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年人生路:胡乔木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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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情缘作者程中原。此文发表于2002年。

我要上高山,看人寰的万象,

要畅饮清风,畅浴阳光,

要尽情地歌唱,唱生活的情歌,

直到呕出心,像临末的天鹅。此诗载《中国青年》第28期。后收入朱自清的散文、诗歌合集《踪迹》,改题为《赠AS》。据考证“AS”是指邓中夏同志。


胡乔木所作《歌者》中的这些诗句可说是他一生的自我写照。胡乔木不仅是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同时又是新诗、旧诗都爱写的诗人。他提倡新格律诗,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进行探索。他写了不少旧体诗词,反映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抒发共产主义者的情怀,深得读者喜爱。今年6月1日是胡乔木九十诞辰,9月28日是他十周年忌日。收入110首新诗和旧体诗词的《胡乔木诗词集》于近日出版,是很好的纪念。在此,我们对胡乔木一生的诗词情缘做一番评介,想来读者是会感兴趣的。

“少年投笔依长剑”的宣言

胡乔木家有诗教。他的父亲启东先生就是一位诗人,长五古、七律,有《寓穗集》《鞍湖诗存》传世。胡乔木在“生命的摇篮”——扬州中学读书六年,就因擅长诗文而声名鹊起,博得“神童”的称誉。有一次自由命题作文,他写了一首五言古诗。人称“淮南才子”的语文老师一字一韵未改,拿到班上一边朗诵,一边击节赞赏。还对这首诗的“夏木变凝碧,秋虫鸣繁钟”一联加了“二句入古”的批语。

胡乔木对新诗的爱好是从读《新青年》开始的。60年后,他在《中国青年》杂志的一次纪念集会上,曾深情回忆他12岁那年第一次接触《新青年》、读到朱自清《赠友》一诗留下的印象。他对诗人歌咏的革命者“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的力量,“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的理想深为崇敬。到高中毕业那年,胡乔木在表示要“以全人类的幸福为鹄的”、信奉“向明日的光明与快乐推进的社会主义”胡鼎新:《近代文艺观测》,《扬州中学校刊》第48期,1930年4月16日。的同时,在《扬州中学校刊》上发表了一首题为《别辞》的新诗。《扬州中学校刊》第50期,1930年5月31日。告诉“我亲爱的青春的友伴”,“我再不能忍受这非生灵的/冷淡与平凡的空气了”。他说,“我要来奏一个粗暴的调子”,到那时——胡乔木当年18岁。这首诗,是他“少年投笔依长剑”、决心为他信奉的社会主义而献身的宣言。


你将见你的密友倒卧在

人们所赐予的血迹模糊里,

但他的脸上却仍然溢出了

战斗过来的红色欢笑,

因为他底血液曾是沸热

而他的灵魂是永远地光明的。


胡乔木一开始就是旧诗、新诗我都写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是中诗、西诗我都爱的人。从扬州中学到清华大学,他珍藏着一个小本子,分类抄录汉译西诗,涉猎非常广泛。他还有一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为了践一个宿约,在进清华后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前,竟然花一整天工夫,专门抄录译诗,装订成册,送给一位同学以“纪念我们的友情”。在小册子的末尾,他写了一封信,对所抄译诗进行评论。他写道:“这些译品,也不能算是都好,如朱湘译的《秋曲》、徐志摩译的拜伦诗,都不是成功的东西。一般来说,郭沫若和周作人的成绩最好,而私意尤爱周氏作品,虽然他的思想里很有些毒素。”一个青年学子,对当世名家这样校短论长,其胆其识,实在不凡。

1933年秋胡乔木转学到浙江大学外文系英文专业后,就自己拿起译笔进行尝试了。1934年4月,他用五古、七古和长短句等诗体翻译的《西蒙士诗抄》登载在《国立浙江大学校刊》第173期上。译笔清新、典雅,颇具功力。同时,他还在校刊上发表了创作的七律和歌行。

从胡乔木学生时代的习作可见,他后来在新诗创作的探索中能够取得不同凡响的成绩不是偶然的。他不仅有古诗和民歌做底子,而且还直接从西洋诗歌得到营养。

新格律诗的成功尝试

1992年胡乔木病情危重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拟再版胡乔木的诗词集《人比月光更美丽》。对30年代胡乔木参加左翼文化运动时期的诗作做了一番搜求,找到了声援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诗篇《满天吹着西班牙的风》。胡乔木摇头,以为少作过于直露,不宜入选。但他心中一直惦念着那时发表过的一首新诗——《挑野菜》。在1987年第一次编辑这本诗词集的时候,他就请当年同在上海的梅益、林淡秋回忆、寻觅,没有结果。他也写信给他的妹妹方铭,说这首诗登在一本杂志上,妹妹当年还写过评论文章。方铭想不起来。这首诗没有找到。《人比月光更美丽》初版、再版只好付诸阙如,实在是件憾事。

1996年,上海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终于把这件宝贝从报刊的海洋里打捞了出来。

《挑野菜》发表在1937年3月25日出版的《希望》半月刊1卷2期,是胡乔木的第一首好诗,“真正的珍珠般的诗篇”。全诗如下。


挑野菜哟。

来呀,大姐她是没空,

跟我来呀,别提腿痛。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瞧天!春来第一个好太阳,

坐在地上你闻得见香。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这一篮儿哪能算多?

今晚上妈说要煮一锅。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你且别忙回家,好妹妹,

听我跟你讲话,歇一会。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喏喏,靠近来搂住我的头……

你知道昨天……我怎么能够!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没有什么,别瞧我的脸,

是草花里虫儿飞进我的眼。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回老家?唉,你的心肠真好!

还不一样?我往哪里逃?

挑野菜哟。


挑野菜哟。

野菜尽挑没有个完,

菜心虽苦它比我的甜。

挑野菜哟。


诗由家乡童谣和对少年生活的回忆引发,充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使人沐浴在春风丽日之中,仿佛可以闻到泥土和花草的芳香。少男少女勃发的青春活力和天真无邪的爱慕之情,通过几声亲切的话语,几个亲昵的动作,跃然纸上。第七节突然插入另外两个挑野菜人的对话,波澜顿起,一下打破了这田园诗的平静,使诗跳动着抗日救亡的时代脉搏。

全诗八节,每节四行,每行四句。一、四两行是“挑野菜哟”的复唱,二、三两行每行十字上下,诗形错落而又整齐。复唱之外的十六个诗行,句子看似散文一般,却有严格的节奏和韵律。每行四个音顿(拍),每顿三四个字;轻重音安排有序,每行都是重轻轻重,也就是扬抑抑扬的节律。韵式是每节内两句押韵,大多用响亮的开口韵,且多数是单音节词煞尾。每节换韵,但又不一换到底,在变中有不变。大体上是隔节协韵:第五节与第三节相押,第八节与第六节相押。整首诗的韵脚是:AA, BB, CC, DD, CC;EE, FF, EE。这样,形成中间和末尾有两次由韵的和谐撞击引起的共鸣,使全诗的音韵在不断变换中又有呼应。朗读起来节律分明,顿挫抑扬,铿锵作响,有变化之妙而无散乱之感。

《挑野菜》是胡乔木创作新格律诗体的一次相当成功的尝试。以《挑野菜》为起点,胡乔木朝着创造新格律诗的目标前进,走了一辈子。

延安时期的歌词和新诗

1937年夏,胡乔木奉调离开上海到延安。在创作上,《挑野菜》开启的势头没有发展下去。八年抗战,胡乔木只留下了几首歌词;抗战胜利以后,只有1946年9月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人比月光更美丽》等三首新诗。这当然不能责怪胡乔木。因为他到延安以后,特别是1941年2月到毛泽东身边以后,有许多重要的事需要他做。他实在太忙,无暇顾及诗词。不过应该说,他写的歌词,如《安吴青训班班歌》《青年颂》《延安泽东青年干部学校校歌》《青春曲》等,经过冼星海、李焕之谱曲,在延安和抗日根据地广泛传唱,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新诗《人比月光更美丽》,在现代诗歌史上可占一席之地。在延安时期,胡乔木和谷羽这对年轻夫妇曾有过几次别离。1946年谷羽到华东参加土改,胡乔木在几个月的离别中酝酿出了这一首优美的诗篇。诗中写道:


晚上立在月光里,

抱着小孩等着妻。

小孩不管天多远,

伸手尽和月亮玩。

忽见母亲悄悄来,

欢呼一声投母怀。

月光美丽谁能比,

人比月光更美丽。


一般读者都以为是他们小家庭和美生活的写真,实际上是诗人以想象中的团圆来寄托自己的相思。“人比月光更美丽”一句,写尽了丈夫对妻子的爱恋、赞美。胡乔木以此作为自编诗集的题名,可见他对这首诗的钟爱,对这种感情的珍惜。

60年代的旧体诗词

解放战争期间,戎马倥偬;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举。胡乔木紧张忙碌至极,诗歌创作一片空白。

胡乔木重新拿起诗笔,已经是1964年了。这时他用心着力写的不是新诗,而是旧体,而且是他一直没有尝试过的体裁——词。他在《人比月光更美丽》的“后记”中告诉读者:“试写旧体诗词,坦白地说,是由于一时的风尚。”

1962年5月,《人民文学》发表毛泽东土地革命战争年代“在马背上哼成的”《词六首》。1963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毛主席诗词》,收诗词26首。60年代后毛泽东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大论战背景下写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咏梅》《七律·冬云》《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等篇也都收在里面。一时之间,争相传诵,注家蜂起。学习毛泽东,用旧体诗词来反映时事政治、歌颂光明、鞭挞黑暗,也就成为时尚。

当时胡乔木在杭州休养。他因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从1961年秋起即按毛泽东的建议“迁地疗养”,“随气候转移,从事游山玩水,专看闲书,不看正书,也不管时事”。这样休养了三年多,健康状况已经大有改善,就想弄笔了。1964年10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经过将近三年的经济调整,元气逐渐恢复。10月14日,苏联赫鲁晓夫下台。两天后,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胡乔木诗兴勃发,尝试填词。他古典文学修养好,《宋词选》是他外出旅行时随身携带的读物之一,对词不仅常读,而且有相当深入的研究,这从他1962年12月13日写给词学专家夏承焘的谈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信中可见一斑。所以,他出手不凡,第一次习作,就在10月不长的时日里写成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相当好的长调、小令共六调十三首[六州歌头、水调歌头、贺新郎、沁园春、菩萨蛮(五首)、水龙吟(四首)]。10月下旬寄往北京,请毛泽东阅正。同时,也寄给了郭沫若、赵朴初等诗友。

毛泽东接读胡乔木新作“词十三首”,非常喜欢,“终日把玩推敲”,悉心进行修改,并亲自批送《诗刊》发表。这对于寂寞了三年多的胡乔木说来,真是望外之喜,即致函毛泽东表示“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非常感激”,并说“三首词结句的修改对我是很大的教育”;对毛指出的“词句有些晦涩”的缺点,表示“一定努力改进”。在稍后的一封信中,胡乔木说毛泽东对有些词句的修改“实有点铁成金、出奇制胜之妙”。郭沫若、赵朴初也都写来长信提出修改意见。胡乔木后来把经毛所做的修改和郭、赵的主要修改都附录在《人比月光更美丽》的“初版后记”中,这里举毛改数例以见一斑。

胡乔木在11月又续作了水龙吟三首,连同前按毛和郭、赵意见修改后的十三首合为《词十六首》,于12月2日再寄毛泽东,并附词前“引言”,请毛一并改定;说明因《诗刊》停刊,拟改送《人民文学》发表。

毛泽东收到《词十六首》后对词作再次悉心修改(如《菩萨蛮》其五,原句为“新汤旧药,无多滋味,怎堪久煮?”,毛改为“膏肓病重,新汤旧药,怎堪多煮?”),并将“引言”改为胡乔木致《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编辑部同志们的信,说:“近日病中多暇,学习写了几首词,多关时事,略表欢喜之情,并鼓同志之劲。”又说:“至于这些词,在艺术上是不成熟的,不少地方还有些难懂,未能做到明白晓畅,以后将努力改进。”(黑体字为毛加)

对于毛泽东的改笔,胡乔木也不是字字照录。有不同意者,都同毛商榷。12月19日胡收到毛的第二次修改稿后,20日在清样上做了修改,并即复信毛说:“这几首词承您和郭老几次费心修改,去掉很多毛病,增加很多光彩,非常感激。”但对《水龙吟》其一、其五两首的结句表示了异议:“第一首结句:‘看风帆竞驶,鹏程共驾,比云天壮’,总觉不甚称意。为此曾苦思多日,最后才想到现在的改法:‘唤鹰腾万仞,鹏征八表,看云天壮’”;“第五首结句:‘幸良师三径,长蛇封豕,作妖魔舞’,揣摩许久,仍不敢说是懂了。……因此就很冒昧地重拟了一个自觉较为显豁的结句,敬供您审阅时酌定。”(按:这个结句是:“看后车重蹈,愁城四望,尽红旗舞。”)12月27日,毛泽东又将几处改动让秘书用电话传到杭州,胡同意毛的多数改动,但不同意把《贺新郎·看〈千万不要忘记〉》中“记寻常亲家笑面,肺肝如是”的“是”改为“见”:“‘肺腑如见’的‘见’字属霰韵,与全篇所用霁未韵在古今音中均不能通押,故不好用。另,用‘如见’与正文‘记’字呼应也差些。”即用电话传回北京。28日乔木又致函主席告对个别词句新的想法,请毛定夺。毛泽东大多按胡乔木意见改定。

经过京杭两地往返推敲,1964年岁末,胡乔木的《词十六首》终于由毛泽东定稿,1965年元旦在《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第一期同时登出,真是鲜艳夺目!在全国政治界、文化知识界引起极大的兴趣和注意。

这十六首词完全遵守词律的要求,可以说不越雷池一步;而且不单平仄、韵式全中规中矩,使事用典也都遵循传统;但所写的都是当今中国和世界的时事政治,表达的完全是新的思想、新的感情。把古朴典雅的旧词语和现代口头活用的新词汇相当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象地展现了新的生活、新的世界。在表现中国共产党人那种雄视千古、包举宇内、无所畏惧、开拓前进的革命历程和革命精神的同时,还个性鲜明地显露出机智与幽默,明显地运用和发挥了词不同于诗的固有的特色与长处。在探索用旧体诗词表现现实生活方面,胡乔木的词的确做出了很有成效的努力。毛泽东“终日把玩推敲”,热心推荐发表,不是出于偏爱,而是出于对胡乔木词的激赏。

写于国庆十五周年的《六州歌头·国庆》,是一首史诗。它用形象的语言写出了“竟蒙尘!夜永添寒重”的中国人民,由于“马列天涯送。党结工农”,而终于“鞭影指长虹”,取得革命胜利,“喜江山统,豪情纵;锤镰动,画图宏”,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程;并表达了在“何物干戈弄,兴逆讼”的情况下,登临极目,看到“处处春浓”“天半战旗红,旭日方东”的乐观胸怀。水龙吟的前两首,“星星火种东传,燎原此日光霄壤”“开天辟地神威,列宁事业前谁偶?一声炮响,卅年血战,双枝并秀”,也都富有史诗的特色。为原子弹爆炸成功而作的菩萨蛮四首,谓“神仙万世人间锁,英雄毕竟能偷火。霹雳一声春,风流天下闻”,谓“西风残照沉昏雾,东方红处升霞柱。雾暗百妖横,霞飞四海腾”,真是大气磅礴而又倜傥风流。毛泽东说胡乔木“词学苏辛”,可谓的评。

乔木词的妙处,还在于恢宏中藏着机锋,豪放又不失诙谐。赫鲁晓夫下台后写的几首水龙吟,绘声绘形,嬉笑怒骂,是难得的政治讽刺诗佳作。对斯大林逝世后苏联的风云变幻,作者写道:“举头西北浮云,回黄转绿知多少。当年瑶圃,穴穿狐兔,可怜芳草。目醉琼楼,神驰玉宇,沉沦中道。更元奸移位,长城自毁,旌旗暗,述残照。”(其三)对赫氏在政治舞台上十多年的演出,作者夹叙夹评,可以说是用诗写了一篇评传:“算来反面教员,先生榜样堪千古。相煎如虏,鞭尸如虎,临危如鼠。口唱真言,手挥宝?若呼风雨。甚三无世界,两全党国,天花坠,归尘土。涸辙今看枯鲋,定谁知明朝鲂?膏肓病重,新汤旧药,怎堪多煮?恨别弓惊,吞声树倒,相呼旧侣。看后车重蹈,愁城四望,尽红旗舞。”

胡乔木在1956年10月曾作为中共代表团成员随刘少奇、邓小平赴莫斯科与苏共会谈,共同处理波匈事件;1957年11月又随毛泽东参加莫斯科会议,为修改《莫斯科宣言》花了许多心血;1960年秋,几次随邓小平率领的中共代表团赴莫斯科,为81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和《莫斯科声明》,同苏共方面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胡乔木同赫鲁晓夫可说是老对手。他熟知赫氏,所以他的词能够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显得纵横捭阖,游刃有余。胡乔木因病没有参加60年代同苏共的笔战,这些词正好补了这个空缺。

胡乔木的《词十六首》在1965年元旦发表以后,1月3日《光明日报》又予转载。接着,2月1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赵朴初的散曲《某公三哭》(包括《哭西尼》《哭东尼》《哭自己》三首)。胡、赵的作品适应当时政治形势的需要,又富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深得广大读者的喜爱。

郭沫若于1月3日致函胡乔木说:“词十六首,元旦在《人民日报》上读了一遍。今天在《光明日报》上再读了一遍。实在是好。我有一个奢望,想请您把定稿写一份给我,以作纪念。”对胡乔木《词十六首》,为毛泽东诗词作注的周振甫先生两番诠释,著名古典文学教授王季思做了讲评。真是到处传诵,盛极一时。

胡乔木填的《词十六首》得到毛泽东的肯定和鼓励,旧体诗词的创作热情益发高涨起来。1964年11月到1965年1月,他又写成“词二十七首”,寄奉毛泽东以及陈毅、康生、郭沫若、赵朴初等。

陈毅于1月2日给胡乔木回信,畅论诗词创作,祝贺习作成功。信中写道:


两次收到来信,又收到词二十六首及小梅花一首“欣闻印尼退出联合国”。均读悉。你休养期中,以填词自遣,这办法最好。那天在主席处,主席说,乔木词学苏辛,但稍晦涩,主席又说,中国新诗尚未形成,恐怕还要几十年云云。把这消息告诉您,供您参考。您填的词我是能懂的。我认为旧诗词可以新用,您的作品便是证明。因此您初次习作,便能入腔上调便是成功,中间有几首,我很喜爱。您多写便会更趋熟练,以此为祝!大创作是等着您的,更以此为祝!中国新体诗未完全形成,我亦有此感。我也主张从旧体诗词略加改变去做试验。我写新诗亦习作旧体,就是想找一个办法有助于新诗的形成。这想法不坏,但实践还跟不上。因而看到您填词,便大喜,以为我们是同路中人也。自然您比较严守词格,这是对的。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但也有到了大破规矩的时候,便更好些,这看法也是可以成立的。


毛泽东收到词二十七首后,即看了两遍,觉得新作“较前十六首略有逊色”,没有动手修改。胡乔木听取郭沫若等人的意见,花了好几个月工夫,字斟句酌,精心修改,再次送毛泽东阅正。毛悉心批改后于9月5日回复胡乔木。


这些词看了好些遍,是很好的。我赞成你改的这一本。我只略为改了几个字,不知妥当否,请你自己酌定。先登红旗,然后人民日报转载,请康生商伯达、冷西办理。


毛泽东这次修改六处,如把《念奴娇·重读雷锋日记》(其四)中“细观摩满纸珠光宝气”改为“细观摩满纸云蒸霞蔚”;把《生查子·家书》(其二)中“铁要炼成钢,烈火投群众”改为“化为百炼钢,只有投群众”,等等,都使原词平添不少光彩。胡乔木又做了一些修改,并决定删去《定风波·读报》四首(胡自认为“平淡而又过时,改不好”)和《生查子·家书》六首中的后两首(胡以为“有些酸气”),另补送近作七律五首,合共为“诗词二十六首”,于9月10日致函康生,请他代转主席。毛泽东在9月15日又阅改一过,在几处特别满意的地方,写上“改得好”“好句”“好”等批语,凌晨3点改毕,给乔木一信,说:“删改得很好,可以定稿。”这样,胡乔木的《诗词二十六首》就在1965年9月29日的《人民日报》和10月1日出版的《红旗》杂志上发表出来,又一次在广大读者中引起热烈的反响。

如果说《词十六首》以现代中国史诗的雄浑和时事讽刺诗的辛辣博得赞誉,那么,《诗词二十六首》则以动人心弦的时代颂歌和发人深思的人生探究吸引读者。在歌颂祖国、歌颂党、歌颂战士、歌颂领袖的诗词中,《念奴娇·重读雷锋日记》四首和《七律·七一抒情》四首尤为动人。“飞来何处,凤凰雏腾作一团烈焰!堕地当年阶级苦,小小孤儿尝遍。大地身翻,亲人仇报,我亦开眉眼。千言万语,握枪才是关键。君试共我高翔,人间尽看,何往非前线?四海尚多奴隶血,小我何堪迷恋?身是螺钉,心怀天下,有限成无限。高山松柏,岁寒常忆肝胆。”把雷锋日记中的语言巧妙地化为词的语言和意境,艺术地展现了雷锋短暂一生的经历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一朵花开春不算,要看百花齐吐”,“不干滴水,只缘身献沧海”,“花落结为千粒子,一代红巾争继”,这些从雷锋精神写个人与集体关系的诗句,新颖独特,明白晓畅(已无晦涩之病),都是不可多得的佳句。《七一抒情》的第一首是胡乔木唱给毛泽东的颂歌:“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指顾崎岖成坦途,笑谈荆棘等浮云。旌旗猎猎春风暖,万目环球看大军。”颔联、颈联以四句诗写毛泽东几十年开天辟地的文治武功,艺术概括力极强。《采桑子·反“愁”》四首,从革命斗争和群众实践看人生的不测与困顿,古往今来引发愁肠百结的什么登天蜀道、花开花谢,什么相思未了、怀才不遇、生离死别、白发三千,统统不在话下,“待入尘寰,与众悲欢,始信丛中另有天”,“试看长天,一碧无边,那见愁云一缕烟?”这是多么积极、乐观的胸怀。

八十年代的新格律诗

正当胡乔木以“还我青春年少,达旦不须辞”的情怀、“老马知途好着鞭”的姿态去迎接美好明天的时候,一场浩劫降临神州大地。批判《海瑞罢官》,胡乔木已经闻到了快要炸到他身上的火药味,因为他也是鼓励吴晗写海瑞的一个。1966年7月底,江青就把胡乔木送诗词给毛主席作为一条罪状,在中央文革小组的会上当面予以指斥:“以后不许再送诗词主席,干扰他的工作。”到1967年初,他被半点名,在姚文元、戚本禹的大文章中已经用“胡××”来做他的代号了。暗中他已经被列入“周扬一案”。要不是毛泽东在1967年五一前夕忽然想去看他(最终因故没有看成),他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事后他说“文革”中他被“冷藏”了起来,其中包含着无可奈何的解嘲。实际上在那些年里江青、康生等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整他。他们一直抓住早已清楚、不成问题的所谓“北平团市委期间包庇托派问题”“盐城期间有没有自首问题”“三十年代上海内奸假党问题”做文章,置毛泽东、周恩来的关心过问于不顾,揪住不放。胡乔木检讨都写不完,当然写不出诗来。1975年复出,主持国务院政治研究室,协助邓小平搞整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顾及诗;1976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再次被整,又只能写检讨了。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政治风沙落定,胡乔木重新为邓小平起用,在1978年3月周恩来诞辰80周年之际,胡乔木才又重握诗笔,献出一首题为《怀念》的七律。“文武一身能有几,股肱到老古来难”,这当然是对总理一生功绩的礼赞,但我们从中不也听到了胡乔木历经劫波以后的感叹吗?!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胡乔木进入党中央领导集体,迎来了他一生中政治上最有作为的时期,同时也带来了他80年代上半期诗歌创作的丰收。他这时致力于新诗创作,试验和实践他的新格律诗的主张。选收在《人比月光更美丽》第一辑里的31首新诗有25首是1981~1985年期间写的。在形式上,除一首自由体、一首十四行体和一首采取每行两拍的形式以外,其余22首都是运用他自己认定的那种“简易的新格律”,其要点是:以汉语口语的每两三个字自然地形成一顿,以若干顿为一行,每节按各行顿数的同异形成不同的节奏,加上适当的韵式,形成全诗的格律;大多是每行四拍(顿),每拍两三个字(音节);不采取一个或四个字(即音节)作为一拍或一顿的办法。有时把“的”放在下一拍的起头,拿容易念上口做标准。他自觉自愿地“戴着脚镣跳舞”(闻一多语),跳出了新的水平。他的诗作并不多,但多是精品,不少篇什,称得上是他自己要求的那种“真正珍珠般的诗篇”。

胡乔木专注于诗歌形式的探索,但他反对脱离诗的内容纯粹去讲形式,他强调:“诗的艺术的锤炼。”在胡乔木的新诗中,我们看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共产主义者的真挚情怀与新格律诗的艺术情韵相当完美的结合。

胡乔木说过,他动笔写诗“确是出于一种不能自已的公民激情”。在胡乔木的胸腔中跳动着的,是一颗满怀共产主义理想、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心:“热烈的希望,吸引着心房”“搏动的心脏,着魔地忙碌”(《希望》)。他和人民群众“心与心相连”,他始终关心着群众的疾苦。他写道:“我心跳,当我在铁道旁的野地,/看到个衣衫褴褛的老翁,/躬身钻进个破烂的茅棚。”“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大地的面貌终究改变。/但少年的印象还常常出现,/还使我心跳:此时此地,/是否就没有世道像从前?”他接着写道:“还有!哪里的回声喊叫:/还有三代人在斗室同居,/还有危房禁不住风雨。/……我相信,我知道并且看到,/新生活迅速地散布着光明。/但在欢迎中穿插的不幸/还使我心跳,同受着煎熬。/哪天能人人都享受安宁!”《心跳》所抒写的,正是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共产主义者的情怀。

有了这种情怀,就能捕捉生活中美的瞬间。清晨薄雾中一个戴红帽的女工出现“在对岸灰暗的楼前”,眼前就会“突然间亮一道闪电”;从骑自行车疾驰的红帽的现形和消隐中,就会看到“突现了,不见了,铺遍了/青春的欢迎和光明”;就会“透过薄雾的红帽”,发出“谁说人生是灰暗的?灰暗也幻化着辉煌”的赞叹(《红帽》)。有了这种情怀,就会不顾个人的荣辱毁誉,毫不迟疑地沿着正道直行:“喜欢我的,赠给我鲜花,/厌恶我的,扔给我青蛙。/酸甜苦辣,为美的追求,/这缭乱的云烟怎得淹留!”生命之火就会这样炽热、执着地燃烧:“要尽情地歌唱,唱生活的情歌。/直到呕出心,像临末的天鹅”(《歌者》)。

在胡乔木的新诗中,咏物诗尤其耐人寻味。他在这类题材的诗里较好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寄托”的传统,具有沁人心脾的魅力。在这些诗里自然不乏胡乔木的夫子自道,有其人生追求的抒发,也有其人格秉性的写照。

他歌咏仙鹤:“你娴静,又欣然起舞翩跹,/你沉默,又俄然飞鸣震天。/除了避敌,你行止常闲,/除了孵卵,你直立不蜷。/不猛不怯,你温良而庄严,/不骄不媚,你入世而超然。/勇毅啊,你不顾远道无援,/忠信啊,你每年春北秋南。”他称颂仙鹤是“羽化的人性的模范”(《仙鹤》)。在仙鹤的形象里,分明地凸现了胡乔木的性格特征——优雅、平和的学者风度和坚韧、勇毅的斗士品格的统一,使人感到可敬而又可亲。

他写秋叶,一反旧时代的悲愁。在他的笔下,秋叶落在乡间,“随雨雪消融,化成了沃土”;在城市,秋叶烧成残灰,“它们投入慈母大地的胸怀,去酿造新绿”(《秋叶》)。

他咏松,更是别有一番意境。他首先看到的是松林那“大群的常青的巨伞!”“你给辛苦的行路人/无价的枕席和屋顶;/你使身上受伤的,/创痛消失于梦境;/又使心里受伤的,在梦境找着了柔情。”还进而写道:“您脚下的蘑菇和野花,/是邻人和游人的宠爱。/也许你招来的顽童,/把你的弱枝伤害,/您还是慈母般相待,/直到他懂得悲哀。”这是一种多么宽广的博爱的胸怀!在胡乔木的笔下,松树的品格是:“正直者,你豪放而恬淡”。它那“勇士的高贵”表现在——


树脂是你的泪水吗?

不,它不簌簌下坠。

它比人的血还浓;

正是血,造就人的美。


这是人性美的颂歌,是别一种形式的普罗米修斯的写真,也是胡乔木心灵最深处的形象的外观。

胡乔木生前没有发表的《河水》,是一首形象生动繁富、意境深邃高远的抒情长诗。诗中写暴风雨前后河上的变化:“高压的急雨曾把你吞没。/好像你已消失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人们只看见电火的愤怒和山洪的疯狂。/但是庇护着你的太阳,/终于恢复了天的明艳和你的明艳。/你没有被吞食,/却更显得丰润了。/你又有了飞鸟的飘忽的曲线和直线,/和时快时慢的航船所画下的图案。”分明是一幅跌宕起落的人生历程的写照,表现了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的精神。诗的末两节写夜色朦胧和晨曦初临时河上的景色和感触,诗中写道:“你不知道你的梦/是要离开你飞散到空中,/还是到时候仍然潜回你心里?也不知道星星月亮/是为了寻求你深藏的爱,/还是在你里面寻求第二个自己?/而当黎明从东向西慢步行进,/你的梦和星星月亮的相思还没有飘逝,/我就来到你的身边汲取这最先的一桶。/谢谢你,蜿蜒小河的盈盈的流水!/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像你的梦和星星月亮那样地追求着什么,/还只是要把你送给同样爱你的人分享?”在这里,自然的美丽,宇宙的缥缈,人生的追求,融汇在富有朦胧美的诗情画意之中,引起人们无穷的遐想,不尽的思索。激发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真谛的探究。

80年代上半期胡乔木写这些诗的时候,已经年过古稀。但是他的心仍然年轻:“当头的明月给我们作证,/我们的精力还多么旺盛!/天哪,让我们再一次年轻,/把人生的道路再走一程!”诗中对过去的怀念,对后代的希望,都洋溢着乐观的精神。尤其是对人生哲理的思考,更给人乐观昂扬、奋发向前的启迪。他的一首题为《桃花》的诗,可谓别出心裁,开了古往今来咏桃诗的新生面。


桃花谢了,美并没有消亡:

多迷人,熟果的色,形,味,香!

母亲的春天的明媚,依旧在

孩子的欢笑蹦跳里回荡。

红颜化成爱,悄悄地滴落到

心底,再不见风,雨,阳光。


从果实赞美花的美,从孩子赞美母亲的明媚,节奏和韵律中矩有度而又显得轻快自然。哲人和诗人在这里融合成一体,把一个讨论了几千年的话题,用六个诗行给了一个回答。没有人生苦短的喟叹,爱和生命在花与果、孩子与母亲的往复循环中永在。

胡乔木的新格律诗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后来又收在诗词集《人比月光更美丽》中出版,受到罗念生、卞之琳、萧三、艾青、曹辛之(杭约赫)、冯至等老诗人和一些评论家、翻译家、作曲家以及一部分读者的注意(例如《金子》一诗在一些工读学校师生中反应强烈),得到好评。

老革命家、诗人萧三和胡乔木同住在一家医院,乔木把刚写好的《怀旧》一诗给他看。萧三读后非常高兴,他特别欣赏其中的两句:“我们种下的只是希望/这宝贝,如今正愈长愈壮。”

诗人、翻译古希腊悲剧的名家罗念生读了胡乔木的诗词集《人比月光更美丽》后写信给胡乔木说:“第一辑新诗,情感浓郁,思想深邃,音调铿锵,形式完美。六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新诗的形式问题,结论见于信中寄上的《格律诗谈》一文。您的诗作完全合乎我所理解的理论。”

有《十四行集》行世的冯至,读了胡乔木写于1985年的《窗》(十四行体)、《桃花》等四首后写道,这些诗“寓意深远,启人深思,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样有教育意义的诗。我认为,新诗不仅要建立新的美学,还要有助于新的伦理学的形成。像‘窗开着像关着,人存在也像不存在’,‘母亲的春天的明媚,依旧在/孩子的欢笑蹦跳里回荡’,有多么深刻的含义啊”。

这些评论都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学者兼诗人深思熟虑后的见解。胡乔木自己也认为写旧体诗词的才能“比写新诗的更差”,对自己的这些新诗“愈觉自珍”,并说,“我还不甘心就拿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向诗坛告别。”1988年他的诗词集《人比月光更美丽》出版以后,他的确也还曾写过一些诗稿,遗憾的是,新格律诗的创作终究未能再有新的奉献。即使如此,像《窗》《桃花》《怀旧》《希望》《秋叶》《松林》《歌者》《红帽》等篇,已经在新诗发展史上留下了亮点。它记录的不仅是胡乔木也是中国新格律诗探索的轨迹。这些诗篇,想来能够经得起历史的筛选和时间的淘洗而传之久远。

用诗作一生总结

80年代前期,胡乔木在新格律诗佳作频出的同时,也还写旧体诗。不过似乎放下了词而又转写律诗和歌行了。1982年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七律四首《有所思》(收入《人比月光更美丽》时改题《有思》),又一次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胡乔木在6月中把诗稿寄往报社的时候附信说明,这四首七律是为70岁生日而作。按惯例,他的诗词都刊登在副刊或文学作品版上。这时,文学部主任袁鹰因手术后在杭州休养,当班编辑没有完全了解这是胡乔木的“七十述怀”,而认为是“七一抒怀”,又觉得稿子非比一般,就安排在7月1日发表,而且摆到了第二版上。

这四首七律以“有所思”做题目,赋予整个诗篇一种深沉厚重的哲学意蕴。但“七十述怀”的命意是显而易见的。年届古稀而志在千里的乐观昂扬的抒情主调也是确定的。所有这些,只要一读诗的首、颔两联就知道了。


七十孜孜何所求,秋深深未解悲秋。

不将白发看黄落,贪伴青春事绿游。


这种愉悦欢快的情绪,是诗人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孜孜一生的胡乔木,正处在政治上最成熟也最有作为的时期。正是在七十岁的时候,他在中央领导下完成了两大工程:一个属于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一个属于国家——1982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而在1982年6月1日胡乔木七十华诞的前夕,他又受命率领一班人马来到北京西郊玉泉山,负责起草即将在9月召开的中共十二大文件。信任有加,重任在肩,当然是老当益壮,青春焕发!但是,这诗的主旨是在回顾过去,总结人生;展望未来,抒志述怀。第一首颈、尾两联,就对全诗主旨做了总的概括:“旧辙常惭输折槛,横流敢谢促行舟。江山是处勾魂梦,弦急琴摧志亦酬。”对过去不够坚定的自惭,对未来敢斗横流的决心,为了美好的山河、崇高的理想、伟大的事业而牺牲奋斗、奉献一切的意愿,都用形象的语言直陈了出来。

第二首是对70年人生经历的总结:


少年投笔依长剑,书剑无成众志成。

帐里檄传云外信,心头光映案前灯。

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

往事如烟更如火,一川星影听潮生。


胡乔木70年的生活与感情,通过这八句诗所描绘的几个个性独具的典型情景,形象地表现了出来。特别是对毛泽东的深情敬爱和对他晚年错误的惋惜、批评,能够糅合在一起而全无生涩之感,是难得的艺术创造。

胡乔木是把这4首诗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艺术处理的。第三、第四首可以说是对前两首的一种复唱,当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更加概括和深化。第三首紧承上首,在一生回顾(用“几番霜雪几番霖”一句)的基础上再写个人性情:“一寸春光一寸心,得意晴空羡飞燕,钟情幽木觅鸣禽。”然后扩展到对吸取历史教训后出现的现代化建设新局面的歌颂:“长风直扫十年醉,大道遥通五彩云。烘日菜花香万里,人间何事媚黄金。”第四首在更广阔的历史和哲理的背景上表达奋斗不息的决心,这决心是诗人个人情怀的抒发,同时也是对所有共产党人和爱国者的激励。


先烈旌旗光宇宙,征人岁月快驱驰。

朝朝桑垅葱葱叶,代代蚕山粲粲丝。

铺路许输头作石,擎天甘献骨为梯。

风波莫问蓬莱远,不尽愚公到有期。


自此以后,胡乔木又吐丝不止,孜孜奋斗了10年。进入80岁时,他以身患绝症之躯,写成了长篇论文《中国共产党怎样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指导、审定了党史新作《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并全力写作对毛泽东40年代、50年代的回忆录。1992年6月1日,胡乔木八十寿辰。他亲自编定的三卷本《胡乔木文集》第一卷,带着墨香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作者的手中。歌唱家在手风琴伴奏下演唱他的新诗《希望》谱成的歌曲:“……波浪在奔跃,海没有倦时;生命在代谢,舞没有断时。纵然海知道,天会有暗时,希望告诉心,云必有散时。”胡乔木激动不已,在场的亲友们也激动不已。10年前写下的这些诗句,正成了此时胡乔木心境的写照。疾病折磨着他,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更令他难过的是,他的不为有些人理解甚至被误解。理智告诉他,“云必有散时”,但他的感情总难出离忧怨和悲怆。

1992年8月,他躺在病床上,再一次用诗来总结他的一生。他写的是古体诗七言歌行,采用的方式是《赠谷羽》——写给与自己“五十余年共风雨”的夫人。这首诗在抒写他们白头偕老、唱随护扶这种夫妻恩爱方面,特别是在歌咏革命伴侣沙鸥比翼、伏枥并驾的战斗情怀方面,把中国的传统美德和诗中人的独特经历结合在一起,非常亲切感人。用“两弹一星心血沥,正负对撞声名著”一联写谷羽的建树,尤能表现胡乔木内心对夫人的挚爱和尊敬。从40年代“人比月光更美丽”的赞美,到90年代“唱随偕老相护扶”的咏唱,历经半个世纪,我们不难体会胡乔木与谷羽“五十余年共风雨”“黄金纵贵难比伦”的感情。同时,从夫妻感情和美的咏唱中,也不难感受到诗人心境的忧郁。在诗人笔下,谷羽的成就是同自己对比而凸现的:“此生回顾半虚度,未得如君多建树。”这样的对比显然是自谦得过分,从而流露出一丝幽怨;而夫人唱随偕老,此时成了“堪自慰”的一事,也透露出一种寂寞之感;“晚年遭遇更离奇,浮云岂损日月辉”,则更是直接倾吐心中的“离骚”了!诗贵情真。《赠谷羽》这首诗是胡乔木当时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是从他与夫人“五十余年共风雨”这一独特角度用诗做出的一种人生总结。

胡乔木的病情日益重笃。1992年9月9日,他倚在病床上,勉力给扬州中学写信,把他作词、刚由傅庚辰谱好曲的《扬州中学校歌》寄给“我生命的摇篮”——母校。歌词表示对学生时代“六年似水的光阴,多么值得眷恋”,祝颂母校“愿你美妙的青春,/永远驻守校园;/愿你放射的光辉,/永远照耀人间”。希望学生们不要辜负学校的培养,“为河山要画出新图”。这是他最后一次用他的诗歌与青少年进行交流,表达了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乐观的情绪。

9月25日,胡乔木看了秘书根据他的意见代拟的《人比月光更美丽》的《再版后记》,他已无力按他的习惯亲自修改定稿。三天以后,他就与世长辞了。按他的意见编订的《人比月光更美丽》可以说是他对自己一生诗词创作的一种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