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了纪念
文|喻北
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醒来。
七彩的灯光在眼皮上一跳一跳,好像经过巨大树木,茂盛枝叶搁置的缝隙中阳光一道道打下来。风从田野吹过,似乎闻到夏天麦田清香的气味,和着从湖边裹挟的腥。像打碎的蛋黄一样,夕阳在平静的湖面氤氲开来,又慢慢沉沦在夜色里。
就好像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横跨江河的桥上弥漫着清晨的水雾,小渔船轻飘飘游荡在湖面上,然后她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
南野。
孤独是什么?是突如其来的失落,还是一点一点刺进心脏的空洞?
她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天空下起雨,她的头发被淋湿,裹着黑色肮脏棉衣的她懵懵懂懂看着鞋子变湿。滴滴答答。
也许自己不具有遗忘的特质,所以一直自我纠缠。就像她神经质一样翻看他和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痕迹,把删除的文档和照片全部还原出来,揣测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是怎样的缠绵,阳光是怎样匀称地洒在他们健康的肌肤上,构成一幅美丽的景象。她一边听着窗外不停歇的雨声,一边翻来覆去地看那些亲密的情话。那些句子构成了他的过去。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她只是想和过去的他相遇,两个人从陌生变得熟悉,如何才能重新将对方遗忘。她不理解。
童年时候,在家里的庭院里,月季一丛丛开得茂盛,黄昏时,将花瓣采摘下来,放进木桶里,在暮色中淋浴。她还记得月季花瓣的香味,还有一缕缕炊烟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飘出来。对于这些生活的细节,她总是记得尤其清晰,无法丢失。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蓝柯帮她收拾出一间房,白色的窗帘,带着浅浅颜色的绣花,窗台上有两盆花,十分健康地生长着。床是实木的,似乎是很多年前遗留下来的女子的嫁妆,木头深刻的纹路暴露在空气里。他对她说,南野,这是你的房间。她在山路上一直走一直走,满山的映山红,一朵朵燃烧到天际。她在高高的芦苇中间,找不到路。太阳以急迫的速度下降,沉入山里。她看到自己满手的裂痕。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午夜梦回,她额头上遍布汗水,只是觉得渴,于是去客厅喝水。她看到蓝柯,穿着她第一次买给他的衬衫,有细小的花纹,是很精致的物品。我又梦到蓼花。她只是这样淡漠地跟他讲。她好像看到自己,穿着白色干净的衬衣,蓝色的长裙,躺在楼顶上,看着云朵缓慢均匀地飞走。那时候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街道上汽车行驶的声音,白鹭从田野起飞翅膀哗哗振动的声音,还有母亲与邻居一起做活闲聊说笑的声音。这是她记忆中遥远的小镇生活。
一睁开眼就看到男人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朦朦胧胧。有些记忆肯定是蛰伏在身体里,春去秋来,时光的年轮一层一层飞去,它们在偶然的瞬间苏醒过来。
高中的校园。她爬上树去,躲藏在繁茂的枝叶里。是夏天,她感受每片叶子从身体划过的感觉,小小花朵掉落在头发上,有植物的清香。她躲在其中,眺望院墙外的田野。久久地,她这样打发时间。有个小孩死在田野里了。她想这生长满腹芳香果实的土地,有人仰着头,没有飞机尾焰,夕阳红得很残忍,蓝得很纯粹。小小的双脚沾满泥土,摘一根芦苇吹笛子。
长大是很痛苦的事情。我们没有任何禁锢地,一直流浪。
逼仄的房间里,墙壁上她把照片挂得密密麻麻,回忆沉重地挂了一墙。他和她把行李收拾好,然后去楼下面馆点了碗面。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个人狼吞虎咽,很快碗就见底,他们对着面前的人傻笑。
晚上他们睡在一起。头顶上的吊扇哗哗转动,隔壁住户的小孩哭哭闹闹,街道上车水马龙。他给她打扇,空气都热烘烘的。在远离故乡的第一个晚上,她却觉得异常幸福。她以为姓名可以改变,家庭可以抛弃,过去的事情可以全部忘记,再没有什么痛苦的事情需要去承受。她对愚昧的家庭里愚昧的爱与恨,相拥而泣和歇斯底里深感羞耻。她要过想要的生活。
荷花应该开了。
这个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从她的窗口,每晚都看到不止一架飞机飞过。又有多少人想要逃离这个城市呢。
一个人和两个人并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又变成自己一个人。
在还没分离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断温习分别的场景。是落英缤纷的公园,还是大雾弥漫的清晨。总之她看不到蓝柯的表情。生活的琐碎和窘迫像虫子一点一点钻入心脏,最后腐蚀掏空。
起风了。叶子绿了黄了。落了满肩。
看了一场午夜剧,散场的时候灯光大亮。沿着路笔直地走,两旁簌簌落叶。她听到鸟叫,突然想起大雪茫茫的冬季,院子里的树光秃秃地伸向天空,枝丫积雪,白茫茫一片。一只受伤的鹧鸪飞进厅里,年幼的女孩帮它包扎,喂食。又怕它冷,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清出,点一支蜡烛,把鸟放进衣柜里取暖。
鹧鸪因为燃着羽毛烧死。
她大哭。可是哭并没有用。死了就是死了,遗憾没用,忏悔没用。
走了就是走了,爱没用,恨没用。
一封十张纸的信件。废弃的老旧教学楼,生锈的铁栏杆,蓝色油漆像皮肤一块一块掉落。锈水渗入白色建筑物的每一处。她坐在台阶上,面向绿地中间弯弯曲曲的一条小道。风缓缓吹过她的脸庞,黑色圆珠笔在白纸上流畅地写着:
黄色野菊花一朵朵开放,雨落,花苞不约而同地张开。天地都变成绿色,黄色。你知道吗,我在给你写信,此时此刻,我在写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植物的生长……
究竟是写给谁的,恐怕无从查询。
忘记了。
她省下第一笔工资,在琳琅满目的商场,四面八方的镜子映出十分怪异的女子。脸色苍白,还有些颤抖。她不适应这样的感觉,好像暴露在舞台剧的灯光下,闪光灯让她想要躲藏。
她一眼看中了那件衣服,细小的纹路,是很精致的物品。她回家时,一路在想蓝柯的反应,是苛责她买了太过昂贵的物品,或是喜悦她对他的良苦用心。
她也忘记了。
被遗忘的时光可以就此丢弃。只是时光里空出来的关于彼此的记忆,距离衍生出的隔阂,该用什么来填补。
落雨后的黄昏,微风卷夹落叶。天空是火烧云的红,不规则地摊在灰白的背景里。他带她去江边散步。
人很多。夏日里久违的一场雨,冲刷了连续几个星期的高温。风是柔软的,水波像多米诺骨牌接连融合,破碎。
她突然觉得这场景一定是发生过的,在未知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这样闲适而默默无言地走着。
她抬头看看这个男人。他好像长高了,眉宇间变得陌生,留起了浅而坚硬的胡须。这个男人在岁月的年轮成熟,在一个女人身边,学会了如何去爱。
而这个女人不是她。她为此耿耿于怀。
小城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飘舞的雪花。早晨五点,家家户户都沉睡在梦里。她偷偷溜出门,在厚厚的积雪里踩下一个个脚印。咯吱咯吱响,咯吱咯吱响。在茫茫天地之间空旷地回响。
雪花不停飘。她遇上蓝柯,在初中的门口,少年解下围巾,围住她的脖子。
他说,真冷。雪花真美。
她回答,雪花真美。
梦醒了。
她拉着行李箱出了门。行李箱里空空的。她带走了那件精致的衬衫,留下了冬日里的围巾。深夜的大街上没有人,只有昏黄的路灯依旧亮着。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抬头,看到雨一丝丝透着白。
蓝柯的声音在她耳边。
他说,下雪了。
雪花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