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黄到达永川区临江镇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
临江镇离永川城区不到二十公里,属于经济发展较快的城郊小镇。繁华的街道,林立的高楼,无处不彰显着中国城镇化建设的巨大成果。大街上,匆匆忙忙的人们正在为明天就要到来的除夕做最后准备。今天的老黄不仅穿着西服和马甲,而且还换上了皮鞋,那双只习惯解放鞋的大脚突然放进僵硬的皮鞋里,走起路来显然有些别扭。老黄说别扭也得穿皮鞋,因为这关系到女儿的面子问题。
黄梅的家在一幢临街八层住宅楼的第四层,面积足有150平米,虽然买的是二手房,装修有些陈旧,但是依然宽敞明亮。今天是女婿邀请至亲好友吃团年饭的日子,家里来了老老少少十多位客人,热闹但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女婿的父母离异多年,所以团圆的亲朋当中没有亲家公的身影。因为老黄的姗姗来迟,这顿团年饭从中午十二点一直推迟到下午两点,饭菜都有些凉了。饭桌上,老黄当着全部亲友的面把一个大红包塞到外孙子的手里,动作大气,表情豪爽。老黄说这个红包他早就准备好了,本来应该在江津老家给的,但是考虑到女儿的面子,他决定当着亲家母和男方亲戚朋友的面拿出来。
女婿家的亲朋好友大多见过世面,饭桌上免不了推杯换盏,说些客套的祝愿的话。从来不喝酒的老黄,稍微有些拘谨,却又架不住亲友们的劝说,也喝了一两口。老黄说,花几十万的大房子,平时没有人住,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热闹几天。
客人散尽之后,亲家母提议“斗地主”,她说接下来的除夕和春节,亲戚们已经排好了队轮流做东聚餐,大家少不了打打牌找点乐子,自家人先练练手,就算不能赢得太多也不能输得太惨。其实亲家母完全有些低估了老黄的实力,在重庆主城区五一路口历练了几十年的老黄,就算很少实战,看也看成了屈指可数的高手。
一家人的鏖战,直至深夜。看来,老黄的这个春节一定会很忙很充实。
大年三十,当我从临江镇赶回解放碑的时候,除夕的灯火已经璀璨,街上行人稀疏,只有“双胞胎”还在涂料店门口来回溜达,他说家里的年夜饭还没做好,这个时候来业务没有竞争,还想等一等……大石全家人正聚集在儿子岳父位于新华路的家里吃年夜饭。亲家公和亲家母家的客厅不大,一张桌子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桌子上的鸡鸭鱼肉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包。吃饭的人也很多,椅子上坐着老的和小的,椅子边上站着年轻的,够不着的菜可以围着桌子转一圈儿。尽管主人家不停地张罗多吃点菜,但是桌上的饭菜依然消耗得不算太多。或许这个时候,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饭菜,而是一种团圆的喜庆。饭后,大石还兴致盎然地陪着女儿来到商圈欣赏解放碑的除夕夜景。
自力巷里,与老甘搭伙过年的老金已经把老甘买的那根海带和着猪蹄炖好了。因为拆迁办没有人值班,老金说他用小火足足炖了一个下午,海带和肉都炖烂了,还按照老甘的交代特别加了很多豆瓣酱。老甘最爱吃的猪肉已经炖好,可是在自力巷里却看不到老甘的身影。老金说老甘是个财迷,刚才有个大排档老板来电话请老甘出夜摊,一晚上90块,老甘没顾上吃饭,就尥蹶子跑了。当我在正阳街口的大排档找到老甘的时候,他正站在灯光下忙着摘菜。他说现在离攒10000元的目标还差得很远,一晚上90块,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的高价钱,有钱赚,比吃什么都开心。老甘让我转告老金不用等他,还邀请我和老金一块吃猪肉炖海带。
当我买了啤酒回到自力巷的时候,睡了一天的河南起床准备做他的年夜饭。鸡蛋碎了一部分,这几天就着面条吃光了幸存的一部分,现在的河南只剩半斤左右面条和一瓶可当咸菜的调料了。他动了动煮面条的锅,发现里面沾满了油渍,又放了回去。他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干吗搞得那么麻烦。于是他端起了他那个原本是电饭锅内胆的饭碗,里边有半锅冷稀饭。可能是这些天跟老金处得不太融洽,我请河南和我们一起吃猪肉炖海带,河南坚决不肯,老金也没有吭声,但是河南还是愉快地接受了我递过去的啤酒。
就在我们快要为新春干杯的时候,大石来了。他说自己也是自力巷53号的一员,想来和大伙一块吃个团年饭。
有钱没钱,照样过年。河南用盛饭的速度一勺接着一勺往嘴里倒稀饭,看样子吃得很香。老金一边大块吃肉一边大声称赞自己的厨艺,油汤顺着下巴淌进了脖子也没工夫擦。大石和我酒下得很快,菜吃得比较少。
自力巷里看不到春晚,也没有像样的年夜饭,但是大家依然举着酒瓶说着一些吉祥和祝福的话。对于河南和老金来说,我挖空心思也很难想出比较得体的祝福。毕竟,说得太美好像是挖苦讽刺,说得太实在又怕造成打击和伤害。
啤酒见底的时候,大石悄悄告诉我,他今晚来这里除了想和大家聚一聚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找河南收房租。这大半年河南累计拖欠房租1000多块,大石老伴的意思是再不交钱就把河南的门锁上。为了排除“黄世仁”之嫌,大石反复强调是河南自己约的今天晚上交房租。其实大石不用解释我也充分理解他的苦衷。如果不是生性宽厚仁慈,河南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欠上1000多块钱的房租。
酒过三巡,大石始终拉不下脸,张不开口,河南也一直装糊涂压根不提这一茬儿。早就候在楼下的大石老伴儿终于忍不住黑着脸冲上了三楼。房间里热烈的氛围瞬间凝固。
“河南,你的钱准备好了吗?”大石老伴开门见山。“没——没有——”河南支支吾吾。“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同情你没有锁你的门,今天交房租可是你自己说的,做人一定要讲信用。”大石老婆有些气愤。“是,是,你们真的是好人。”“你打牌有钱,交房租没钱,是不是觉得我们真的狠不下来心?”“不——不是——我现在真的没钱,每天都只吃一顿……”“那你就不要怪我们了,没钱我可就真的锁门了!”
看着老婆要动真格儿了,大石说再给河南宽限一个月,前提是必须节后立即出去找工作挣钱。作为邻居,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主动给河南担了一个保,说一个月后他不交清欠下的房租,我就替他交。其实,大石的老伴本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算没有我担保她也不一定真的会锁门,虚张声势只是想给河南施加一点压力。见我和大石打圆场,她也就同意了一个月的期限。看着河南仅存的粮食,我再次动了恻隐之心,又给他借了300元钱,让他先过好年,然后再去找个工作。河南对着灯泡向我发誓:“如果再去打牌,就把手砍掉。”
送走大石两口子,当我再次来到正阳街口探望老甘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河南。他正坐在老甘值守的大排档棚子里,已经和两个牌友摆开了“斗地主”的战场。看来,他那条残疾的腿在这个时候比我走得还要快。为了避免尴尬,我没有进棚子里和他们打招呼。
回到自力巷,老金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欠了满屁股债还敢拿着借来的早饭钱去打牌的人,另一种就是还能给前面他所佩服的那种人借钱的人。”
人人都有“年”,人人的“年”都不一样。
年年都有“年”,年年的“年”都不一样。
早早躺在自力巷的床上,我突然感到这确定转业之后的第一个“年”明显不一样了。电话相对比较安静,我检查了一下枕头旁边的手机,电池三格,信号满格。以往除夕收到的祝福短信几百上千条,回都有些回不过来,今年只有零零星星几十条,包括我以为最应该问候我的几个人也都没有了音讯。我确定,他们以往送给我的祝福都是单独称呼,而且从不迟到。
我想,难道他们在群发祝福短信的时候也把我的名字跳过去了吗?难道是他们也像我祝福河南和老金那样找不到得体的语言吗?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也或许是人在逆境里比较敏感的缘故吧。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也可能这才是别人眼里真正的自己。
其实,老黄他们一定不会在乎这些。我笑了笑,坦然入梦。
春节七天假,我几乎足未出户,就着方便面和早餐饼写了一万多字的心得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