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回忆[哲学随笔]
我们没有重逢,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但是对于罗兰大桥的回忆却依然历历在目。在我的心中浮现着一位优雅女性的形象,她站在那座山上。她站在那里,这不是因为她以为她比山似乎更高,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山中女性。我们终归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山女。她自己常常对此隐而不宣,但她这时站在那里却显现着这一情节。她是山女,这需要这样来诠释:她是那样一位女性,这位女性出自山岳。这样,她便是从山岳而来到的。这一来源是她的本质。她站在那里,她的本质发挥着影响。这种影响是她的自然而然的光照,它同周围的事物一起映现着。她和它们是一体地在一种气氛之内,在其中大家沉默着,以沉默而互相交谈。
我听到铜钟在鸣响,就像它曾有次那么鸣响过一样。那是在一个时间之内,在这一时间内我们曾是在一起。那时大庙已空无一人,静静地立在山底。而就在这时钟响了起来。我们听着,在灵魂里听着,我们的灵魂忘游在遥渺的远方。我们看到图琴村的农妇,她们在招呼她们的牛群回她们的茅舍。我们向那些茅舍回头投以一瞥,我们正在同它们告别。轻亮的气息正在斯塔伦湖那里升起,被太阳染上了颜色,太阳在对面山峦上向我们照过来。现在在你那里是充满田野的宁静。这不是大钟的另一种的声音?我从远远的天边听到它,从沉稳流逝的河流听到它,从那些驻留在树荫下在日光投射中飘动的树叶听到它,从那些花草听到它。这些花草在享受着阳光,在微风中摇动。只是在这一瞬间我才理解到为什么世界是一口巨钟。这口钟能够发出无声的音乐,而这一音乐绝非仅仅是人间的音乐,而乃是天籁。
并排而立的三棵大树的树荫。它如同在自由光线里闪闪发光的树叶一样是活生生的。它不仅透着阳光,而且自己也发着微光。它这是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整体。我们看到它也在轻语,只是其特点是有一种使人欣愉的谦逊。这一谦逊立足于大地,同时扩布着自己特有的醒人的神韵。它表达历史,指示着丛林里远古人类的变淡的足迹。那是这样一种人类,他们有一种栽植树木的习俗,以期把树荫创造在天地人之间。他们通晓树荫的意义,他们具有一种天赋能力,把光与影理解为一。这一传统我在童年时还曾在我外祖父身上看到。他有一个习惯,在田边路旁种树。他住的院子的围墙是用黄土打成的,在他的院前有一株老槐树。这棵树很大,关于它的年岁,全村没有谁能够估出。这棵树一部分已经凋萎,但另一部分还真正是生机充盈。到它那里相聚的有树顶上的鹁鸪,而其下是农夫和农妇。这些人在它的荫凉下聊谈,在那里他们对自己村社重要的事务作出决定。这些人的根好像就在这棵树上似的。在外祖父出生的房子前,有一株椴树,在它的对过是五棵老柳。我曾经享受过它们的仲夏的凉荫,我乐于假定它们由于出自同一的土地,而都是神圣的。
现在你是在这里,站在光和影之间,但你显得没有去注意它们。你只是微笑着。这一微笑我自童年以来就已经非常熟悉。那是一个时代,在那时你的微笑营养着我的生命,在那时你的微笑唤起我的微笑。那是我们灵魂的乐曲。在我失去这一乐曲许久后,我在此时和此地重又亲眼看到了它。这一乐曲现在又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和我的世界。毫无疑问地,就连你的微笑在这期间也发生了改变,它不再那么像是一朵绽放的花,而是变成了棕褐色,就像你脚下的土地一样,这片土地带着自己无色的沙石装饰着这座大山。尽管如此,你那种鼓舞我的丰满的精神,却依然让我赞异。你自己本身是你所是的时间,你的时间是一朵荷花,这朵荷花微笑着,表达出四季,并把生命提升为生命。有一次你带着温柔的微笑对我说,你给自己所确定的生活目标是你要在地球上传播荷花。这听起来很有点像是禅宗的声音。按照传说,佛向禅宗一祖传法时,是向他的弟子们展示手里的一株黄花。只有一祖理解佛的意思:他在那里只是微笑着。这是何等的一种理解!自那以后有人把这一传法方式概括成一个原理,叫做以心传心。我以为如果我把你理解成一朵微笑着的莲花,我就能够更多地理解你。在这一情境下语言的确没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现下正是那一刹那。荷花正在盛开。秋风正在吹拂,在抚摸山陵、树木、河溪与花草。它也在抚摸着你。这我比先前要看得真切。通过这一富有节律的风,你的头发塑造出样态。衣装意欲飘翔。你的手抬向你的心间,轻轻地放在扣襟边。你有一种艺术,使自己能够安寓于秋风之中。这是一种美的自由的游戏。这是一种游戏,是自然和人类的一种共同游戏。那恰恰是爱,它把天和地,把人与人结合在一起。爱抚慰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它所在都是慷慨的。我感到自己是在爱之内,哪怕当我是孤独一人。特别是你的那双手,虽然它们显得有些粗拙,并不那么细巧,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奇迹,因为它们不只是邀请我,而且也邀请花园里的花们与草们同来唱歌和跳舞。从你身上我们所有的人可以学习那无名的相互性的爱,而那一无所不包的意义就植根在它之内。
你是哲人和艺术家的教导人,因为你自己就是这两者。你传授人和自然的统一性。就我所知,你在其他地方,例如在东方,被称为天人师。这是一种杰出的称呼。这样一位教师在那里被看作是一位逍遥游者,不仅逍遥游于山海,而且也逍遥于大块,逍遥于一种“气”。我们也许可以把这种气翻译作以太,或者类似概念。它意味着某种本原性的东西,故而也被称为元气。这样,逍遥游就意味着本原性东西之内的一种自由。这既是运动在世界之内,又是运动在世界之上,既是所谓“入世”,又是所谓“出世”,是高举,是超升。你是一位逍遥者,这是你的定位。由此人们得以明白你为什么把你升举到元气,同时又站立在山上,而山的根是在地下。现在我也理解到为什么你是在我的近处,同时又是在我的远处。这是我的命数。你迎向我走来,我迎向你走去,可以做到的是:应于你我之间的近处住。
通往这点的道路是水。水是那种能够把一切连接起来的东西。一切是水,水是一切,古埃及人、腓尼基人和古希腊人也知道这一点。为了变得不死,人们长期以来曾力图找到长生浆液,但是真正的长生浆液却是水,而水一直就存在于那里。你是在哪里?是在那里,是在水在的地方。古人绝非随心所欲地把水和少女置于同一幅画面。其间的联系在于水乃是生命之源,而你就是那一北汉河岸边的水灵。在此这一“而”是核心。水也构成我的生命。我知道,在你的诞生地流着一条河。你的诞生地的位置比这条河要高好多,然而你的诞生地的名字却叫做“河下”。我也知道,我诞生在一个小小的村庄,在那里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山谷。这个村庄引人注目地名叫“河后”,虽然真正说来它是在一个高山坡之上。后来我们迁居到一个幽静的小镇,那里有条河,它仿佛要提醒我们注意它的出身,因而名为“芹泉”。现在你是在莱因河边,而我是在黄河之畔。通过大洋的水晶般的镜子,我们看到了我们。我们是水的崇奉者。
在你身旁的是片红果树林。这是我很喜欢的树木之一。我认为,假如我们把它们叫做秋天树,将非常得当。我斗胆断言,它们确实是在秋天拥有自己的天时。在任何其他季节,它们的果实都不是那样的红;在任何其他季节,它们的叶子都不是那样之绿。大家可以看到那里似乎是一块绿色的天空,那上面镶嵌着无数的红亮的星星。当它们把自己红色的果实散布在绿绿茵茵的草地,它们会画出如样的图景。于是我们看到一片绿色的田野,那里有红亮的宝石向我们张望。红果树在你那里同红豆树交相呼应,这可能是大自然的一种好意。在丝茶之邦,在九州之土,红豆树的果实是爱的表征。为何如此?这没有谁去关心:事情过去和现在均是如此。
在你头顶我看到大雁飞来。它们曾是在湖海,曾在那里过夜。它们越过在风里摇荡的芦苇丛向着天空飞去。它们是时间的报道者,因为它们是在春天飞来,在秋天飞去。在中国它们被诗意地赞颂成爱好者们、好友们及亲人们的信使。这一理解的起源是什么?我猜想是源于它们是在一个广袤范围内飞行,唤起了对远离者的记忆,同时它们恰恰又是远距离的克服者,从而使远隔两方的人们贴近。因此若一位古代诗人请求猎人不要射杀它们,这是多么容易理解。它们飞行的态势形成一种不同寻常的景象。那些自己认同是仓颉传人的人发现它们的飞行书写着一个汉字,亦即“人”字。一个大大的字,这个字被刻在更大更大的太空。世上没有比这种书法更皇大的书法。
大雁有一种特别的声音,这一声音不是每个人都理解的。那是一种心灵的声音,只是在心灵内会找到自己的回声。这是一种对话,翻译这种对话我是从你那里学的。那是一种从心灵到心灵的语言,只有当人们把一切都理解为心灵时,才有可能理解这一语言。大雁所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它们发起心心对话。那些雍容娴雅的云朵们在同它们对话,太阳在和它们交谈,你身边的山岳在与它们叙谈,那广阔的海滩也一样。它们全都具有同一的心灵,全都参与同一的对话。它们没有什么须得说明,也没有什么须得知解。当它们领知心灵,它们显现心灵。心性是被中介了的真理,反之则未必然。正因为如此,最高的智慧曾是这样来表述的:在你本身内寻找天地之心。这当然并非说有三个心,而是说只有一个心灵。因此语言是一种对话,是心在自己中间的一种共鸣。心灵正是语言的家园。
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我的故国不庆祝太阳节,而是庆祝月亮节。我的国人不贵太阳?绝不是,尽管按照传说他们曾讨厌有十个太阳,而仅仅喜欢有一个,同时还曾有个英雄要同太阳竞争。我们曾把太阳奉为神,我们曾为太阳举行浩大的祭礼。我们把太阳和月亮置于一种内在的联系。当我们在西边给月亮立了个月坛,在东边就给太阳立了个日坛,正如我们在南边给天立了天坛,在北边对称地给地立了地坛。但是我们似乎还是有一种倾向,更多地愿意推崇月亮。这样我们就特地创立了月亮节。这一节日是在秋季中期,所以也称“中秋节”。月亮在这一天特别大,特别亮和特别圆。这是自然给予我们的恩惠。当我们在万里无云的天空观照那一银白的圆镜,这是一种怎样的情致!在民间,这一节日是亲属团聚的节日,朋友们相互访问的节日。大家互相赠送月饼。这是一种糕点,它和月亮一样是圆的,有时甚至还包着一个金灿灿的蛋黄。月亮以诗意把那些不能聚面的人们联结起来,其论证是全天下的人共同拥有同一月亮,不管他们在时间和空间上彼此分离得有多么之远。如果人们对自己不曾能够见到古人而感到遗憾,那终归可以得到一大慰藉:今人看到的月亮是同古人看到的同一的月亮。今天又是中秋节,我在北海公园,在白塔上,我在直观明月,并在明月上看到了你。
这个塔耸立在这里已经有许多个世纪。是谁人建造了它,对此人们不大知晓。那些把它高高建造起来的人们,在它上面没有写上他们的名字。塔是素白色的,以此而得其名字。它矗立在一座山上,全山披满了葱绿的松树和柏树。山脚是一个牌楼,牌楼有亮棕色的瓦檐。从牌楼起有长长的一座桥伸向对岸。桥完全是用雪白的大理石筑成的。桥右是一大片荷花塘,成群红黄色的鱼从荷花间游过。圆形的塔把它的身影投在水里,它构成整个岛屿的顶峰。这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自我同一,从整个的布局,昭示出塔的含义。人们会立即获得我们在马堡,在班贝格,在吕内堡,或者在康士坦茨所获得的经验。不过这里特别吸引人的是颜色所发挥的效果。它是整体的灵魂,它使一切生机盎然,一切因它而饱含灵秀。而且,它有着怎样的一种魔力,以致在发挥效力时却像是全然无意。它从自身展示简朴。现在我进一步了解到有句话我在读到时为什么会内心感动。那句话是:绘事后素。我坚信,整个世界是以白色为基础,如果我们回归于白色,我们就将达到开悟。请你经常穿着白色,因为白的颜色是天使的颜色,是神性的,是我喜爱的。
就连太阳也有白的颜色。至少我觉得一些重要的诗人是这样认定的。昨天我在日坛散步,证实了他们的看法。太阳那时放出一种柔和的白色光线,那个水池像晶体一样闪耀着。一股清风吹来,送来一种香气。气息非常之轻柔,但其作用却很强劲,以至于它把我带领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不知不觉地人已沉入一片宁静,这一宁静的味道是那么香甜。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和使人神往的宁静。一时好像什么也不再存在。可是还是有某种东西存在,它在向人致意,在向人祝福。那是一种不可当作是快乐的快乐。那是我在你那里具有的一种感觉,是我们真正理解的感觉。那是我们于其中生活,和在其中体验的感觉。那一香气来自桂花,来自“Duftblüte”。这是一个德语名词,直译意思是“香花”。这一名很合乎它的实,我更愿意选用这一称谓。它是秋天生命的参与者。它在日坛的一个角落发出自己的消息。它给各处吹输自己的香味。在诗人们看来它是花中第一花,而按照神话它也生长在月亮,和一位仙女及一只白兔在一起。有人还说,月桂高有五百丈;甚至有说云月桂曾向人间播撒“灵实”。
那只鸽子的情况怎样?它还在你那里吗?遗憾的是我现在不能看到它。但是它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且如此之紧密。它从海牙飞到了你的住处。当你向我通报它的到临,你是那么快乐。你充满激情地说:“看来它是不会离开了!”它真的留了下来。从那时起,人们看到它在房顶,它成了你的宅院的标志。人们看到它的左脚受了伤,尽力不去打搅它,只是小小心翼翼地走近。连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朋友也这样做。看看他们是怎样同它交往,是件快慰的事。客人们在同它嬉戏时,变成了孩童一般,而它则显得若无其事,不屑一顾。渐渐地它恢复了元气,清晨飞了去,黄昏时飞回来。现在它发现一件趣事,就是站到你的窗户前去。它把它的红色眼睛指向东海边微红的落日和庄园后的森林,森林前马群在草地上静静地吃草。慢慢地它还发现另一乐趣,就是走进你的房间,跳到书桌上,在书本之间漫步。它给我们提示出一种哲学含义,使人对那些热爱鸽子并通晓鸽子本质的艺术家不能不怀有诚挚的尊敬。
这一哲学义理包含着一点,认为一切存在物是在一种巨大的联系之内。在许多的思想家和宗教家那里这一联系被认作是普遍的爱。以非常不同的方式,他们对这一理念作出说明和提供论证。古代先师孔子把他的主要概念定义为仁,而仁是爱人。由于仁爱在他那里显得是有限定的,仿佛是某些人之内的爱,所以随后通过墨翟完全明白地得到了扩展。于是爱就是人之爱本身,或人本身之爱。它是人之间的爱,因为它现在应当对人本身有效,不带差等。更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爱在墨子那里是相互性的。墨子特别重视这一层意思。古哲老子想得更加广大,以道这个概念为依据,他谈的是玄同,谈的是至为深广的同,那种不只对于人类,而且越此对于自然本身有效的同。他阐发如何达到玄同。庄子进一步发挥老子的思想,建立起一种一切物等同的学说。他的一句名言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知道这也是一位德国老哲学家喜欢的句子。我也很喜欢禅宗,在那里至普遍的爱和至普遍的敬,是达于佛性或自性的不言而喻的前提。这些仅仅是往时几个个别的思想取向的简单化列举而已。人们真的理解它们了吗?今人真的对有关事情具有一种更好的理解?如同你一直强调的那样,这很难说。
这似乎是在谈论一种学院性的东西,真正说来我并不想多谈它们。但我不能不说到一个小故事。今天,我身边发生了一件伤心的事,我的另一只鸟也死了。它的死我事先是想到了的,但这样之快,我却没有准备。我在家里有两只小鸟。我不知人们专业上是如何给它们命名的,也不知道德国人是怎样叫它们的。我的同胞给它们一个美好的名字,叫它们相思鸟。这种鸟我们似乎在图宾根见到过。我认为它们以那里为家,是因为它们思念荷尔德林,思念这位心的诗人。这种鸟在这一东方的国度是某种很合民心的东西。它们是一种鸣禽,红嘴,绿背,黄腹,淡棕色下颌。它们体态优美,飞动灵巧。它们是多么善于鸣唱!典型的是它们是成对地生活的。从前此邦有一风俗,把它们作为婚礼礼物。不过它们也是一般人的伴随者。我有一个习惯,在它们的眼神里观察生命。由此也产生我那一张画,在佛祖的面部我画上了一只相思鸟。佛祖的口我没有画,他的一只眼睛我画得和相思鸟的眼睛重合起来。我想把这张画赠给你。佛说一切不二,所以一切都不可分离。这种鸟完全拥护他的正见,以致它们不唯是成对地活,而且也成对地死。我必须承认,我可以如是生,但还不能如是死。
对这两只鸟的死我感到难过。它们曾如此长久伴随我,而现在是告别。像我的国人先前做的那样,我把它们合葬在一起。我把价值放在“一起”这个词上。它们一起生活,一起离世。这是它们自己作的总结。我把它们葬在一起,在一处有忍冬生长的灌木丛。这是我有意为之的。我发觉这是多么合适。原因是:忍冬和这种鸟彼此适合,适合到人们不能够有意想出来的程度。忍冬属植物是一种攀缘植物,也生长在欧洲,所以不是无人知晓。不过它在欧洲可能和自己在中国的兄弟姐妹有所区别。这里的人把它叫做金银花。金银花中的“金银”二字在这里应当从伦理学和美学上来理解。称之为金银花的缘起在于它的花朵是黄色和白色。事实上它具有两种颜色的花,一种是黄色的,另一种是白色的。而且两种颜色的花在同一结节:互相对称。大自然确实值得惊异,它竟能创造出这样的造物;它是一位大师,它比所有的被给予这一称号的大师更加有手笔。我热爱和尊敬那些热爱和尊敬自然这种作品的人们。
当我看到伴侣们的一方不能不和另一方分离,会感到悲伤,但是当我看到他们一起生活和一起亡故,我会对他们充满敬意。对于我,这是一种天造的现象。今天我还曾考虑过其他一些思想。首先我再次想到庄子。我发现我和他之间有一种相似的思维态度,但虽然如此,还是有所不同。他的夫人去世时,他很悲伤。这种情形真正说来可以出现在任何人那里,因而也可能出现在我这里。然而这在他那里仅仅是短时的,在那之后他的举止完全不同寻常地是另外的样子。他唱了起来,敲着一个盆子作为乐器。他的朋友惠施,一位著名的辩者,把这看作是不当的,对他提出谴责。庄子则给出如下说明:“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的意思是:当她逝世时我怎么能够独独不悲伤!现在我思考了她的生命之起始,发现根本上说来不曾有她的生命,也不曾有过形体,有过生命之气;在茫茫万物之间,变而有气,气形而成体,形体变成为生命,现在如果说她的生命成了死亡,那么这恰恰是如同和四时相并行。这点正是我还没有达到的一点。我应当超出我的悲哀感和对亡者的崇敬感进而再走一步,不只把死亡作为一个自然行程加以接受,而且能够面对它歌唱。直到此刻我还不是那么确定,我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将不那么试图去全力逃避死神,或者在我临终时对它进行怨诉。对于达到这一点,我的一次经验提供了可能:1978年我在安徽黄山从一次危险经历中感受到死亡时可能出现的幸福感,一种无可形容的轻灵感和一种纯净。
难道我们不应当把死亡尊为一种美的现象?这里我并不是想就人性的变革进行思辨。有人说过,人生在于向死亡学习。我以为那些把死亡同生命一样当作好友,而非当作死敌的人们,是伟大的。一些思想家和诗人尝试把自然性的衰亡解释为自然性的,至少他们的精神是浩大的。可是谁人不想观看落日?我自己很愿意,特别是当我们一起来直观这一气象时。你知道我很愿意到明斯特,其理由之一是在返程时能够看到晚霞中的太阳。太阳在这一瞬间确实是无限美好,正如一位诗人赞叹的那样。这位诗人诚然对这一瞬间之短暂表示了惋惜,可是事情也可以像在大诗人李白那里那样作另一理解。他的诗“日出入行”总是给我们一种力量,这一力量可使我们升华到一种更高的精神性。在他那里主要的事情是太阳运行的自然性,从而是自然本身的自然性。经由这位诗人,我们可以理解到即使是日入也是自然性的,正如日出是自然性的一样。你曾说这构成一种智慧。我愿意知道这一智慧意味着什么。你的回答是:“它不意味着什么,它是一种天启”。
如此我们也可以借助老子的话来论谈。老子说:功成则退。为什么要这样?他的说法是:“天之道也”。须得指出的是,话的重音当然是放在“退”字上。这在他的本文内是完全清楚的和无可怀疑的。老子是一位人心大识家,在他看来,人的弱点不在于功成这个方面,而毋宁是在“身退”这一方面。人易于进,难于退。这恰恰给人本身带来许多许多的问题。因此老子建议功成身退。真正说来属于生活的也有退。这一思想使人的最高自由成为可能。身退如同功成一样合乎天道。这里“合乎”一词须以其固有的范围来理解。当这里所谈的是天道,那便意味着把天道作为尺度。老子一以贯之地坚持这一点。对于他,大道归根到底是自然。这里我想再次强调,老子那里如此得到讨论的道是“天之道”。我之所以强调这点,是因为我自己在几十年间忽视了它。我读老子这句话时曾长期带有一种成见,好像这位尊者以之是欲给人指出一条正确道路,因之是指示人之道也。但这是把他的思想简单化,是阅读时的一种奇怪的疏忽。我猛然间发现这一失误是很久之后,是在马利亚谷准备国际老子讨论会时。现在我认识到自然本身发展自己,并自己退隐。的确,自然自身是如此。
这不仅可以同时发生,而且可以辉煌发生。在我们这个国度合乎规则的是植物在秋天渐渐地退藏。构成例外的是松柏之类。它们在北方冬天也是绿的,因而为人们所喜爱。当许多植物化隐,它们则供给一幅别样的画图,所以也深深地在文化中扎下自己的根。但是,在秋天人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独特的世界。特别是槭树和黄栌会应这一时机给出它们的色调。使人难忘的是它们的叶子会变红,以一种巧妙无声的节奏变红。它们的变化是着色和染色,而且显然地它们的颜色全都具有各自的一次性。我们现在可以想象一下它们会呈现出怎样的多样性。我们不禁要说,这不是又一繁荣的时刻?那是由绿红黄乐曲交织成的交响乐。现在我正在西山,它处在远离城区的地带,这里的山脉全都穿上了黄栌的叶色。面对这一图画,人们可以说些什么?人们只能忘记自己,融于这一图景。山静静地躺着,指向蓝蓝的天空,天上几朵白云在缓缓向前移动。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些云雀。右边,在一高高的山上,耸立着碧云寺;在左边,在夏宫附近,高立着玉泉峰。心在唱,奏出一声祝贺,向我,向你,向天地之心。
2006年12月5日于密云溪翁庄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