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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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文学总结思潮的出现与文学特质认识的加深

《宋书·隐逸传·雷次宗传》记:“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杨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93~2294页。这是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分列的第一次记载,被视为文学独立的标志。笔者认为,文学在元嘉时期获得独立,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 文学总结思潮的出现

中国古典文学发展到汉魏时期取得了巨大进步,但是对文学自身特征的探讨却极为薄弱,这主要是在汉代儒学作用下,人们主动将文学置于经学之下的缘故。而且对于历代文学成果,汉魏时期一直缺乏系统整理。

汉末、建安时期,文学飞速发展,人们对文学本身的认识伴随文学的进步也开始进步。两晋时期,总结思潮开始萌芽。陆机的《文赋》从创作论角度论述了文学的创作本质,而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则成为第一部带有总结性质的总集,晋代文人显然已经感觉到文学发展到了需要总结的时期,然而可惜的是这些只是个别现象,没有对时代文学走向起到指导作用。

到元嘉时期,前代文学已经有较大积累,而科技进步对文学媒介与思维产生了根本影响。查屏球先生在《纸简替代与汉魏晋初文学新变》一文中指出,纸简替代在东汉三国前期的完成,改变了简册写作的思维方式,缩短了简册写作的构思过程,扩大了文本内容,使得抒情达意更加自由,提升了文学的价值。查屏球:《纸简替代与汉魏晋初文学新变》,《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这篇文章对解释元嘉文学的兴盛很有意义。纸张对简册的取代,极大促进了文学与文学思想的进步。元嘉文学正好处于纸质文本大兴后的第一个阶段,这对元嘉文学的繁荣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如《金楼子·聚书》云:“是为一部,合二十帙,一百一十五卷,并是元嘉书,纸墨极精奇。又聚得元嘉后汉并史记、续汉、春秋、周官、尚书及诸子集等可一千余卷。”萧绎:《金楼子》,《龙溪精舍丛书》,潮阳郑氏用知不足斋本校刻。可见元嘉时期文学创作、文化传播都得到极大突破,为作家整理、对比前人的文学遗产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整理总结前代文学遗产的活动在元嘉时期活跃起来,标志就是总集的大量出现。

元嘉时期出现的总集数量非常多,而之前的魏晋时期却很少出现。《隋书·经籍志》记载有:《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二百卷。《赋集》九十二卷,谢灵运撰。《赋集》五十卷,宋新渝惠侯撰。《赋集》四十卷,宋明帝撰。徐爰注《射雉赋》一卷。《百赋音》十卷,宋御史褚诠之撰。《秦帝刻石文》一卷,宋会稽太守褚淡撰。《诗集》五十卷,谢灵运撰。宋侍中张敷、袁淑补谢灵运《诗集》一百卷。《诗集》一百卷,并例、录二卷,颜峻撰。《诗集》四十卷,宋明帝撰。《杂诗》二十卷,宋太子洗马刘和注。《诗集钞》十卷,谢灵运撰。《杂诗钞》十卷,录一卷,谢灵运撰。《诗英》九卷,谢灵运集。《太乐歌诗》八卷、《歌辞》四卷,张永记。《回文集》十卷,谢灵运撰。《颂集》二十卷,王僧绰撰。《四帝诫》三卷,王诞撰。《妇人训诫集》十一卷并录,宋司空徐湛之撰。《赞集》五卷,谢庄撰。《诔集》十五卷,谢庄撰。《七集》十卷,谢灵运集。《碑集》十卷,谢庄撰。《连珠集》五卷,谢灵运撰。《连珠》一卷,陆机撰,何承天注。《晋宋杂诏》八卷,王韶之撰。《杂逸书》六卷,梁二十二卷,徐爰撰。《诽谐文》三卷,袁淑撰。《傅阳秋》一卷,宋零陵令辛邕之撰。另外《旧唐书·经籍志》记有《七悟集》一卷,颜延之撰。《元嘉西池宴会诗集》三卷,颜延之撰。《妇人诗集》二卷,颜竣撰。《诗集新撰》三十卷,宋明帝撰。《设论集》五卷,谢灵运撰。《策集》六卷,谢灵运撰。《晋元氏宴会游集》四卷,谢灵运撰。《新撰录乐府集》十一卷,谢灵运撰。一共三十九种。

这些总集现在都已经散失,所以人们很多时候忽视了它们的价值。但如此众多的总集在元嘉时期集中出现,表明了文学思潮领域正在发生变革,对认识元嘉文学思想具有巨大的意义。

首先,这些总集收集、保存了大量前代文学成果。根据钟嵘《诗品序》“谢客集诗,逢诗辄取”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4页。看,部分元嘉作家对前人成果的收集非常全面。这种工作为当时作家提供了文学发展的完整材料,人们可以通过这些总集认识文学的发展与变化,也可以通过这些总集学习、思考并推动新的文学因素产生。

其次,从文人大量进行作品的汇集整理可知,人们非常重视文学遗产的整理,而这种整理可以使读者获得对某一文体整体性的认识,有利于发现其中包含的文学特征以及某一文体的文体特征,其中显然带有总结的意图。《隋书·经籍志》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魏征:《隋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89~1090页。从这一材料中可以看出,总集的作用是备后人“取则”,也就是为了建立某种文体的规范,以供学习、模仿。这说明当时文人已经对某些文学的独特特征有所了解,文体观念正在加深。梁代萧统编纂《文选》,元嘉作家所整理的文体多数存在于其中,可见元嘉时期人们对文学文体的认识与梁代较为接近。

最后,不妨对这些总集进行分析。这些总集涉及诗、赋、赞、诔、碑、设论、诏、策、连珠等诸种文体,除了刘义庆《集林》带有总括各种文体的意味外,其他总集都只涉及一种文体。在这些总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诗,共有十二种,另外还有回文与乐府三种,总计将近四百一十卷。诗歌的真正兴起是从汉末开始的,建安、太康是两个高潮时期,但在东晋百年时间,诗歌的发展实际走入了歧途,陷入低谷。诗歌需要得到总结并找出发展的真正道路。元嘉作家尤其是谢灵运,切实地进行了这一工作,元嘉诗歌之所以成为诗运转关,与这种总结调整关系密切。值得注意的是,谢灵运所撰辑的总集中有《回文集》十卷,回文诗是以技巧取胜的特殊诗歌,风格华丽,反映了当时文学思想中对技巧、对诗歌艺术本身的重视。元嘉总集中有赋集五种,其中作品集三种,共一百八十二卷;赋注一种,一卷;赋音注一种,十卷。赋是汉代最重要的一种文体,在汉末诗歌兴起之后,它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并没有下降,历代文人对赋都非常重视。不过与诗歌相比,无论是题材还是艺术手法,赋的发展余地并不大,但元嘉文人对赋的热情并没有减退,他们依然对前代赋作进行了整理,而且从元嘉辞赋看,还是很有时代特色的。诗和赋都是当时最有文学性的文体,元嘉作家对它们的重视,实际反映了作家对文学的重视,这是文学脱离经学的重要基础。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元嘉时期存在对文学遗产的总结思潮,这种总结有利于他们通过对前人文学作品的汇集与阅读,找到文学发展的线索,也有利于他们对文学本身特征有更为清晰的认识,文学从经学中独立的时机在魏晋时期已经出现端倪,但到元嘉时期,无疑已经成熟。

需要注意的是,元嘉文学馆的建立是宋文帝“留心艺术”的结果,“艺术”显然与经学不同,而与文艺相近。但宋文帝选择的文学馆主持者却是并不以文学著称的谢元。《宋书》中并没有谢元传记,只是将其附于何承天传中:“承天与尚书左丞谢元素不相善,二人竞伺二台之违,累相纠奏。太尉江夏王义恭岁给资费钱三千万,布五万匹,米七万斛。义恭素奢侈,用常不充,(元嘉)二十一年,逆就尚书换明年资费。而旧制出钱二十万,布五百匹以上,并应奏闻,元辄命议以钱二百万给太尉。事发觉,元乃使令史取仆射孟命。元时新除太尉谘议参军,未拜,为承天所纠。上大怒,遣元长归田里,禁锢终身。元时又举承天卖茭四百七十束与官属,求贵价,承天坐白衣领职。元字有宗,陈郡阳夏人,临川内史灵运从祖弟也。以才学见知,卒于禁锢。”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10~1711页。这说明谢元是以“才学”见长,而“才学”,从《宋书·礼志》及《宋书·王弘传》所引谢元论述看,是指儒学。这说明,元嘉时期文学虽然与儒学、史学、玄学分立,可以独立,却依然带有旧思想的残留。对文学独立特征的彻底认识,留给了后来的文人。

二 文艺思想的繁荣与文学观念的革新

文艺思想的繁荣是元嘉文学走向独立的另外一个关键因素。因为没有文艺理论著作的流传,元嘉时期好像是文学理论的消歇阶段。但恰恰相反,元嘉时期的文学理论非常繁荣。首先从理论著作的产生看,钟嵘《诗品序》提到汉魏以来的文学理论著作时说:“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4页。也就是说,在钟嵘认为有特色、有价值的文论著作中,元嘉时期有两种。又如《宋书·何尚之传》记:“(尚之)爱尚文义,老而不休,与太常颜延之论议往反,传于世。”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38页。可见,当时人们讨论文学的著作应当不少。另外从挚虞《文章流别论》以及后来萧统《文选序》看,元嘉时期出现的大量总集中,也应该带有大量文论作品。可惜的是这些作品今天都已经散失。然而,我们依然可以根据现有的文献,勾勒出这一时期文学思想的一般特征。

第一,文学“性情”说。谢灵运《山居赋》序云:“言心也,黄屋实不殊于汾阳。即事也,山居良有异乎市廛。抱疾就闲,顺从性情,敢率作乐,而以作赋。”赋中云:“伊其龆龀,实爱斯文。援纸握管,会性通神。”自注云:“谓少好文章,及山栖以来,别缘既阑,寻虑文咏,以尽暇日之适。便可得通神会性,以永终朝。”本文所涉及谢灵运散文均据顾绍柏本《谢灵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在上述材料中,谢灵运要求“顺从性情”“而以作赋”, “性情”为“作赋”之内因。又要“援纸握管”以达到“会性通神”或“通神会性”,则通“性情”又为“作赋”之目的。故赋中又云“研书赏理,敷文奏怀”。“性”一般有本性、本质的意思。而“情”, 《礼记·礼运》云“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汉魏古注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2页。,可见“情”是人真实本质的体现。“性情”说之内涵就有尊重本性、个性与情绪的倾向,不虚伪不隐饰。谢灵运在文学中讲究“性情”就是要求文学因“性情”而发,把文学当作个人情绪、本性的真正体现。

谢灵运“性情”说涉及两个方面,一为文学缘起,二为文学功能,其实际源头在“诗言志”说。《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咏言。”《尚书》,《汉魏古注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页。仅言诗之功能,对“志”并无限制。《汉书·艺文志》承之,进而论及文学缘起:“《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08页。“哀乐之心”不仅是“诗”“歌”的起点,也是“志”的内涵。但《毛诗序》认为诗之“志”必须“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汉魏古注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页。,也就是说汉代诗学要求文学所表达之“志”必须符合社会思想规范。“情”虽然还是文学之源,但如果它不能“止乎礼义”,就失去了成为文学缘起的权利。汉代经学对“志”与“情”的区分,实际是用外在标准限制文学情感表现,限制了作家的创作自由。由于汉代儒学影响巨大,这种区分被社会广泛接受。谢灵运“性情”说取消了这一外在制约标准,纯以“情性”为文学产生的唯一根据,文以“性情”而起,以“性情”而终,力图恢复“情”与“志”的同等地位,具有摆脱经学束缚的特征。

由于谢灵运将文学缘起及功能归于“性情”,实际就是归于自身精神,开启了六朝尚真情、贵本心的文学潮流。六朝文论对文学缘起的看法基本可归为两派:一派主张外部之感兴,如陆机,他虽然提出“诗缘情而绮靡”,但依然将“情”的起源归结于外在感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张少康:《文赋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刘勰和钟嵘也有这一倾向。如《文心雕龙·明诗》: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6页。《诗品序》: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这一派实际继承《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礼记》,《汉魏古注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1页。的观念,在对文学功能的认识上大多具有传统特征,比较重视文学的社会功能。另一派则以谢灵运为先导,主张以“性情”或“志”作为文学缘起。他的这种观点得到了同时代作家范晔的认可。在《狱中与甥侄书》中,范晔说:“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30页。又在《后汉书·文苑列传》赞中说:“情志既动,篇辞为贵。”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658页。这种观念对后来的齐梁作家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78页。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07页。萧纲也在《与湘东王书》中说:“未闻吟咏性情,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摩《酒诰》之作。”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011页。如果说钟嵘与刘勰以理论胜的话,沈约等人则是以创作胜,更能代表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沈约是永明文学的领袖人物,其《宋书》不列《文苑传》,而于《谢灵运传》后大发宏论,同样将“志动于中”作为文学产生的源头。萧子显是梁天监时期著名作家,他以“性情”评价南齐文学,实际上揭示了永明文学与元嘉尤其是谢灵运文学的内在联系。萧纲则是永明文学之后宫体诗人代表,他同样要求以“性情”为文学之根本。宫体诗人毫无顾忌的抒写风格,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性情”的表现。从这条线索看,谢灵运“性情”说的历史地位就非常重要,它基本指导了南朝文学发展,对南朝文学表现形态产生了巨大作用。

第二,文“味”说。王微也是元嘉时期的著名作家,《宋书·王微传》记:“微既为始兴王浚府吏,浚数相存慰,微奉答笺书,辄饰以辞采。微为文古甚,颇抑扬,袁淑见之,谓为诉屈。王因此又与从弟僧绰书曰:‘……吾少学作文,又晚节如小进,使君公欲民不偷,每加存饰,酬对尊贵,不厌敬恭。且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当见居非求志,清论所排,便是通辞诉屈邪。尔者真可谓真素寡矣。其数旦见客小防,自来盈门,亦不烦独举吉也。此辈乃云语势所至,非其要也。'”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66~1667页。王微要求文学作品要有“味”。所谓的“味”如何体现?文词需要“怨思抑扬”,也就是作品要有足够的抒情内涵。但需要注意,王微认为能够达到文之“味”的情感是“怨思”。而且王微认为,“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连类”,钱锺书先生认为即“词采”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4页。,即是在讲究词采的基础上,又能给人以深刻的精神感动。王微对文学的情感表达要求带有汉末建安时期以悲为美的特征,也就是追求文学作品的精神感染力。所以袁淑称之为“诉屈”。从王微现存的文章看,他注重抒情,语言讲究气势流畅,辞采也较为可观。但也可以看出王微并不刻意讲究形式华美,而是骈散结合,与当时崇尚骈对之美的文风有一定距离,体现出一种“古”的风格。他的文学思想虽然带有传统色彩,但这种观念体现了汉魏文风在元嘉时期影响的存在。

颜延之对文学情感表达倾向的认识与王微有相近之处。《庭诰》云:“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写,有足悲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637页。他虽然认为历史上托名李陵的作品是伪作,但对这些诗歌中所表达出的“悲”的情感表示赞赏,同样表达出对文学悲美特征的喜好。

以王微为代表的文“味”说的出现,体现了作家对文学情感共鸣特征的重视,也说明元嘉作家中依然流行魏晋时期的文学观念。

第三,崇尚“丽” “则”的创作观念。谢灵运《山居赋》序云:“扬子云云:‘诗人之赋丽以则’,文体宜兼,以成其美。”按,“诗人之赋”指楚辞。楚辞抒情真挚深沉,既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也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2页。班固《离骚序》亦云:“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11页。楚辞是华美形式与深刻思想的完美结合,是文质彬彬的艺术典范,《文心雕龙·辨骚》云“《骚经》《九章》郎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页。,其艺术成就引起后世作家的重视。谢灵运很喜欢楚辞,其作品引用楚辞的地方很多。他认同“诗人之赋丽以则”,是将楚辞当作一种理想的文学范本。“文体宜兼”显然是指文学应该既“丽”又“则”,这种思想也体现在下面的材料中。

(一)《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平原侯植》: “副君命饮宴,欢娱写怀抱。……众宾悉精妙,清辞洒兰藻。”这几句写宴饮之中,宾客述怀写志,“清辞”“兰藻”显然指所写诗文的辞藻华美清秀。而谢灵运对此颇为赞赏,可见其对诗文华美的认可。

(二)《诗品》“晋记室左思”条评左思诗:“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又记:“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8页。左思诗歌“典”, “得讽喻之旨”;潘岳诗则“《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他们一可称“则”,一可称“丽”,故灵运称之“古今难比”。许文雨云:“康乐诗实擅有二种之长:一曰妙合自然,取之于喻,犹如初发芙蓉。二曰经纬绵密,察诸其文,恒见丽典络绎。自前者言之,潘诗轻华,容有螺蛤之思。由后者言之,左思精切,尤笃平生之好。”引自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页。

(三)《南史·谢惠连传》: “灵运见其(惠连)新文,每曰:‘张华重生,不能易也。'”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37页。张华是西晋太康时期重要作家,他知识渊博,文词华美,钟嵘评其诗“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45页。。谢惠连诗歌特色,钟嵘以为:“才思富捷……又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3页。与张华诗歌在风格倾向上的确有近似之处。谢灵运虽然批评张华诗歌“虽复千篇,犹一体耳”(《诗品》“晋司空张华”条),但以张华诗比惠连,绝非贬语,是对惠连诗巧思华美的认可。而且从谢灵运本人的诗歌看,也有这种巧丽特征。

谢灵运在《山居赋》序中说:“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似乎谢灵运有去饰返朴的态度。不过这一材料不能看作谢灵运真实文学观的表现。《山居赋》创作时,谢灵运仕途不畅,心怀郁闷,几乎是被迫隐居,他对社会有许多怨言而尽力掩盖,并用道家思想抚平自己心中的沟壑,虽言“去饰”,并非真心为之。而《山居赋》体格宏大,丽辞新语并出,正是追步张、左之艳辞。同时,谢灵运诗歌追求华美,甚至累于“繁富”(《诗品》语),并无朴素可言。

文学“丽”“则”观念在颜延之思想中也很明显。《庭诰》云:“荀爽云:诗者古之歌章,然则雅颂之乐篇全矣。以是后之囗诗者,率以歌为名。及秦勒望岱,汉祀郊宫,辞著前史者,文变之高制也。虽雅声未至,宏丽难追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637页。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雅”是颜延之文学风格认识中的最高范畴,“丽”是除“雅”之外的另一重要部分,二者构成了颜延之文学风格观的两个最高层面。

谢灵运与颜延之虽然都表现出对文学“雅”“丽”观的推崇,但二人对这两个方面的态度还是有区别的。在上面的材料中也可以发现,谢灵运非常重视太康作家。太康诗歌虽然受汉魏经学影响,典雅平稳,但华美的一面已经非常突出。《文心雕龙·明诗》云:“晋世群才,稍入轻绮。……或文以为妙,或流糜以自妍。”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页。《宋书·谢灵运传》论亦云:“降及元康(晋惠帝年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78页。谢灵运不仅认同太康诗歌,还用太康诗歌的标准来衡量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说明他对文学中“丽”的一面较为重视。而颜延之则不同,他的文学观传统色彩较为明显,推崇雅颂之乐,较为重视文学“雅”的一面。

颜延之与谢灵运对文学的态度影响了同时代其他作家对文学的认识,崇尚“雅”“丽”的观念在当时非常明显。如谢惠连在《雪赋》中说:“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623页。范晔在《后汉书·文苑列传》赞中说:“言观丽则,永监淫费。”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658页。这一观念对元嘉文学形态具有基础性的影响。

第四,文笔之辨在元嘉时期也非常引人注目,如《宋书·颜延之传》记:“元凶弑立,以为光禄大夫。先是,子竣为世祖南中郎谘议参军。及义师入讨,竣参定密谋,兼造书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问曰:‘此笔谁所造?’延之曰:‘竣之笔也。’又问:‘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笔体,臣不容不识。'”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03页。又,《宋书·颜竣传》记:“太祖问延之:‘卿诸子谁有卿风?’对曰:‘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得臣义,跃得臣酒。'”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59页。文笔之分乃是当时文坛大事。从颜延之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所谓的“笔”是指应用文体,而“文”则指诗赋等偏向文学的文体。不过笔者认为刘勰所云“有韵者文,无韵者笔”的说法并不全面,当时应用文体也用韵。颜延之区分文笔,显然是认识到应用文体与传统文学文体之间的区别,反映了当时作家对文学本身属性的关注。这方面学术界已经给予足够重视,本书不赘。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在总结思潮的作用下,元嘉作家对文学的本质特征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对文学独特性的认识更加清晰,文学从儒学中独立出来的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无论是宋文帝设文学馆还是后来宋明帝设总明观,都是这种文学独立性认识的直接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