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于热情
——抗战文学漫谈之一
遍览抗战初期的创作,给人总的印象是热情有余,深刻不足;充满同仇敌忾,但不免千篇一律;看到了表面上的、形式上的全民总动员的大好形势,但没有揭示出这轰轰烈烈、热气腾腾的背后所掩盖着的矛盾和问题,以及人们的心理变化。这从当时的戏剧和诗歌创作中可以普遍看到。
且以臧克家的诗歌创作为例。
诗人在1938年出版的诗集《从军行》的《题辞》中写道:“诗人啊,/请放开你们的喉咙,/除了高唱战歌,/你们的诗句将哑然无声。”如此肯定,如此绝对!这既可以概括诗集的内容,也可以代表诗集的风格。在这之前,诗人已出版了《烙印》、《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和《运河》四部诗集。精细的雕刻,形象的描绘,讲究格律,洋溢着北方农村的纯朴气味,这本是臧克家宣告于世人的创作个性,但它却不见于《从军行》了,代之而起的则是高昂的情调,直白的呼喊。热情代替了冷静,匆忙代替了舒缓。若用这里的《血的春天》同《运河》集中的《古城的春天》对比,便一目了然。《从军行》记载了诗人抗战初期由山东而陕西而河南而武汉的流亡足迹。它歌颂全民抗战的热情:“敌人把我们推入了战争。/我们再不空口讲正义。”“我们爱和平,然而今天我们却欢迎战争!”它表现中华民族的恨:“我知道,你在恨敌人的手/撕碎了故乡田园的图画,/你在恨敌人的手/拆散了我们温暖的家。”这恨会变成力量。“救亡的情感像沸水,/使大家全都变成了疯狂!”“谁敢说堂堂的中国会灭亡?”《别潢川》等诗还保留了一丝原来的风格,而《武汉,我重见到你》却多的是口号的堆砌。如说“我”梦想中的武汉应该是比1927年“一定更健雄,/更伟大,/更兴奋,/更年青”。句子少修饰,欠锤炼,大部分是感情的直接倾泻,表现出一种紧张、激越、一往无前、不怕牺牲的战争气氛。
回头再读臧克家1932年自费出版的第一个诗集《烙印》中的《歇午工》:
铺一面大地,
盖一身太阳,
头枕着一条疏淡的树荫,
这个的手搭了那个的胸膛。
一根汗毛
挑一颗轻盈的汗珠,
汗珠里亮着坦荡的舒服。
该诗不管是整体,还是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无不清新隽永,生动形象,含无穷的韵味于白描。午休的工人大地为床天作被,不择地方,不讲姿势,抢占时间,随意躺在林荫下,均匀地出一口气,舒展地一松筋骨。深入浅出,出语自然,不经雕琢,却匠心独具。“这个的手搭了那个的胸膛”,表面看,不过是一句毫无特色的口头话,但仔细一咀嚼,却不难品味出它写尽了工人的疲劳,交代了他们的身份,说明了他们的关系。他们太疲劳了,躺下就睡着,而且睡得很香,很死,谁的手压着谁,谁的脚蹬着谁,也不会知晓,他们彼此亲密无间,相互救助,共同创造,有一样的命运,绝不会计较谁压了谁。“一根汗毛/挑一颗轻盈的汗珠”,运用细节描写,极尽斫轮运斤之妙。一个“挑”字,画龙点睛,巧夺天工。静静躺在树荫下还有汗,极言天气之炎热。劳动时的汗,少,则是挂着,多,则流淌,是多是少,都会是举手抹去;只有安静时,汗不多,而且是慢慢地沁出的,才像“挑”。再说,劳动时的汗,必定龌龊;只有休息时的汗,才显得“轻盈”。最后一句也颇有讲究:工人的劳累、辛酸、痛苦,随着汗水排出一部分,他们的精神负担暂时得以减轻;这些干着牛马活的苦力,大概也仅仅只有在梦里,才能从天国去获得一点“舒服”。不喊口号,不站出来说教,读者会从诗行中体会出作者要说什么;读者还可以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思想感情,浮想联翩,进行再创造,尽力挖掘诗行的意蕴和诗人的审美态度。
但这种风格在一段时间却似乎断了线。继《从军行》之后,臧克家1939年的《泥淖集》,1940年的《淮上吟》和《呜咽的云烟》,1942年的《古树的花朵》和《向祖国》,多数都是军旅生活的实地记录,是军民抗战的原始写照。没有剪裁,保留了生活的新鲜。到1943年的《泥土的歌》,才又回到《烙印》和《运河》的风格,只不过有了发展。《泥土的歌》表现了诗人对乡村对土地深沉、真挚的爱。他不愿意上天堂的乐园,而愿意跳入地狱,“因为,我是大地的孩子,/泥土的人。”《泪珠·汗珠·珍珠》说,珍珠可以不要,但要泪珠和汗珠。只要是乡村,“连他们身上的疮疤/我也喜欢”。爱乡村爱到了痴心和偏执的程度。反之,“都市的高楼使我失眠”。不爱城市的霓虹灯,只爱乡村里柳梢上挂着的明月。“锅,/空着胃,/乱窜的老鼠饿得发慌”。用形象写穷,穷形尽相。《静》很能说明作者的诗体和风格:“一只鸽在半空里画圈,/天,/更大,/更蓝;一只苍蝇/扰人睡梦,/六月天的白昼/更长,/更静。”句子结构、平仄、韵脚都有了变化,但诗篇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本质却和《烙印》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这之后的精品仍不多。
臧家克仅是一个例子。有成就的大诗人都未能避免因赶任务而出现的粗糙,其他作者的急就章就不用去一一列举了。
都未能避免,就必有不能克服的主客观因素。
第一,大流亡,大迁徙,大转移,国无宁日,居无定所。卢沟桥一声炮响,打破了所有作家的平静生活。原来在上海、北平、青岛、南京、天津等地的作家,像逃难一样,纷纷奔往武汉。欢呼了台儿庄大捷,搞了“七七”周年纪念献金活动和震惊武汉三镇的火炬大游行,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又来了武汉失陷、长沙大火,作家们又逃往重庆、昆明。长途跋涉,几多曲折,说不尽的艰辛,好歹在重庆及其他中小城镇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谁知又发生了皖南事变、太平洋战争,作家们再次大疏散,往昆明、桂林,往福建永安,往南洋,也往延安。就这样,始终栖栖皇皇,颠沛流离,受尽奔波之苦,睡不成一个安稳的觉。连生命都难以保证,生活也仅能维持,生产文学的时间和精力、心力和情致自然就说不上。因为文学毕竟是生活、生命有余裕的产物。
第二,生活艰难,物资匮乏。作家们失去了原来的工作,弃家丢物,挈妇将雏,转徙于战火之中和恐怖的气氛下,基本生活也难以得到保障。叶紫、王鲁彦、万迪鹤、缪崇群贫病而死;张天翼靠朋友的募捐、仗爱国进步青年的资助得以活命;洪深举家服毒自杀;有固定薪俸收入的阳翰笙端午节只能全家喝一碗猪骨头汤,妻子摆地摊变卖家什,被人讥笑为“告地状”。文人们即或有创作,纸张、文具、印刷也成问题。出版不易,销售、流通尤其艰难。现在每当我们翻阅抗战时期大后方的报纸、杂志和书籍时,即因那黄色的土制草纸使字迹不清不显,模糊难辨,而深感头痛;殊不知,在当年,就是那样的嘉乐纸也难得,也还是李劼人的一大历史贡献。要是没有李劼人的嘉乐纸厂,真不知会少办多少刊物,少出多少书籍。
第三,文学的规范及其条件的或缺。这里有几个层次的问题。首先,抗日,成了文学创作压倒一切的中心主题。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枪声就是动员,全国上下,人无分男女老幼,地无分南北东西,都齐集在抗日反汉奸、救亡图存的旗帜之下,阶级矛盾暂时让位于民族矛盾。黄河在怒吼,扬子江在悲鸣,中华民族愤怒了!不管是革命作家,进步作家,中间派作家,还是反共作家,都举起抗日的旗帜,除一小撮汉奸以外,谁都要抗日,一切作品都写抗日。“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为多数人所接受;“与抗战无关”,还是忘不了抗日。然而就不少作家而言,他们却失去了优势。每个作家本都有自己熟悉的取材领域,都有自己的写作环境和方式。他们在自己的领地内,按自己的习惯写作,如鱼得水,一切自如;反之,换一个环境和人物天地,他们便感到陌生,显得局促,勉强写来,则文不从字不顺,没有自己。连以抒情为主的诗歌,都使臧克家露怯,遑论其他文体!此外,思潮、流派的探讨处于停滞状态,也影响到视野的开阔,艺术形式的追求。作家居无定所,物质生活困难,没有条件去从容沉思纯属艺术方面的问题。几个方面,几个层次,互为依存,彼此制约。突出了时代特征,又逃不脱文学艺术生产的固有规律。政治,给文学规定了方向;时代,为文学确定了主题;规律,叫文学遵循一定的轨迹。谁有条件、有能力将这些调和得好,谁的创作就成功。反之,虽有创作,尽了宣传的责任,却缺乏了艺术的生命力,作品问世之日即死亡之时;于艺术的殿堂少有贡献。
抗战初期的文学创作,是整个抗战文学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如上所述,它充分反映了抗日救亡的时代气氛,揭露了敌人,动员了民众,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这是不能低估的。但它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题材狭隘、思想浅陋、不够深入、不够真实、不够广阔、不够深刻,善恶美丑有脸谱化、定型化的倾向等不足,这是要随着现实斗争生活的发展变化,随着作家的认识能力的加强,以及文学创作本身的实践和发展,才能不断予以克服并继续取得前进的。这在以后的抗战文学的不同发展阶段已经清楚地得到了证实。
当然,不平衡是绝对的。抗日时期,就文学门类来说,话剧创作空前繁荣;有的作家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力,赢得了黄金时代的到来;像张天翼,在抗战初期,反而达到顶峰。
文学需要热情,但文学创作又是冷处理的结果;文学需要感情,但又不能感情用事。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那是指的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心态,也不是说感情正盛时就完全可以创作。
抗战文学是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而特殊又离不开一般。特殊是仔,一般是母。母体孕育子系,子系必有变异;但万变不离其宗,它还得是文学。这便是我们应从中得到的一点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