《孙逸仙和中国的起义》,第二十三章,《孙逸仙和圣经》。而太平天国的领袖们却把政治口号和基督教的口号相混淆了,他们对基督教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理解。所谓这些都清楚地说明,中国的民族运动和基督教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关系。有些人甚至说,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开端,也就是现代基督运动在中国的开端。

这篇论文的主要目的是追溯基督教在中国的历史发展;分析基督教为什么和在哪些方面有助于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发展,中国民族主义者为什么和在哪些方面对基督教和传教士的工作怀有某些敌意。

基督教在中国的历史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以天主教的基督教为代表,开始于公元七世纪。公元635年,一个叫阿洛彭的基督教僧侣来到中国,成为第一个得到皇帝允许在中国传布福音的人。阿洛彭被皇帝授予精神之主的称号,他的宗教叫光明教。从那以后,基督教在中国有过二百多年的受欢迎时间。由于某些还不清楚的原因,基督教传教士在九世纪的时候消失不见了,十世纪和十一世纪基督教在中国无影无踪也还是一团疑云。对这种消失,唯一较好些的解释,是认为在公元945年,中国对佛教徒有过一次大迫害,以抵制其势不可挡的影响。基督教的传教士可能不幸地分担了佛教徒的同样命运。但佛教很快地恢复了,而基督教则完全被清除了。

第二阶段的代表是天主教的圣方济会信徒和新景教的传教士。这个阶段开始于十三世纪,当时是忽必烈时代,他征服了欧、亚两洲许多地方,其母亲是一个基督徒。1265年,马可·波罗打开了通道,他为基督教的普及作了极大的努力。后来方济会传教士随之而来,成千上万的人信奉此教,学校和教堂建立起来了,但到了十四世纪中叶,随着蒙古皇帝的垮台,基督教也变得非常微弱,近于灭绝,基督教传教士又都消失了。历史学家认为,他们的失败是由于他们的“外国习俗”,也就是说,一方面他们没有能够使自己适应中国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中国人也没有对他们的工作给予积极的配合。

由利玛窦(Mattca Ricci, 1552-1610)领导的天主教耶稣会会士开创了基督教在中国的第三阶段,时间上是从1553年到1774年。这些耶稣会士采用了宣教的新办法。他们学说中国话,穿中国人的衣服,注意观察中国人的习俗,通过讲授科学及同中国人真正交朋友,从而逐渐达到了宣传福音的目的。他们成功地和中国学者合作,把欧几里德几何和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翻译成了中文。此外他们自己也写了不少数学和科学方面的著作。一些耶稣会士被中国政府任命为观察局的官员,还有一些人被聘用制造战争枪炮,中国皇帝给了他们很高的荣誉。据说一个叫施卡尔的耶稣会士,在他的一生中曾使一万二千人皈依基督教。

可是,到了十八世纪中叶,耶稣会也失败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宗教仪式的论争。多米尼加教派和方济会指控耶稣会对佛教、儒教和当地习俗的妥协态度。罗马教皇命令耶稣会不得允许中国的基督教徒祭奠祖先和儒教。康熙皇帝为此对大主教发表了一个声明:“我们祭孔,以为我们的师表;我们祭祖,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我们在孔夫子和祖先的香案前并不为荣誉和幸福而祷告。如果这些意见不合你的口味,那你考虑离开我的帝国吧。”他又补充说:“照我看,你们这些人来中国,不是要建立你们自己的宗教,而是要毁掉它。”

不管怎样,康熙皇帝还是很宽容的,他没有采取任何极端的行动来驱逐传教士。但他的后继人雍正皇帝就采取了铁的手腕来镇压传教士。1724年,他发出了一道圣旨,在全国禁止基督教,没收教会的财产,还谴责传教士是公众思想与和平的狂热扰乱者。由于科学知识的原因,北京的传教士算是保留了下来,其他的传教士则皆遭流放驱逐。在这以后约一百年的时间里,基督教在迫害之下衰败了,而且蒙受了极大的苦难,直到十九世纪才开始了一个新时期。

至此我们已经看到,基督教在中国的前三个阶段都完全失败了,它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基督教在中国的第四阶段的命运。

第四阶段是由现代天主教和新教基督教来体现的。1807年第一个新教传教士罗伯特·莫里逊博士到达广东,是这一阶段的开端,莫里逊的工作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他的开拓性的工作是把《新约》翻译成中文而且还编了一本汉英词典。全版《新约》于1814年出版,他编的词典的第一卷于1817年印出,整个词典是四开本,六卷,4595页,于1823年出版,费用达12000英镑。

1842年,发生了鸦片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英国首次战胜了中国。在这以后,英国星象学家狄拉格林(M. De Lagrene, 1749-1822)于1844年得到满清皇帝信仰自由的圣旨。同时尽管是在迫害和驱逐的情况下,早在1830年,估计在中国的天主教传教士里,还有四个教主,十九个欧洲的牧师,他们散布于各处传教,甚至在四川省里,他们还拥有二十万信徒。从这以后,中国政府对基督教信仰的自由宣传就不再干预了(偶然发生的反抗和敌对状态表明,传教士对愚昧的群众是无效的,除非是派来更多的军舰及签订另外的条约来保证宗教宣传的自由和安全)。这样,基督教在中国的控制就越来越强,传教士的人数也逐渐增加。1918年,在中国的传教士人数为6395人,1922年增加到7500人,1925年达到8158人,他们代表着西方200个不同的教会团体和组织。《中国基督教年鉴》,1926年。

圣经被翻译成中国的文言、白话及方言,总共有42个不同的版本(圣经的标准译本完成于1912年,是中国人和外国人各半组成的一个12人翻译委员会经过25年劳作的结果),一个值得注意的重要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译本是纯粹由中国基督教徒自己翻译的。据报道,在过去的114年里,在中国的三个外国圣经会共分发了164963395本《圣经》,也就是说,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每年都平均分发1500000本《圣经》。《中国的纪录》,1928年5月,第332页。据最近的报道,在1928年的11个月里,美国圣经会、英国圣经会、外国圣经会及民族圣经会共分发11453783本《圣经》、《圣约书》和分册本。《中国的纪录》,1929年3月,第179页。

上面我们对基督教在中国的迅速发展作了一个一般性的探索,下面我们进而看一看中国人民对基督教运动的反应,以及基督教在中国是如何影响政治秩序的,特别是如何对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发生影响的,实际上中国人对基督教的态度存在着很大分歧,下面我用原话摘录的办法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观点,或许这样会使我们对真正的形势有较好的洞察。

李鸿章的观点可能是最宽容的观点的代表。李鸿章是十九世纪末中国的大政治家,有本他的传略引证过他在1886年给皇帝的奏章,他说:“孔夫子的教导和耶稣的教义看来都是建立在规劝的基础上的,他们的教义被表达和传播是为了整个人类——异教徒和基督徒的改善。我懂得这个道理,如果我的生命是被抛在英国、法国或者美国的话,那么我也要称自己是一个基督教徒,因为基督教是这些国家的宗教,一个人如这样安排他的生活,那他就会免遭麻烦且受到尊敬。他不会想到孔夫子,因为孔夫子及其教导他是一点也不需要的。在中国也是同样道理,只是情况相反。”“他(传教士)现在一点也不可怕,因为他可能是耶稣基督的代理人,或者是那个伟大人物的追随者;作为国家政治的工业独立可能的敌人,他才是可怕的。”布兰德:《李鸿章:十九世纪的标志》,第266~267页。所谓“中国文艺复兴之父”胡适博士的观点也值得我们注意。虽然就个人而言,我不同意胡适的观点和他的大胆假设的方法,但胡适的观点毕竟是当今中国知识阶层的代表,所以我不嫌冗长,还是把他的话摘录如下:


基督教信仰的宣传,在这个新中国看来是不会被许可而有多少光明前途的。恰恰相反,基督教到处都面临反对。基督教占领中国之梦看来很快就破灭了——可能是永远破灭了,这不需要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了。

确实,有一些为狭隘民族主义的攻击所作的论证,把基督教的传教士看作帝国主义侵略的代理人。但我们必须认识到正是民族主义——一种与过去文化割裂的民族自我意识——曾经在中国扼杀过景教——最早期的基督教、拜火教和摩尼教。正是这同一个民族主义,曾四次对佛教进行迫害,把已完全征服中国逾千年的佛教最后也扼杀了。这同一民族的意识现在又反抗外来的基督教。

比民族主义更难对付的,是理性主义的升起。我们不能忘记,中国哲学开始于两千五百年以前,老子教人一种自然的宇宙观,孔子则是一个坦率的不可知者。这种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传统,在每一个时代,当民族受到迷信和狂热的宗教影响时,它总是要起救星的作用。这种中国原有的文化背景,由于现代科学的方法和结论的增援现在又复活了。而且成为知识阶层反对任何宗教体系欺骗的真正难对付的安全措施,因为宗教的基本教义,尽管加以种种辩解,但总不能经受理性和科学的考验。《论坛》,1927年7月,第1~2页。


胡适博士对传教士在中国的工作评论也非常有影响,给人以深刻印象。他说:“中国的基督教会有帝国主义的精神,它竭尽全力去愚弄一般民众。传教士们是有不少缺陷的。教会给许多不能给宗教作出选择的婴儿洗礼;教会不应该强迫人们信仰,传教士学校不应该突出哪一种宗教;靠宏伟华丽的建筑物来吸引外面的人是教会犯的一个错误;学校不应该是基督教的布道中心;教师对基督教学生和非基督教学生不一样看待也是不合理的。传教学校更不应该限制学生的信仰和言论自由,教师也不需要总是基督教徒。”《中国的纪录》,1928年5月,第280页。

现在我们从中国基督教徒自己进行的客观观察的角度,观察一下中国学生和受过教育的人对基督教的一般态度。下面是两个著名的中国基督教徒的看法。吴先生(Y. K. Woo)在其《现在中国人对基督教的态度》的文章里说,“这就是哲学上的怀疑主义者和那些高度尊重伦理道德的思想体系和中国文明的成就的著名中国学者的态度(轻蔑的态度)。这种类型的人认为,基督教在思想上是粗糙的,形式上是迷信的,方法上是矫揉造作的,结果是贫乏无聊的,因此是不值得他们研究和注意的。有时候,他们从《圣经》里摘录某些论述,或从基督教徒的思想里摘录某些观念,然后用他们所掌握的一切哲学武器对之进行嘲弄。由于基督教在中国很少产生或没有产生著名学者,普通基督徒大都是智力上平庸的人,他们就由此得出结论说,基督教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心灵。当他们看到作为个人的基督徒和作为组织的基督教会做与他们所信奉的教导相背之事时,他们对基督教的僧恶便变得绝对了。确实,他们与基督教的对立不是一种寻衅放肆的行为,但在他们眼里,基督教是把人类生活和一切意义都剥夺了。”《中国基督教年鉴》,1926年,第82页。

另外一个著名的基督教徒顾子仁博士,在他的《教育的条件和学生生活》的文章里,坦率地指出了中国学生的不同态度。“第一,持民族主义观点的学生反对基督教,他们认为基督教是同外国相联系的。第二,持理性主义观点的学生反对基督教的教条式假定。第三,持无神论观点的学生自然认为基督教是毫无用处的。”“除上面提出的三种态度以外,我看还得加上两种态度,现在很多学生都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一种是对基督教麻木冷漠的态度,这在基督教学生和非基督教学生那里都有表现。第二种是对基督教和基督教徒完全蔑视的态度,持这种态度的学生在增加。在他们看到,我们既然为基督教的事业献出了我们的一切,那么对基督的名称进行蔑视和责难而不是对他进行颂扬实际上正是为我们所应严肃考虑的问题。”《中国基督教年鉴》,1926年,第273页。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极端民族主义宣传鼓动者的态度。1925年12月26日,《北方中国每日新闻》刊登一则湖南长沙反基督教活动的报道。据称举行了游行,有恐吓,有辱骂,还散发了传单,下面就摘录一份重要而且有趣的传单:


工人们!农民们!学生们!商人们!一切受压迫的人!我们不怕摆弄机关枪、列强的海关会议及不平等条约的帝国主义,令我们害怕的倒是基督教的狡猾的、看不见的文化上的侵略,因为它带着温情和慈善的说教工具。正是这些活动毁坏了我们国家,削弱了我们在民族之林的地位,使得我们麻木不仁,以至于我们会认贼作父!在上海的十万外国兵不能消灭我们的爱国主义,厦门的暗杀也不能破灭我们拯救中国的决心,但这种狡猾的基督教,它的帝国主义的、文化的侵略却使我们千百万青年受到了感染。我们的心先死了,我们的身体也要接着死去。基督教是一种迷信,它杀了我们的心,但它又杀人不见血。我们当然害怕它!……

学校是文化侵略的营地,教会是制造奴隶的工厂,医院也是侵略的中心。在你的眼前,罪恶到处可见!什么学校会省略不读圣经,不搞宗教仪式,不祷告,不施行洗礼,不进行一切教会的事务呀,但就内在本质来说,所有那些进行颂扬和祷告的传教士都是在愚弄国民,在传播资产阶级的影响,在为结伙的匪徒效力,在秘密地输入机关枪!在一些地方,如在湖北省,他们每天都在侵略土地,都在玩弄我们的善男信女。

同胞们!如果我们都变成基督徒,如果中国都基督化了,那么帝国主义也就成了遍布全国的刽子手的快刀利斧。它就要掠夺我们的田园家舍,就要把我们斩成碎块。我们必须组织起来,联合起来,尽我们的最大力量来反对这股势力。

我们的口号是:反对文化侵略;打倒帝国主义的工具——基督教;拯救受压迫的人——教会学校的学生;教会学校的学生们:离开使你们遭受罪恶的学校吧!《中国基督教年鉴》,1926年,第5~6页。


不管是对是错,极端民族主义民众在上述充满情感的传单里的说法,代表着中国政治家、知识界头面人物和广大学生对基督教的一般态度。这里不需要争辩,也不需要评论,因为这些话语正是反基督教的主观天真的表达。我感到很遗憾的只是,中国广大人民不能够从基督教的崇高理想以及耶稣基督的生活与教导里获得教益。同样令人遗憾的是,基督教在中国受到如此的误解,它已经被某些传教士歪曲了。

基督教在中国,事实上仍面临着危机,因此作些新的调整是必须。很多乐观主义的人认为,这种危机和反基督教的活动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有助于教会工作和传教政策的改革,也有助于基督教在中国的纯化。因为这种危机将淘汰掉基督教的假信徒,而基督的真正追随者的信仰将由于受到苦难和迫害的检验而愈益增强。一些悲观主义的人,特别是引人注目的胡适博士,预言基督教在下一个阶段将再次被灭除。在对基督教在中国的未来前景进行推测的时候,我们须注意两个重要的因素。

首先我们须明白,民族主义运动总是在某种程度上同外来宗教的宣传相敌对的;传教组织,不管它抱有如何无私和慈善的动机,一般都被看作是与民族发展不相容的。例如在日本的民族主义运动处于高潮时期,日本政府甚至会颁布一道法律,使结社基督教信仰的人,处于被迫害甚或被杀害的地位。但日本一获得独立,反基督教的情绪马上就消失了。现在基督教在日本平稳发展,一点麻烦也没有了。我相信,一旦中华民族的危机克服了,那么基督教所面临的危机,会像日本一样,也会得到克服。而且基督教会越是不受任何政治集团的影响,那就越不会引起怀疑和不友好的反应。

再者,我们必须记住,如我前面所说,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本质上是革命的,它不只是以基督教作为自己整个的攻击目标,儒教和佛教也摊上了同样的命运。受过现代教育的激进的学生很久以前就已宣告了儒教的破产。很多佛教的庙宇已经变成了现代的,不可计数的佛教神灵偶像被毫不留情地毁成碎片。简言之,最近两个世纪在西方流行的无神论和爱国主义现在已经传到了中国,因此我们现在正面临着一场普遍的宗教危机,不独基督教如此。

现在我来分析一下,基督教在那些方面有助于民族主义运动,以及基督教在哪些方面被误解了。

第一,基督教被误认作物质发展的障碍。民族主义者认为,目前中国最为需要的是物质运用,技术装备和工业发展。我们要解救我们的身体,甚于基督教所宣称的对我们灵魂的解救。但实际上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基督教在中国所做之事,既是精神的传教,也是物质的传送。传教士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建造医院、教堂和西方类型的学校。从传教士学校出来的学生最为适合在银行、邮局和许多其他企业里做事,中国外交界绝大多数成员都是传教士学校的产物。此外,基督教在中国的慈善组织,对遭受战祸和水旱灾害的穷苦人民也提供直接的物质帮助。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基督教在物质发展方面也起了不小的作用。我想过,基督教在中国的物质基础比它的精神基础更为牢固。

第二,民族主义者认为,民族意识对于中国的复兴是必须的,而基督教关于博爱的世界主义学说会冲淡我们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确实有少数几个中国的基督教徒,他们的英语知识甚于汉语知识,他们身上的外国人的成份要比中国人的成份多。但从总体上来看,现在外国的传教士一般都意识到了我们的民族意识。大多数的基督教学生也像非基督教学生一样,积极参加民族主义运动和爱国主义的游行示威。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基督教是推动普及教育的一股重要力量,而那些受过普及教育的工农现在已经成了中国爱国主义运动的基本力量。再者,基督教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有益影响也可用我上面已提出过的事实来说明,就是说,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领袖孙中山,也是一个基督教徒,而且曾经在教会学校受到教育。还有,太平天国的领袖们,现代民族主义运动的先驱者,也曾受到基督教信仰的鼓舞。

第三,一些人指控基督教教人的是谦卑的德行和奴隶式的服从,而中国需要的是战斗的精神;任何形式的宗教一般来说都是一种保守力量,而中国极为需要的是革命精神。我们应该看到,基督教是一种复兴的宗教,它在中国造成的效果实际上也是革命的。因为,在基督教国家,旨在价值保存的例行公事的基督教可能是保守的,但它在中国,无疑已是一种生机勃勃的、进步的和革命的力量,就如佛教和儒教在中国可能是很保守的,但当它初被引入西方国家的时候,确也产生了新的或革命的影响一样,不是谦卑之教,而是一些冒险传教士的献身和耶稣基督的不妥协的精神与生活的典范,将永远是鼓舞中国青年的精神力量,甚至中国共产主义的领导人也曾说过:“我们不要基督教,但每一个青年都应有耶稣基督的战斗精神和牺牲精神。”

第四,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所持的最重要的反驳意见是认为基督教与科学相对立。这是因为他们过分夸大了在西方世界里宗教与科学的表面上的冲突及他们对迫害异端的憎恶。他们由此认为,中国最为缺乏的是科学和科学精神,而不是宗教的或神学的教条。但实际上,客观事实告诉我们,传教士是第一批最早把科学知识传送到中国来的,是耶稣教徒给了我们欧几里德几何和哥白尼天文学。但对基督教作科学意义上的考察,它是有难以理解的怪事,对此我们要引起注意。由于对科学家的迫害,基督教使科学变成了宗教,即把科学变成了精神上献身的对象,把科学家变成了精神上的殉道士;靠这些与科学正相矛盾的神秘和教条的信念,基督教成了激起科学想象,引起科学的兴趣和研究科学最好的能动之源。对科学家的迫害也说明了教会对科学问题的关注。而在中国几乎没有人以宗教的热情和献身精神去研究科学或反对科学。我们没有科学,因为我们没有科学的殉道者。我们之所以研究科学,是因为它有用,西方人对科学的研究是为其无私利的内在价值及其宗教的意义(毕达戈拉斯第一个把科学看作献身的对象)。这些稍有离题的话意在说明,在一种怪论的意义上,可以说基督教是科学的庇护者,那么认为基督教与科学相冲突而反对基督教的人是没有根据的,而且基督教在中国决不会成为科学发展的障碍。

总之,我这里所要阐明的是,基督教或在中国的传教工作,第一,它是有助于中国的物质发展的;第二,它有助于唤醒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第三,它鼓舞了中国青年大无畏的战斗精神,成了中国现代化和充满生机的动能之源,它有助于中国的改变者打破旧的习俗;第四,它鼓舞了科学的研究和对技术的追求。换句话说,正如我在别处也已指出过的,自文艺复兴以来,基督教已是这个世界的方向,它把现代西方世界最优秀的科学成果,民主和民族主义,都作为组成部分而吸收于自身之内。这样,基督教的影响在中国的反映本质上是科学的、民主的和民族主义的。

既然基督教对新中国是有裨益的,而且也与新中国的要求是兼容的,那么,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决不应极为愚蠢地采取反基督教的敌意态度。再者说,中国人民本身就是对宗教的东西取容忍态度的。既然佛教和伊斯兰教在很早以前就已传入中国,且根植于中国人民的生活之中,那么基督教也是能够使自己适应这块新的土壤的,中国没有任何理由排斥基督教。偶然发生的反基督教的暴乱,主要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是由于一些无知的民众对传教士和基督徒的外国生活习俗看不惯。所有这些要清除基督教出中国的理由都是外在和无根据的。与此恰恰相反,我相信,就基督教不受政治或帝国主义集团的影响来说,就传教士是以善良意志为动机,他们的传教也被证明确实是精神上和宗教上的传教来说,基督教在中国必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因为中国人民对真正的友谊和精神价值是很容易感受的。我们过去曾有过佛教的时代,既然基督教一点也不比佛教差,那么我们就有各种理由,想着在中国的未来会有一个基督教的新时代。佛教曾丰富了道教和儒教,它的影响渗透到了中国人的每一种生活方式,如艺术、文学、哲学、社会和政治秩序,家庭及各地习俗等。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佛教已经紧紧地吸引了最优秀的中国人的头脑,它已经成了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五千多册佛教文献被译成中文,由于佛教经典的翻译,中国的文学里也增添了新的写作风格。佛教对中国所做之事,基督教现在同样也可以做到。我常想,如果基督教与道教的玄学及佛教相融合,且由儒教的实践伦理学来补充,那么,在中国产生的新基督教将比它过去的历史更加光辉灿烂。


附释:此文作于1929年,完全根据英文材料写成。曾应哈佛大学研究院同学,并在校外某地区任牧师职务的莎提斯特朗君之邀,在他的牧区晚会上宣读过,那年暑假期间我又在芝加哥附近的东方学生会议上宣读过。今加以校订,请杨君游同志译成中文。作者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