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陪孩子走过高中三年(3)
美丽与遗憾
仲秋的早晨,清风微拂。阳光轻轻洒落在古城、道路、河流与山峦之上,使清冷的空气也变得柔软。阳光是老天亲切的脸庞,沐浴其中的人们经过清晨的忙碌,心气也随之高涨起来,精神抖擞地出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驶上河西桥,迎面的山水风光不亚于任何一处风景名胜。然而,这种说法无疑是一种亵渎。它本身就是名胜,而且是人文名胜。
古老的河西桥,初建于宋明,重修于清。早前中心有亭,且有佛像、碑刻。近代为了通行方便,将亭子拆除了,把碑刻藏入太白楼。让我们只能凭借并不优胜的想象来凭吊当年的优雅和考究。飞檐翘角的太白楼,顾名思义,是为纪念寻访隐士的诗仙李太白而建。据说楼内收藏着不少历代碑刻、墨迹拓片和名人楹联呢。
阁楼所倚处,便是大名贯耳的新安碑园,备受历代书法家的推崇。对于我们这些普通居民而言,自然要怀着一份崇敬了。由于山体离桥头不远,又隔着太白楼,路口就更加狭窄了。每次路过,得把车速降到最低,无声地缓行对于这样的人文之地更为适宜吧。
因为季节的缘故,沿河的栾树花密密匝匝地开了,与山上逐渐呈现的斑斓五彩竞相召唤。这缤纷之色,让踏上河西桥的人为之动容。一直向着醉人的山色进发,是件多么舒畅的事!就连不远处,挖剩的半壁山体所暴露的杏黄,也掩护在斑斓中了。
这个让我耿耿于怀的半拉子工程,存在已经很久。拆除民居、开山剖土,颓圮之状使人不忍目睹。没有看懂是为了建设什么。其实不管建设什么,在这古色古香的僻幽狭小之地,人为的雕琢与破坏没多大区别。这大山的伤口,只有等岁月来医治了。
古塔倒影,密林寂静,秋意渐浓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早在去年陪读伊始,我就窃喜能够每天光临这古意的老城,并煞有介事地出入,仿佛原住民。
这样的早晨只是无数清晨中的一个。
当新鲜劲过去,带着理性来观察,却总能在某些地方,感触到某些不安来。比如,这古迹之左的方寸之地,人们没有足够的胸怀和气度去保持山水原貌。又如,古老府衙破除多年后的重建,让古城风貌更加完整,却更像为了发展旅游经济。锃光瓦亮的建筑得到完善的管理本无可非议,以现代管理理念,是对经济资本的保护和经营。但对每天徜徉于老城新市、生活在诸多古老建筑之间的人们来说,这些新建的“老房子”,与日常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又有多少价值?对它们的精心呵护,看起来多少有点本末倒置。
一切都很美,也很正常,又隐隐透着遗憾。让我总担心,又会有什么新的举动来破坏古城浓郁的生活气息。
社会的步伐总是向前的。也许“古老”在新时代的伟力面前,表露出些许愧色而做出一点让步,是发展之路上无法估量又无法规避的现实?所谓扬弃、所谓历史的辉煌与沉疴、所谓逐新与怀旧,在物质时代,要用怎样的胆识去甄别?怎样的魄力去保护?怎样的智慧去结合?
孩子大人
那天与某前辈漫谈,提到与儿女相处的不易。
一些状况让他爆了脾气。“明显逆反,不服管了,”他无奈地叹息,“不能体会大人的苦心。”
是啊,中学的孩子,介于大人和小孩之间。心理和思想的经纬尚未交织完整,顶天立地的宏愿却已萌生。举手投足向大人的气度与范式靠拢,言语和姿态也力图体现理性和智慧。然而,他们又有孩童的天真和稚嫩,时常焦虑,心绪不稳,自我约束也不坚定。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切成长都很顺畅。
“假如小有成就,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又让你担心,骄傲的尾巴会翘上天。我还不能言语。”他无奈地说。
很有同感。在成年人的眼里,自我骄纵不是踏实的人生态度。我们倘有流露,往往会招来不悦和抵制。女儿就很调皮,我如果没及时送上赞赏,她会白我一眼:“你就不能夸夸我?”他们需要赏识。
“指手画脚是可恶的,我们要收敛,以赞赏和鼓励为主。不过,他们不顺心、急躁和焦虑的时候,我们更要注意啦!”我忍不住当起臭皮匠。其实我并不确定,得意忘形时,女儿是不是用嗔怪以杜我口?而印象中她焦虑的时候更让我头疼。
“对啊,他不顺心,我要不闻不问,就是隔岸观火呀。但我关心了,却又成为他的负担。”他接过话茬。
我无从措手的也是这种情形。以怎样的方式劝导,需要谋定而后动。主观臆断是鲁莽的,帮助和干预的界限也并不清晰。我谨小慎微仍常招女儿不悦。
他们敏感而脆弱,“颐指气使”无异于暴力。我搜肠刮肚,说:“我们要把他们当朋友,用轻松的态度亲近他们。察觉到他们的不妥,要先找原因,不能吆五喝六。待他们情绪平和时,再婉转地说出看法。”接着说出我的六字真经,有点厚黑:“不失职,不开罪。”
“是的,有时沉不住气,口不择言了,立即捅了马蜂窝。”他摇摇头,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直肠子,已经为他改变了很多。”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
他还说,孩子挫败时卑微,天真时自大,把自己看成世界的中心。稍不留神,你就冒犯他啦。拉长的脸,低落的情绪,拒人于千里的淡漠。大人想较真,又怕影响他功课。于是谨小慎微,正常的交流却受到阻碍。
“伴君如伴虎。”朋友冒出这句熟语来。
这情形,我是这样熟悉。
我和女儿的龃龉,曾经日复一日地上演。后来杯弓蛇影,说话之前预测后果,前前后后,翻来覆去地掂量,很多话语就这样咽了下去。我安慰自己,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吧。
“要是任其自然,又怎么拿捏它与纵容之间的距离?如此种种,真是如履薄冰啊。”我接过话头,无奈地思索着。
我们都很清楚,有些孩子完全不用父母操心,但对大多数家长而言,这只是美丽的传说。我们须在战战兢兢中,揣摩他们的喜怒哀乐,琢磨着取悦和振奋他们。
两个臭皮匠,继续交换心得。
当他们浮躁,你必须沉着;当他们急于求成,你要淡定与坚忍;当他们焦虑了,你得冷静;当他们伤心,你要平和;当他们使小性儿,你一定要大度;当他们失去信心,你要给自己打气(给他们打气,先要看清形势);当他们骄傲,让他们享受一下,然后考虑怎样提醒他们戒骄戒躁;当他们怠惰,思考如何帮他们走出困顿。为了他们的成长,我们审时度势,软硬兼施,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生活上是孩子的朋友,在后勤上是保障,在为人处世上是参谋。
这样的孩子是幸运的,但这是否恰当,我们心里没底。试问,当他们走上社会,发现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千人千面,怎么办?所以,我们既不能太宽容,又不能太挑剔,不能太严酷,又不好太心软。所谓关怀备至,实是“毁人不倦”啊。
朋友说:“责任太重,里外不是人。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辞去‘家长’这个职务。”
对不起,生而不养是抛弃,养而不教就是放弃。孩子大人正在成长的关键时期(一直都很关键),你还是忍辱负重、忠于职守吧。
“与青少年相处是一门艺术,我们互相勉励吧。”无言以对的时候,我只能如是说。
彼岸
一直庆幸,我能顺江而下,以陪读的身份入住古城。要知道,歙县作为历史文化名城,在徽州历史上很有地位。她有丰富的历史积淀,文物古迹遍布,又山环水绕、风景秀丽。初到时我暗下决心,要好好利用这三年,把古城内外、江水两岸、古村乡野寻访个遍。然现在,陪读进程过半,行动尚未开始。平素徜徉于街头巷尾也只为生活,古城的大致风貌,在头脑里仍旧模糊。
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个周末,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于是带上相机,直奔河西桥头的多景园。
延伸建设刚刚完工,它将河西桥与渔梁坝联结在美丽的新安江畔。楼阁、回廊、美人靠,富庶清雅的徽州传统陈设,闪烁着清新又安适的光泽。红红的灯笼串儿,悠然悬挂于灯柱,随风摇曳,在红衰翠减的冬日,颇有点睛之趣。阳光正好,一位老奶奶背着小娃踽踽而来,一边闲看风景,一边喃喃地与婴儿说话。只见她走进长廊,坐下,扭头望着对岸说:“明天,俺们去河对面呀……”
河对面,我也在端详。碧树掩映的高岸之上一座优美的古塔,倒映在平静的练江,湛蓝湛蓝地散发着摄人的清幽之气。初到时我就赞叹它的精致,后来每每经过,都瞟上一眼。它安静地立于坡顶,飞檐翘角,铃铛摇曳,玲珑有致。在河西桥之畔,与太白楼、新安碑园、渔梁坝相映成趣。新安画派的发祥地,这样的布局体现了前人的美学品味。练江之畔有了它,风景才算完满。它活泛的倒影,则更具灵性了。
我往渔梁坝走去,不知出于怎样的偏爱,一直感觉渔梁坝适合独自漫步。她盘踞于古城之南,沿江逶迤的街道朴拙有致。时而激流之声盈耳,时而谈笑和戏哄小娃之音传来,偶有买卖交易和鸡鸣犬吠。清洁的街道,栉比的民宅,是完整保留下的一个古镇。居民都是颇有见识的城市人,独自穿行于此,是不会招致机警的目光的。闲而不散的神情,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然而这次,我却不再笃定,在前往的途中,时不时回瞅那座宝塔。那塔越来越小,因而越发神秘了。
渔梁古坝,流水喧腾的景象澎湃人心。居民们借由一条条石阶下来,在岸边洗濯衣物,杵捶之声缕缕传开。古坝上游宽阔的水面却平静无波,小船停泊在阳光下,一派祥宁。一静一动之中,我忍不住端详起那些犬牙交错的石块。前人的智巧是值得赞叹的,时光和流水已经将石块击打得凹凸不平,而坝体却坚固如初,仿佛身旁这座紫阳山。目光顺着山脊向前望过去,以为那塔就在前端。然而我失望地发现,它并不在视线里!
可以想见,河道上游的那一座塔,要承载多少挠人的期盼呢?那些艰辛又古老的岁月里,樯楫林立的新安江航道上,在从遥远之地归来或即将远行的人们心里,它无疑更激起了一种情怀。那情怀是乡愁的归宿、是家的符号、是亲人的驻守和凝望。远游的人们,无论在哪里遇见类似的建筑,都会怦然心动吧。滔滔江水边的青山之上,一座塔所镇定的,不仅是一方的风水,更有一方水土养育的那些羁旅的心。
对彼岸产生如此强烈的感触,着实意外。我不得不提前离开古坝,绕上河西桥,直奔宝塔。顺过西干山麓几个荫蔽的山弯,就看见那个山坡了。孑然屹立于坡上的长庆宝塔,近看更加端庄雅致。
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这美丽的建筑,不由得欣喜。绕到山坡的前方,却讶异了。居然是一座寺院!出乎意料,脑海中完全没有这寺院的任何消息。我很惭愧自己的疏失,对练江之畔古刹的茫无所知,是对佛祖失敬的态度。更发觉自己思维的呆滞,竟然没由宝塔联想到佛寺。太平兴国寺始建于唐,已然历经了千年兴衰。都说法像庄严,这样鲁莽地撞见,使我不知所措。
没带着一片虔诚,不敢冒然进殿。在槛外踌躇时,只见寺院背倚葱茏青山,面朝微粼新安江和江那边繁华的古城,闹中取静,俯视人世间的熙熙攘攘和沧桑流变,还有芸芸众生的起居行止。香火袅袅,梵音连绵,仿佛是对彼岸黎民无边的关切。长庆宝塔就在寺的左边。别致的七级方塔,青砖白墙,佛像彩绘清丽脱俗,翘角铃铛挑檐而出,加上峭拔的葫芦宝顶,秀丽而空灵。一阵山风吹来,铃声阵阵,尤如天籁。
没有高峭伟岸和先声夺人,不管你在不在意,它就在那里。
非常庆幸这次的寻访。虽然如斯圣域,心怀愧疚的我没敢叨扰太久,然而我终究认识到,彼岸再美,光远远渴慕是不够的。只有走近了,进去了,你才能了解它的内在。原先,每次观望那塔,被影影绰绰的树木遮蔽,丝毫察觉不出与它相伴的寺院。如今知晓了,再看彼岸,佛家特有的黄色墙体,透过那些枝蔓明白无误地呈现着,远非不能辨识。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古塔存在的意义,内心对古城的文化又多了一层了解和恭敬。
我们何其有幸,朝夕相伴于新安江畔。江水千回百转,滋润着灵秀的山野和丰饶的岁月,渗透生活的点滴,牵动生命的轨迹和节奏,成为我们情感和内心的丰沛源头。但我何其疏放,致使多少彼岸的风景,浮光掠影般淹没在朦胧里。有时我们对已知的风景无限流连,对未知的东西心生向往,却往往因为怠惰和拖延,一再错过。克服惰性,始终保持好奇并迅速行动,才是体认新安之美的唯一途径。
新安江畔,无数未知的风景在等着我们。
而我的古城计划,也要加紧实施了。
十字街头
凭借陪读入住古城,让我庆幸。这庆幸,除了歙县是历史名城,还源自内心隐隐的“膜拜”,或是一种情结。
情结产生于我在遥远的、贫乏的岁月里对“十字街头”的想象和渴望。古城的十字街头,不是走马观花可以体会参透的。她的繁华与萧索、人群的疏密与流向、街景的四季变化,还有人们的俚语戏谑,都需要细细体会。唯有入住,才能把它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来融入、感受。
对“十字街头”的想象和渴望,是如何发端的呢?
话说当年,由于历史洪流的冲刷,吾家这一叶孤舟终于不堪风浪,滞留在古城不远的小村。当我落地行走的时候,脚下的土地苍茫又贫瘠。集体贫穷时代,我们是顺从命运的。兄妹仨在村子里成长,学会了一口正宗的土话,衣着褴褛,蓬头垢面,是浑然天成的农村孩子。生存条件差,见识上尤其如此。因而从小伙伴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关于城里人的传说(我们管歙县叫“城里”,仿佛县城以外的世界全是乡下,天地再大,我们看不见或不承认都是枉然的),就对它产生了莫名的景仰。以致我并不在意,其实我来自另一座县城。
听小伙伴说故事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电影中县老爷一步三摇的大佬姿态(可能是《七品芝麻官》吧)。仿佛城里人都是那派头,高堂华服,不可方物。偶尔有城里人到村里来走亲,小伙伴们前呼后拥赶去,然后鬼鬼祟祟扒住人家门框,往里看西洋景。个别同伴居然学会了一两句城里话,不管说得准不准,一律“字正腔圆”,听着受用。大人也说“深山老林读书,不如十字街头听讲”,说明城里遍地学问,因此城里人才会那般富足。
相对于那些鬼怪巫师的故事,关于城里人的段子(大多跟功名、富贵或大义、慧黠有关),在地理上接近,在品味上“高雅”,小伙伴最乐意听。我一直都醉心于当听众,并且时刻保护心里的小九九,就是那个向往不让伙伴们发现,仿佛癞蛤蟆的心态。毕竟近到伸手可触,偶尔被大人带到十字街头,却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喘。作为乡下孩子,身上那番乡土气实在太浓了,还是回到故事里自在得多。当哥哥终于长大,并进入县城读中学的时候,我在故事里终于有了演绎的资本。后来还学会了几句城里话,时不时插在土话里,与现在国语加英语的时尚并无二致。
但县城的中学,我始终没能跨进,因而一直未能堂而皇之地进出这座名城。
终于走上社会,命运却再次“背道而驰”,把我安顿在了屯溪。话说这屯溪在咱心里的地位,不应在县城之下。只是它离我们村更远,它的故事在村里流传太少,以致并没有出现在我幼小的梦境里。可想而知,身在更繁华的市府所在地,心里还有个未了的情结。
后来的同事里边出现过几个城里人。他们家世不同,生活态度迥异,能力各有长短,性格也千差万别,却有着一致的特点:说一口漂亮的歙县官话;遇事颇有见地,待人接物娴熟老练;为人大方圆融,关键时刻决不输“场面”。不愧是见多识广、千锤百炼的城里人,居然与传说中的人物并无太大落差。这使我相信,那十字街头的熏陶力道不俗。
如今,时隔数十年。历史拉开大幕,使世界更加平坦。当年的草民做了城市人的妈妈,凭借陪读的身份出入其间。当年的名城,呈现出一种温和与包容的气质。站在整饬过的古今交融的十字街头,把仰望化为平视,真希望透过浮尘,咀嚼出沉淀于岁月深处的十字街头的“原味”来。
然而我知道,这“原味”属于那些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