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治理:概念、结构与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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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农民的儿子,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山村。在我家以及家族里面,既有通过参军、参加工作而脱离农民身份的,也有外出打工的,还有留守在农村的家人和亲戚。

从小我的父母告诉我一定要通过学习走出农村,因为这样可以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从地里“刨食吃”,但从未在理想啊、追求啊这些“高大上”的方面告诉我为何要走出农村,也从来没告诉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当时农活的劳累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在手上留下的老茧现在还在,因而这个理由对我来讲还是非常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于是,我一直憧憬着走出去,进入城市。在我的第一次去县城的印象中,城里好像是个总是有好多好吃的东西的地方,有好多是我从没见过、听过的,更不用说吃了。记得我第一次吃方便面还是我一个表哥外出打工返乡时买回来的,当时真的觉得是人间美味。他给我讲的那些“城里——县城”的故事,在我听来觉得还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那一年我十岁。

我的第一次“流动”是在小学四年级,父亲的单位组织去爬泰山,在我去扔汽水瓶的时候,同行的人去看挑山工打架,等我转身过来他们已经被人群包围。看不到“组织”的我疯了似的往山上爬,到了玉皇顶也没找到他们。我观察了一下地势与路线,在南天门低头坐着等,谁说话我也不理。就这样,我等到了他们,那一年我11岁。

农村很少看到车,有一天看到一辆吉普车的时候,我告诉母亲,等我长大在城里工作了,我会开着这样的车回来接她。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是我的父母一直没有和我一起住在城里,因为那样的话他们也要变成“流动中的人”,在他们这个年龄再经过一轮再社会化的过程显然是非常困难的。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就只能读“土坷垃大学”。在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我有三次机会差点实现了老人家的“愿望”——辍学。第一次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去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均是给我父亲打电话让他派车来接我。当时我问自己,学习是为了什么?如果是要过上比较好的生活的话,外出打工好像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毕竟看村里那些包工头混得都不错;如果是想和我父亲一样,做一个工人,我顶他的班就可以了;当然,我的心里还有一个一直也没有实现的愿望——做一个外科大夫——正如我大学报志愿的时候选择的那样。但是在那个时候,出生于农村的父亲在家里的权威几乎是无限大的,在他的好心下——上午我报考志愿、下午父亲就“帮”我修改了志愿——我读了另外一个专业——光学,而这一切直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才知道。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我脑子里就不断重复一个自己想象的画面:父亲小心翼翼地用刀片把志愿书的原有的学校名字刮去,然后一笔一画工整地写上那个他仍认为对我而言是最有前途的学校和专业。

考上了大学,我进城了。第一天报到的时候,接待我的老师看我资料后非得让我说句我家乡的土话,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好像是很有种“特期待听你说一下乡下话”的感觉,我当时的回答是:你先说句你的家乡话。瞬间,他的笑容凝固了。大学生活好像没有想象的那样丰富多彩,我一直以来只关注知识积累的教育历程,一下子进了城,很多反而不想了解,那时候开始有了乡愁。一个月的军训完毕后国庆节回家,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地方,突然发现不会说家乡话了。在家里与父母、亲戚、邻居聊天时说出口的只能是普通话,大家都像看西洋景似的看着我。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后,我的舌头才终于听自己使唤了。父亲说,从前有个大学生放假从城里回家,看到父亲正在地里忙农活,于是用普通话说了一句“青枝绿叶开白花,这是嘛东西”,父亲抡起锄头就砸了过去,他边跑边用家乡话说“黍米地里打死人了”——他原来真的知道这种农作物是黍米。当时的我尴尬得黑脸都变红了。现在的我,在家乡话与普通话之间可以无缝衔接、自由转换了。

回到学校,第一次上电脑课,看着旁边的同学熟练地操作,我当时怎么也找不到电脑的开关。我知道一定有开关,但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玩意,只能怯怯地问旁边的同学:“开关在哪里?”个中滋味现在依然清晰记得。这就是我大学生活开始后第一个触动内心的故事。在此之后,虽然能感觉到同学们之间出生和生长环境不同所造成的差异,但在本科期间似乎感受没那么深刻,一心想的是实现自己的理想。

考研究生的时候,我换了专业,而且我坚持报考外省的学校。原因有很多,除了想开阔眼界以外,最主要的还想离家更远一点,这样家里或家族的很多事就能以离得太远为借口推掉了,虽然这个时候乡愁越来越浓了。于是,我开始了第二次“流动”,但回家很少了,尤其是夏收、秋收的时候。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回家正好碰上麦收,多年不干农活的我,以为还和以前一样是农活好手。结果挑着沉甸甸的四捆麦子,爬了一个不是很陡的坡,我竟然被压得眼含热泪。等到春节再回去的时候,二姐去接我,下了公交车看着光秃秃的灰色的山,我说了句“真够荒凉的”,二姐鄙视我的眼神随之而来,“你去再大的城市,这里也是你长大的地方”。

研究生的时候,玩得最好的基本上要么是同学,要么是老乡,要么和我一样来自农村,似乎这个时候对于出身所造成的差异更加敏感了。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上铺兄弟,他来自哈尔滨的一个小农村,与这个主题有关的、给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他即使口袋里有钱,如果是看着很高级的饭店他也不敢进去。这种自我认知深深地影响了他以后的择业、发展。

这次流动后,我就扎根在了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虽然户口落在这里,但我骨子里一直不认为我是所谓的那些“新北京人”“新上海人”或“新什么人”,这一辈子也可能不会真正属于这个地方。但也可能这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地方。经过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终于回不去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了,无论在梦里多少次曾回到那个地方,但醒来后,物是人非的感觉会更加强烈。即使见到老乡,书里的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也越来越淡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心就这么一直“暂悬”,一直没有着落,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无根的感觉。我经常会问自己:“现在的我是谁呢?究竟归属于哪里?未来的我落叶归根时会落在哪里?抑或是在未来,根本就不存在落叶归根的问题?”

读博士的时候在外面租房,记得那时候很多小的福利,比如控制食盐摄入量的小勺子等都是必须要拿着户口本去社区居委会领取。房东是老本地人,对我这个还未参加工作的学生非常非常好,在房租上减免,过节就来看我们,彼此相处得非常融洽。后来听她讲自己下乡的经历,听她讲当地农民对她及其他知青的照顾,听她讲在农村和城市不同的生活习惯与生活方式以及这种差别主要是由不同的环境而形成,我慢慢地明白,生活方式、习惯是紧紧依附在你生活的那片土地、环境、关系之上的。

工作后,最常联系的是同学、朋友和同事。家人或亲戚的联系有些时候变成了例行公事,能讲的话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问候和聊些家长里短吧,且每一次几乎都有很多的重复。但是“我是农村的儿子”这句话却经常挂在嘴边,只不过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其语气与所带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是根据当时所聊的话题及对象而确定的。上班以后,每年在京外出差大概有150天以上,在每一个城市的感觉和在北京的感觉似乎没有很大的区别,除了有家人在京以外。每次出差除非当地的朋友邀请,我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很少去旅游景点,总觉得,这片山水与我的关联仅仅限于观光层面而很少涉及情感层面。

因此,除去户籍制度所带来的制度意义和身份意义,在地理意义上、社会意义和心理感知的意义上,我就是一个典型的流动中的人。现在关于流动人口包括农民工的研究所涉及的主要方面似乎都能在我的身上找到一个具体的案例。北京可能永远是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我能实现自己的或者更多的是从小被教育而形成的理想,所谓心有猛虎;即使知道现在的“我”不再属于那里,我的第一故乡——我的老家,但每次想到它,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所谓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