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病关系的紧张化趋向
明清时期的医病关系,虽然总体上仍然未脱离传统特色,但与前代相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明代万历年间曾官至内阁首辅的沈一贯在为名医徐春甫的医学著作《古今医统》所作的序中,便将当时与过往的医病关系进行过精彩的概括与对比。
古者人专师,师专法,师秘而不忍传,学者久而后可得。然且斋戒以将之,盟誓以信之,诚而听之,终而守之。其治人也,一意摄志,罔敢二三。故病者之听夫医,犹听神明,正反从逆,惟其所用,至割皮解肌浣肠刳骨不惜,医诚良而听之诚是也。今医师遍天下而不攻,学者亟求食而不能尽其术。病者疑信半而姑听命焉,而又以好全恶危之心待之。病非在皮肤,而效求于旦夕,旦不效旦更,夕不效夕更。而医不敢聚毒以尽其技,况敢言割皮解肌浣肠刳骨之难乎?故天下不尊医,而医亦不自尊。
从沈一贯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明代中后期,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以及医病之间的疏离感就已经很强烈。而医病关系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显然与这一时期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有关。对此,学界已有一定的讨论。大体来看,伴随着医药学知识社会化的进一步发展,到了明清时期,行医已渐趋成为一种相对开放的职业。特别是在文化程度较高的江南地区,只要能够读书识字、诵读汤头歌诀,即能悬壶于世、开局行医。而国家与社会对行医活动又缺乏相应的监督和规范,导致行医者构成复杂,良莠不齐。大多数行医者纯粹是为了谋生,在医术上根本没有任何保证,不免给医病关系的恶化带来了严重影响。
衡量医病关系紧张与否的标准有多种。其中,医家形象的好坏显然是重要标准之一。在一个多数医家并不以治病救人为宗旨的时代,医家的社会形象势必会大打折扣。揆诸明、清之世,我们发现,与此前历朝历代相比,医家的社会形象已非常之差,痛斥乃至丑诋医者的文字比比皆是。
清人黄凯钧在感叹“何近来为医之多耶”的同时便指出,其实大多数所谓的“医者”都是些“习举业而不售,为商贾而乏资,为农无力,为工不屑,于是手择易知易见之方书,春习而夏施”之人。显然,在黄氏的心目中,大多数习医者都是些一无所能之辈,简直成了社会上最不值得称道的一个群体。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着黄氏对这些所谓“医者”的轻蔑与不屑。另一位清代医家俞廷举则以歌谣的形式,表达了对稍识药性即率尔操觚之医的不满与愤懑。在对古时医家研习医术的严肃认真进行一番赞美之后,他继续写道:“不料医术至今日,家弦户诵滥如彼。一书不读任意为,其中更多白丁子。纵有儒者强观书,数卷便谓道在是。於戏!阴阳虚实了不知,草菅人命可悲矣!君莫龇,君不见招牌高挂长安市,牧猪奴儿亦为此。”由这些诗句可知,连最无智识的“牧猪奴”都能加入行医者的行列,那么,医家的良好信誉和形象将从何谈起?!
更有甚者,明清时期的部分贤者一改冷静抨击之态,对医技浅薄、医德低劣的行医者进行了赤裸裸的揶揄与辱骂。在《履园丛话》中,钱泳便绘声绘色地记述了一个“狗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姓姜,浙江慈溪人,“素知医理”。但每次出诊,必然带着一条狗。因为这条狗不仅“知内外科,而又兼妇人科”,曾几次三番在关键时刻纠正姜姓医者治疗上的过误之处。后来,“狗忽亡去,不知所之”,姜在连连慨叹“吾道其衰”后不久辞世。在此,一位“素知医理”的医家竟然比不上一条狗,钱氏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故事的最后,钱氏更是直接指斥那些“舟舆出入,勒索请封,若有定价而卒无效验或致杀人者”真是“狗彘之不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多数的医家。
检视明清时期的文集、笔记与小说,对医家进行类似钱泳式鞭挞的故事,多有载记。如龚炜在《巢林笔谈》中记载的“负技而骄,不多与金钱,虽当道或不赴”的医家,死后被哄传“堕入狗胎,有文在腹”的故事,其嬉笑怒骂,与钱泳并无二致。当然,上述故事的真实性或可待考,但其所反映时人对于行医者的观感当属实情。要之,明清时期医家社会形象如此之差,恰是这一时期医病关系紧张的突出体现之一。
对庸医单纯进行言语上的嘲讽与鞭挞,甚至丑化其社会形象,固然能泄一时之愤,但并不能为病家带来实质的益处。特别是在病人遭遇疾患,延请医家来诊之时,如何判断出对方能否胜任,显然需要一套较为“实际”的方式。一般来看,为了自身的健康与生命安全,多方试医、频频换医,是该时期有条件的病家所普遍采用的方法。其实,也不仅仅是病家,即使是一些名医,也纷纷献计献策,为病家择医指示津梁。比如,明代末期著名的医家萧京就是较为突出的一个。在其所著的六卷本《轩岐救正论》中,有着这样一段论述:
夫人大事,莫逾生死。百年之内,谁保无恙。乃一旦有疾,付之庸手,甘心受害,枉死无怨。……病固不得不求医,而医之明脉者,盖千百不一二数也。将谓不治,无以愈病;将敢听妄治,又恐丧生。余以为具慧鉴者,方别妍媸,凭荐扬者亦须勉受。唯有试之一法,庶几酌择匪谬。
那么,又应当如何来试医呢?萧京主张当病者将医家延请至家时,“切勿预言病症”,须先令医家“诊脉,察色,闻声”。脉毕,再静默倾听医家言说此病之阴阳虚实。一旦医家“言下十应二三,便称名手”。此后,“吾方告以得病之由,起居顺逆,饮食喜恶,病期久近,备详勿讳”。接下来,当医家开方时,病家也要注意,一定要问他所开之药主治何症,病期修短,能否治愈等等。这样做的目的无它,主要在于“看他学问浅深,见识高下,果属明良,信心任之无虞。设有不愈,非医之咎者”。
再如,清代的名医徐大椿也提出了与萧京相类的建议。他指出,病家之选医,“犹如人君之用宰相”,必须遴选贤能之士而用之。否则,“小病无害,若大病,则有一不合,皆足以伤生”。那么,又当如何来“择贤”呢?徐大椿给出了他的经验之谈:
择贤之法若何?曰:必择其人品端方,心术纯正,又复询其学有根柢,术有渊源,历考所治,果能十全八九,而后延请施治。然医各有所长。或今所患,非其所长,则又有误。必细听其所论,切中病情,和平正大;又用药必能命中,然后托之。所谓命中者,其立方之时,先论定此方所以然之故;服药之后,如何效验。或云:必得几剂而有效,其言无一不验,此所谓命中也。如此试医,思过半矣。若其人本无足取,而其说又怪僻不经,或游移恍惚,用药之后,与其所言全不相应,则即当另觅名家,不得以性命轻试。此则择医之法也。
从以上所引述的内容来看,萧京和徐大椿的建议不可谓不善,但这样的建议恐怕只适合士绅阶层中对医学有过一定修习之人;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难免就有些要求过高了。有鉴于此,生活于明代末期的医家裴一中,提出了自己更为简捷而实用的方法。
择医疗病,不在临时,而在平时。能于平日知得深,信得确,则临病相延,不患不济事也。
不过,从后世医家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呼吁病家宜审慎择医的情形来看,似乎这些言论并没有对一般民众产生多大的影响。病家一旦生有疾患,病势危急时,还是有病乱投医。甚或医疗效果缓慢时,又频频换医,“世之延医治病,往往求甚速效,更易医者,杂投方药而病转增剧,盖比比然矣”。如此一来,不但对病人的康复十分不利,还会对医生掣手掣脚,因而不断招致时贤的指责。
今夫世之择医者,在平日,则恬不经心;及有病,即手忙脚乱,妄听妄从。有谓此良遂延此者,有谓彼良更延彼者。甚至道途之人,绝不晓医为何事,而或徇其举荐之情,无一不可延之者。幸而愈,以为得人。不愈,则曰:“疾既已剧,无可奈何,甘下泉而不悔矣。”愚者不怪,智者亦比比如之,可胜悼叹!
如果说,病家频繁换医,尚不足说明医病关系的紧张,那么当病家在延请众多医家到场而出现不同的诊疗方案时,病家的无助、惶惑乃至孤注一掷,则更平添了一抹悲壮的色彩。每值此情形,一些病家百般无计,只得求助于鬼神,将生命托付于冥冥的上苍。类似记载颇不少见。当然,有的病家因此而选对药方,侥幸得以康愈。而有的病家,则因选错了方案,一药而毙。关于后者,我们来看一则案例。
在清代杭州名医魏之琇编纂的《续名医类案》中,载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名叫施幼升的人,以卖卜为业,术多灵验。忽有一日不幸患上了时疫,病势危笃,遂多方延医。然而,让病者家属一筹莫展的是,群医定方彼此多不相同。开始所延请的两名医家,“一曰阴症,一曰阳症”,施幼升的妻子因两医在诊断上“天地悬绝”,自不敢采信两医所开设的药方。于是,又从外面延请了一名医家,医家诊以“阴毒,须灸丹田”。此后,“又三医续之,皆曰阴症”。施之妻无所适从,惶惑不已。最终,施幼升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自言:“何不卜之神明?”结果,卜得阴吉阳凶,又因为医者议阴症者居多,遂服附子汤。不料,“下咽如火,烦躁之极”。病者于是慨叹“吾已矣,药之误也”, “言未已,转剧,不逾时竟殒”。一位对自己的卜术颇为自信的卜者,最后竟然因病死在了占卜之上。虽然个中不乏讽刺的意味,但读来还是让人不胜唏嘘。如果换作是普通的民众,在这样的一个医疗场合下,其内心的无助感便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