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密林如墨,险象生还
车子驶进酒店后园,停在僻静的拱门边,门里的绿竹随风倾斜。酒店的接待引领着宋桥一行人穿过竹林小径,一片幽静的水榭园林豁然出现。岸上是仿明清风格的亭、轩、阁、堂,都是精巧的贵宾包厢,由游廊串联。游廊蜿蜒曲折,但宋桥闭着眼睛都能拐对每一个弯儿,再绕到他常去的那间阁子。
这里是宋桥的据点之一,主要是因为酒店有个绝佳的西北菜厨子,做的菜厚实泼辣,很合宋桥和老郑的口味。宋桥的保镖们也都喜欢这里,因为园子小而且封闭,安保工作比较好做。
当然也有缺点,老郑就说过:“咱们也可能在这里被人包了饺子,连馅儿都漏不出去。”
今天时间还早,一溜包厢都门窗紧闭,唯有一间阁子的门开了一扇。老郑走在最前面,经过那间阁子时向里看,他立刻站住了,回头对宋桥呵呵一笑。
宋桥看出老郑笑得很不老实,待他走到门口,也站住了。
门里,桌边,坐着个肤色光白的女人,一袭湖蓝色的长裙拖到脚面,挺古典。敞着的半扇门放进房里一方阳光,边缘正晒到她一只雪白的脚面。这女人的皮色和裙子颜色,都晃着宋桥的眼——潘昀昀。
潘昀昀斜着脖子瞅门外,她比这两个男人还吃惊。
宋桥迈步进门,看到桌上摊开了一大片的菜谱。
潘昀昀今天是打前战的:潘家掌门亲自出马约了宋辰药业的高层谈事情,她受命早早地来查看包厢,点菜、醒红酒、选茶。事情办得差不多,她其实正该走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宋家如此给潘掌门面子,人不仅提前来了,甚至还是宋辰集团吨位最大的宋桥。她这跑腿的,莫名其妙成了第一接待了。
两人算得上是熟稔,潘昀昀就问:“宋总爱吃什么?”
宋桥没说话,只是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潘昀昀已经站了起来,裙子的剪裁简洁,束出一把细腰,长长的胳膊和颈子都露在外面。
这女人没穿正装,不会参与一会儿的商谈。
但宋桥还是挺生气,他非常郑重地告诫过韩映:宋、潘两家的事情绝对不能把潘昀昀掺和进来。但是她现在就在这里。
是韩映记性差?是潘家知道潘昀昀和他熟识,特意让她来?还是她自己要参与,也想从这次的合作中出一份力、分一杯羹、赚一些利?
宋桥挺冷淡。潘昀昀搭讪未遂,就把目标转向了老郑,商量着菜谱。
听潘昀昀报的菜名,宋桥顿时没了食欲——他曾请潘昀昀吃过一顿饭,现在的菜谱就是照搬那顿饭,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老郑在不停地摇头,“太淡,太淡,这些菜都太淡!大鱼大肉大盘菜地点几道嘛,请客还这么小气,尽点便宜的。”
潘昀昀嘴上应承着,可就是不换菜。她记得宋桥喜欢吃这些,宋桥不反对,她就不换。
而老郑说的“便宜”两个字,直扎宋桥的耳朵——老郑这山野粗人,枉费他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没一点儿长进。
潘昀昀的事儿按理说是办完了,但她不能走,得等到潘家来个人再离开,不能把宋桥晾在这里不管。
“有你在,这次合作就很好谈了。”宋桥忽然说。
潘昀昀循声看去,见宋桥背对着她,还在翻桌上的菜谱,挺漫不经心的。
潘昀昀说:“我不参与合作的事情,我只是来订房间点菜的。”
宋桥略回头,偏出个最小角度的侧脸轮廓。从这窄窄的半圈脸庞,潘昀昀猜不出宋桥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的是,宋桥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闲聊,这人从不说废话,很节能。
老郑在奚落潘昀昀,“你混得不行啊,谈到正事的时候就没你份儿了?还不赶紧让宋总提携提携你,混个官儿当?”
潘昀昀没兴趣,“我才不要跟一帮老奸巨猾的人混,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一说,宋桥也就成了“老奸巨猾”了。
宋桥转身,见潘昀昀不像是淡薄清高,她更像是懒,甚至此时也懒得应付他。她在索然无味的表情里尽情地厌倦着,还有些消沉。
宋桥想起她评估报告里的精明,爬上药厂栏杆的野劲儿,再远些时候,潘昀昀野蛮地抢市场,扰乱他的布局,逼得韩映临时开会。
“你应该参与。”宋桥试探,用的是邀请的办法。
“没兴趣。”潘昀昀摇头,想想潘家那些人,她更坚定地又摇了摇头。
宋桥笑笑——她很机警,也能控制住自己不被利诱。这很难得,多数人都热衷于凑热闹,往权势和利益的圈子里挤,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房里只有他们两个,潘昀昀顿时觉得气氛暧昧。而宋桥的“呆病”犯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没挪开。潘昀昀被那双黑亮的眼睛盯得惊心,她扛不住了,往一边挪了两步。
宋桥看穿了她的把戏似的,笑笑,转身走了。潘昀昀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
光影一晃,宋桥出门站在阳光下,白衬衫晃得潘昀昀眯了眼——这人的窄劲腰腹、翘臀、胯部很性感。
她的审美最近扭曲了,居然觉得这壮汉很有看头:胸肩饱满、脖颈粗、大腿壮、小腿也壮,腿也长……
潘昀昀果断追了出去——宋桥是贵客,是潘家拼力讨好的财神,做好接待工作是她的职责。
园子里水光清亮、烟柳葱茏,宋桥很有游园的兴致。
潘昀昀发现了宋桥的一个小怪僻,他喜欢太阳,时不时就对着太阳仰脸闭眼,像个晒太阳发呆的懒汉。但宋桥肤色很白,是常年在室内的富贵白。这家伙也怪可怜,被困住保护起来,估计除了花钱没什么自由。
潘昀昀现在更心疼自己:太阳是美白的克星、衰老的加速器,她现在陪着爱晒太阳的贵客游园子,回家脸色就要黑一度。
手在额前挡住一片光,潘昀昀四下搜索能躲的阴凉:树梢下,屋檐边,柱子后,木栏杆也能防止晒到脚……
偶一抬头,潘昀昀立刻笑自己真是“灯下黑”,那不是绝佳的防晒位置?宋桥比她大好几号,她往宋桥身后一跟——晒不到了。
宋桥扭脖子看身后,觉得他只要不飞奔,这个女人是丢不了的。
园子最深处是一处水榭,古朴的木建筑,雕花木门通顶,四周都能开窗,最是观景的风雅地——王之包厢。宋桥游走的轨迹迷乱,但兜兜转转,大方向最后是去了那里。
潘昀昀忙说:“宋总……”
“不要用这么俗气的称呼。”宋桥说。这个称呼由她叫出来,特别硌人。
潘昀昀知错就改,“宋桥老总啊,我没订这个房间。”
“为什么?”
潘昀昀编,“因为它是建在水面上,潮气重。”
宋桥继续走。
潘昀昀继续编,“门窗外就是观景台,有杂人来往会很吵,房间的私密性就不好,不适合会客……最重要的是对您的安、保很……不……利……”
她闭嘴了,因为前方引领的酒店经理已经推开了水榭的落地罩门,手臂舒展一个“请”。
宋桥脚步一直都没停,略一低头,进了门。他的随从跟进去了两个,外面留了两个。
潘昀昀站在门口,超级郁闷。这包厢她半个月前就要订,一直订不到,原来是留给宋家了。
进了门的老郑发现跟丢了一个人,又折返出来,叫潘昀昀进去。
潘昀昀埋怨老郑,“你也不提醒我,就看着我丢人。刚才那个酒店经理嫌我说这里不好,看我的眼睛里都是杀气。”
老郑心说我倒是很想偷偷告诉你,但是宋桥爱听你“胡扯”,我当然是要让自家老板高兴的。不过潘昀昀也不能不高兴,她不高兴,里面那位也就不高兴了。
老郑哄着潘昀昀,“明白明白,他心里最清楚。你肯定是想给他最好的,但是你抢不过他,所以你才骗他。他最明白,你这事办得多周全对他多有心,还不都是为了他高兴嘛……”
潘昀昀自诩脑子还算灵光,老郑这话她也着实费了大劲才能理顺。但老郑这话里的味儿,完全不对路子。她跟他也掰扯不清,摇摇头放弃解释了。
房间确实很大,镂空屏风又把空间格出几个独立的区域。沿着花窗从东墙下绕一下弯,是一个很小的会客区,只够放两把太师椅,中间再放一张窄几案。宋桥坐在东向的椅上,用下巴示意潘昀昀可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潘昀昀呕血,她很清楚地看到宋桥眼里有光一闪而过。他心里必定还在笑话她,此人不是什么好人!
她怏怏地走过去,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扭给宋桥个后脑勺,非常不想说话。
宋桥不在意,知道她这是在对他使性子、发脾气。但她今天叫他“宋总”,所以她不但不会惹他,还得供着他。
两人默默地彪着劲儿,倒也相安无事。
外面响起腾腾的脚步声,人没进来,声音已经到了,“……公司那帮破行政,有病!”
进来的男人额头方正明净,正是韩映。韩总今天受了气,要告状,“一早催我去公司见一位教授,去了才知道那教授是教商务礼仪的。这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考我保密制度!闭卷!宋老总,闭卷啊!提前也不通知我,这是有病吧?啊?”
韩映敲着自己的腕表给宋桥看,“我今天约了潘家老总谈事情的,你说说这帮行政是不是有病!当我的时间都是玩的?”
宋桥面无表情地听完,低眉垂眼像个老官僚,“他们也考我了。”
韩映一脸匪夷所思……
他逐渐恢复了智商——老总都考了,他韩映就不能考?能考老总的是哪个?只有老总自己了吧。
那他韩映刚才那一通的“有病”,骂的是哪个?
有人适时地递来一杯水,韩映惆怅地接过喝了。还杯子时看清楚递水的人,韩映愣是被一口水给噎着了,“潘昀昀?”
潘昀昀笑吟吟的,“韩总,考试及格没?”
这一记窝心拳!
韩映不吃亏,反手一记直拳,“潘家的公关真是厉害,派你来陪我们老总?”
这位拿着高薪的韩总终于说了句他该说的话,正中了宋桥的心思。宋桥看向潘昀昀,等她回复。
潘昀昀挺无辜的,反问韩映:“你问问宋老总,我怎么做才能影响到他的决定?”
韩映看宋桥,宋桥一张脸铁硬。韩映就又替潘昀昀笑了一下——没招。这两人达成了共识,默契地都看着宋桥。
宋桥板着脸,“你们俩都很闲?”
韩映忙汇报“正事”。潘昀昀想回避。
宋桥说:“我找你还有事。”
说话,听人说话,这事其实挺玄妙。
一句话,可能是对着一万个人说,也可能是对着一万个人里的一个人说。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谁心里就清楚,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听了也是白听。
这事儿,就像敲钟,传音千里,但敲响的是哪一个落点,只有钟知道。
宋桥话音一落,潘昀昀就站住了。她的心很隐秘地颤了一下,宋桥的语调低沉,透着只属于两个人的私密感。她今天和宋桥之间,似乎总有些不同以往的东西在发酵。
她看韩映,韩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再看宋桥,他唇角有笑,淡得不能再淡。潘昀昀蓦地想到他在太阳下一身的光,晃人的眼。方才的人影虚晃,此时的笑容真切。潘昀昀慌忙把目光从宋桥身上移开,她被自己的一个念头惊到了。
宋桥看她,见潘昀昀垂着头站在木窗边,像等老师下课谈话的乖学生。宋桥的面容顿时柔和。
韩映在不停地说话,宋桥被他特有的语速拉回神,才挪开了目光。
韩映说的是:宋、潘两家的人都到齐了,就在潘昀昀刚订好的雅间里,他现在就要过去;谈话结束,会过来向宋桥汇报结果;宋桥约了李董,李董怎么还不来?
潘昀昀这才听明白:宋桥来这里根本不是见潘家人的,同宋、潘两家的商谈完全是两码事。可怜她刚才还追着他要做好接待,搞了个大乌龙。
待韩映离开,宋桥站起身,走向她。他的姿态很放松,步子也慢,看着她——什么叫虎视眈眈?
潘昀昀就紧张了,如果她身上有毛,一定全都奓起来了。
宋桥站定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潘昀昀身体紧绷,挺着胸绷着腰。宋桥垂眼看她,一览无余。
“跟我说什么?”潘昀昀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先问。
宋桥目光停在她的胸口。潘昀昀大窘,后退一步。
宋桥眯了眼,眼睛显得细长,露出了眼尾的走向。他这种眼尾的人,据说会操劳一生。
宋桥问:“你戴的这块石头,也是玛瑙?”
潘昀昀低头,看到自己戴着的玛瑙坠子落在衣领外了。感情他是要看这个……害得她一身燥汗。
大型动物最好不要轻易移动,太吓人。
“这是内蒙古的戈壁玛瑙。”潘昀昀说,把坠子取下来,递给宋桥。她可不想被他一直盯着胸口。
宋桥的手粗糙,青筋盘结,和指间那粒小小的石头反差太大,一看就不是他的东西。潘昀昀心头异样:把贴身戴的东西给他也不对,那只手触在了她身上似的……
宋桥说:“家里做石头生意,你戴的,应该是最好的。”
潘昀昀摇头,“戈壁玛瑙是大地舍利,每一粒都是唯一,没有‘最好’一说。只有人最俗气,偏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其实石头们根本不在意这些——不过,这块是我最喜欢的。”
这粒玛瑙石还是天然的样子。牛奶般浓稠的乳白色石头,偏偏奇异的清澈,温润坚硬。若是迎着阳光,匀净的石料里有粼粼的细波纹,像鱼苗的小鳞片。看着它,依稀能想象到熔岩逐渐冷却、成胶冻、成石的过程。
聊到石头,潘昀昀就很有话说:“这样成色的玛瑙料,现在很少能看到了。内蒙古阿拉善的大戈壁里有个干涸的湖,湖床上铺满了闪光的小石子儿,玛瑙、碧玉、水晶……漂亮极了,人们就叫那里玛瑙湖。”
蓝天下的大戈壁,晶莹闪光的玛瑙湖。宋桥神往,“有空去看看。”
“已经被盗采光了,没什么可看的。”
“这块,也是盗采的?”宋桥忽然问。
“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潘昀昀斜睨他一眼,“我家的石头都是从阿拉善的市场上收的,我们做生意可是很规矩的。现在的玛瑙,多是蒙古国的了。”
宋桥笑笑,思忖着,“我的办公室里……”
潘昀昀眼睛一亮,嗅到一丝钱的味道。
宋桥停顿,看着她。潘昀昀眼巴巴地也瞅着他,等得快要断气了。
钱真是好东西,现在她就肯让他一直这么看着了?宋桥故意厮磨着她的承受力,说:“应该、也可以、摆……一块、石头?”
潘昀昀果断下手抓住这条大鱼,“我先帮你选选看,怎么样?我不强买强卖的,你也别买,多看看。石头和人是有缘分的,也许要很多年才能遇到一块心爱的。”
奸商之间玩套路,招数都是明摆着的。宋桥笑:“以我的经验,越是不急着接单,劝客户货比三家的人,越是谋着要做长久的大生意。”
潘昀昀被说中,哈哈笑。她已经想好了:先便宜卖给宋桥一块戈壁石建立“文化邦交”,再请他常去店里看库房藏着的那些极品赏石。那几块,可都是准备大刀阔斧宰人的,一定要狠赚一笔。
她正在发财梦里,宋桥伸手掠她耳畔的散发,“你笑起来,很好看。”
潘昀昀一瞬间脑子空了。
宋桥把玛瑙坠又给她戴上,线绳在黑发上压出一个圈,他帮她把长发撩到线绳之外,笨拙的手却出奇轻。
大手下女人的脸轻灵动人,黑溜溜的眼随着他的手转动着,不知在动着怎样的心思。宋桥感觉到自己也很紧张,怕她会忽然翻脸。他能用力量控制住她,但他就是不敢惹她,就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试探她的边界。
潘昀昀的颈项光滑细腻,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隐地跳动着。
宋桥一直都想不通人类在进化中对颈部的懒惰:后部是颈椎,前面是咽喉、大动脉,如此要害的部位连个保护器官都没长出来,一条绳子很轻易就能绞杀一个人。他努力地练出强壮发达的颈部肌肉,就是为了防备在近身格斗中万一被人扼住,强大的肌肉能帮他多喘几口气。
但女人颈项间婉转的妙处,最是引颈叹息时的诱惑。虎狼叼住鹿的颈子,齿间温热的血妙不可言,简直是催情。
潘昀昀此时很乖顺,刘海的发梢挡住大半的脸,宋桥只能看到她的一抹唇色。宋桥情潮迷乱,他略歪着头,俯身……
潘昀昀偏头避过,跳开了,瞪着眼睛看着他。
宋桥疑惑,“你不喜欢我?”
潘昀昀的脸赤红,她完全没想到宋桥对女人是如此直接。无话可说,她一低头,顺着墙根儿溜了。
宋桥对她的背影说:“晚上我约你。”
水光蓝的裙子荡了一下,更快地跑了。
潘昀昀是跑出门的,险些和老郑撞个满怀。老郑纳闷,问道:“怎么了这是?慌慌张张的?”
潘昀昀含糊一句,走掉了。
吵架了?谁惹谁了?老郑向里面探头瞧,见宋桥面对门站着,意犹未尽似的,一脸春色。老郑慌忙闪出来,拍拍自己的老心,念了声“罪过罪过”。
宋桥陡然看见老郑那张带胡茬的黑脸,没兴趣地别过眼看向窗外。窗外园景明媚,让人心旷神怡。
潘昀昀出园子只有一条游廊可走,正经过宋、潘两家议事的包厢。包厢里面有潘义,有潘家的一代宗主潘掌门,还有大家闺秀潘玥。韩映虽然年轻,却是潘家巴结的宋家高管,这个地位足以让他独挡潘家所有人。
这几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这边钩心斗角,却不耽误那边看清楚窗外经过的是潘昀昀。
潘玥的杏核眼一翻——潘昀昀在外面偷听?不入流的人行动也鬼祟!
潘掌门仰起了脸——潘昀昀这半天去哪儿了?
潘义抿嘴,皱纹就括出几层——这园子里还有谁?
韩映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跟宋桥那种人有什么可聊的,磨蹭这么半天才走。
一路出来,直到坐进车里,潘昀昀都在脸红心跳——被调戏了,被调戏了,被调戏得很彻底。
她给自己的表现打负分:傻了似的,完全被控制了。
应该还有下次,他说了“晚上我约你”……
要不要——去?
要不要——被他拿下?
或者说——拿下他?
忽然“嘀”的一声,潘昀昀惊得心一哆嗦,是她的手摁在方向盘上了。
不要轻易去招惹,万一它会响,你会猝不及防。
午后,韩映又回了那间水榭。宋桥送走了约见的贵客,正孤零零地坐在最大的会客厅里。他垂眼低头,像个地头的老农,沉默在自己的心思里。
宋桥问:“谈得怎么样?”
韩映个性洒脱,潘家擅长兜圈子、绕弯子,韩映生生地被绕得厌烦。他说:“潘家人想见的是你,你能当场拍板决定,我就是个传话筒。万一我传歪了话,他们就白费劲了。”
宋桥冷飕飕地说:“那我要你还有什么用?”
韩映闭嘴,这个话题就此撂过。
宋桥问:“潘家要什么条件?”
韩映说:“胃口比你想象得大。”
宋桥感到好笑:他给潘家开出的条件很恰当,他们还要怎样?
韩映如实说出和潘家人谈话时的感受,“他们想把潘家药厂嫁给你。”
宋桥像是没听懂。
韩映知道他听懂了。宋桥的脑子非常好使,应该不但明白了潘家到底想干什么,也琢磨出潘家之前的一系列假动作是什么路数,甚至他已经在计算着潘家这颗棋还值不值得利用了。
宋桥沉默。韩映有些幸灾乐祸:潘家这种走阴谋路子的商人,善良之辈对付不了,也就得劳驾宋桥费神了。
潘昀昀刚才用了“老奸巨猾”这个词,这怕是她泡在潘家二十多年的心得。韩映越发佩服潘昀昀这人了——活得真明白、真超脱。潘家的钱不好赚,潘家的事不好缠。她是惹不起,能躲就躲,比兔子都快。
韩映也最知道,宋桥有多想把这家破产的药厂做起来,可惜现在的局面更混乱了:本就有劲敌外资药企KN,KN的钱那个多啊;之后有潘家跳出来“哄抬物价”。如果硬拼,宋桥要买这厂子就得付出巨额的费用。
宋辰药业近期在风口浪尖上:注射剂副作用的事件还在发酵,调查结果迟迟不出来,宋辰药业还顶着“问题药品生产企业”的嫌疑。近期药品销量严重下滑,库房里封存着“涉事药品”。再拖一阵子,很多药品就临近使用有效期,不能销售了,损失超级大。不过那也就省事了,药品从库房里搬出来直接送到焚烧炉里——过期销毁,连运费都省了不少。
企业被宋桥带到了如此困局,偏偏宋桥还一意孤行,把老字号的药品“轻骨贴”连续四次涨价,引发业内哗然。
还嫌不够乱,宋桥下快棋似的走马换将,把内部的人换了个乱七八糟。
作为宋桥的心腹韩映,也是犯嘀咕:要不要这么一锅烩似的想干什么立刻就干什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太动荡了,太多人的心脏都受不了,反正他韩映是受不了。
宋桥闷不吭声地低头想事,坐在金碧辉煌里,这气派很符合他的身份。也只有韩映能忍得了宋桥,再沉闷无聊,也能陪到底。
宋桥终于说话了,问:“潘家人能信得过吗?”
韩映想着那“潘家三宝”,真是各具特色:潘掌门的风清气正,潘义的阴沉诡谲,还有粉嘟嘟的大美人潘玥看似娇娇嗲嗲,实则脑子里的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作响。
潘家的女人真的都很擅长算账。
对比起来韩映就更喜欢潘昀昀了,她是明算账,敞亮。可惜宋桥之前不让潘昀昀参与这件事,也许宋桥现在改变主意了呢?
韩映试探道:“潘家人啊,一个比一个虚伪,都信不着。还是我们家昀昀好,最起码不能办的事,她能干干脆脆地说声‘不’。”
“我们家”“昀昀”,韩映故意说得亲昵,把她叫成自己人。
宋桥眉头一动,缓缓地看向韩映。
“我说过,她不能参与进来。”宋桥说,一字一顿得像要算账。
韩映心中一凛,不自觉地收敛了笑。
宋桥再加一分力,“她今天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是我疏忽了。”韩映讪讪地认错。
“潘家的事情,再说。”宋桥把这事搁一边了。
韩映“嗯”了一声,“随你喽。”
韩映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性是属鱼的——气不过七秒,就算和宋桥打架,第八秒他也能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杯红酒——这才是心腹的最关键素质。
宋桥要走,韩映说晚上想同他谈些事情。宋桥说已经有安排了,韩映纳闷,宋桥的日程里今晚不是空的吗?
宋桥坐进车里,瞥见车窗外的一方天,这个视角最近总是让他感觉很微妙。总是想起从亳州城回来的路上,潘昀昀挡在他的车窗前,打开双臂扫车顶的灰。
女人的曲线即使是直线处感觉也是柔软的,何况潘昀昀细腰丰胸,活灵灵的是个妖精。那天她为他挡住一辆黑色越野车,车上是冲着他来的几个打手,宋桥还记得她抱着尘扫哆嗦的样子——胆子不算大。
就冲这,潘昀昀若是在宋桥桌子对面坐下来,说:“宋总,关照下生意呗。”
宋桥还真找不到说“不行”的底线。
何况他现在还真想给她点儿什么,比如约她见个面,聊会儿天。若是想让她赴他的约、对他笑或者再靠近些……买她的石头,行不行?
车正开在一段盘山路上,路边碎石散落,山体的磐石在泥土和树根里支棱着。
石头,这世界上缺吗?花钱买?
宋桥觉得自己像个冤大头。
也不知道潘昀昀的石头什么价。
副驾驶的老郑拿着宋桥的工作手机,手机开了静音,进一个电话,他就回头看一眼。
后排,宋桥姿态松散,领口敞着。他现在的呆发得和平常略有不同,眼神虚蒙,迷茫深处有一点光却是极亮。宋桥肯定不知道自己在笑。
老郑笑得邪气,当然他的笑也是静音模式,他今天的工作好办——所有来电都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了。
随行的另一辆车里,助理、秘书各自处理事情已经忙疯了,此时手机铃声更是爆起。
潘昀昀在她家的石头店里,一进门就钻进库房没出来——家贼进门。潘十七哪里有卖货的心思,偏偏此时客人多还都只看不买。潘十七熬走最后一个,把防盗门一关,进了库房。
堆满大小石头和箱子的库房里没有人影,最里面的角落放着一块一人高的太湖石,太湖石后传来几声碎石响,潘昀昀缓缓退了出来。她弯腰躬身,费力地抱着一块大石头,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木箱上。
“你要干什么!”潘十七惊恐地看着他的亲女儿——这块石头可是他的心头肉之一。
潘昀昀用手臂蹭脸上的汗,一手扶着腰,“你怎么把它藏在那儿了,找得我都快断气了。我给它找着买家了,放心,绝对好价钱。”
“这块不能卖!今年卖十万,明年就能卖二十万!卖得越早赚得越少!”潘十七奋力喊,妄图把话吼进潘昀昀脑子里去,改了这姑奶奶的主意。
潘昀昀觉得他爹疯了,说:“暴利啊!你敢卖到两百万,没人买也就是听个热闹。遇到个买家容易吗?放心,我这回是放长线钓大鱼。”
她在石头堆里见缝插脚,排雷似的找,要给这块石头找个合适的木头底座。
潘十七急了,这块戈壁石命里就是赚大钱的料:油黄的底色上黑纹盘缠,越看越像一幅敦煌的飞天,古韵悠远。潘十七这两年重点造势,称它是“禅石”,很多老顾客都被他培养出了兴趣。
潘十七那边嚷嚷着抗议,潘昀昀这边看不到满意的木头架子,直摇头。
潘十七喊累了,颓然坐在地上,老怀凄凉。
潘昀昀安慰他,“老爸,你赚得不少了。玩石头的人少,说买这块石头的人更少,真掏钱刷卡转你微信、支付宝的人,有吗?有吗有吗?”
潘十七被说动了心思,想想这块石头来得便宜,也就认了。
潘昀昀过去,让潘十七看着,她给他的支付宝里转了两千块钱,当定金,“过两天我来拿,你就别给别人看了啊。来来,高兴点儿,这也是做成了一笔大单子,回家让我妈给你好酒好菜庆祝一下。”
连哄带赶,潘昀昀把纠结在“卖”与“不卖”中的潘十七弄走了。
潘十七叹气,好歹今天还收了潘昀昀两千。
他其实也做不了主:往小了说,这块石头是潘昀昀买回来的;往大了说,这个“玩石间”的店铺法人也是潘昀昀——虽然她什么都不管。
潘十七号称老板,还因此在赏石协会里当着副会长,其实他就是个看店面的。潘十七有时候想一想,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都一直仰仗着人家潘昀昀。他这一辈子,混得也是寒碜。
“法人”潘昀昀,在店里照镜子、补妆,光口红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涂一层,淡;涂两层,色僵;擦,换一管……
天色很快擦黑,手机出奇得安静,连个骗子电话都没有。潘昀昀耐着性子等——他不会不守约定的,到时间自然会出现。
天色擦黑,她饿了。这傍晚六点的时间真是尴尬:吃了,宋桥来了她就不能陪他吃晚饭了;不吃,他若是吃了饭再来,她就饿惨了。
潘昀昀心头焦躁,忍着饿,决定再等一小时。
七点,她饿得扛不住了,就去对面的馆子里恶狠狠地狂吃了一顿。
八点、九点、十点……
潘昀昀站在店里发着狠,进来客人都不招待的。
整条古玩街上的店铺相继熄灯落锁,只剩潘家的这间还开着。
手机一直没响。
潘昀昀脸色铁青,打扫卫生,准备关门。
第一次就爽约的男人!小瞧她吗?送他石头?不可能了。
门外一阵车的引擎声,停了不止一辆车,听脚步声也是很多人。有男人的皮鞋上台阶的声音,然后进了门。
“昀昀,等久了吧。”是老郑的声音,亲切、热情、熟络。
潘昀昀用力拖着地,拖布向门的方向甩得老高。她更是不抬头,“不做生意了,打烊了。”
夜晚冷清,古河水的流淌声浮在河面的幽光之上,细密堆叠。沿河步道上的街灯亮着,像正在打瞌睡的红烛。步道的另一侧古玩街上仿古商铺的檐角峥嵘,黑影层叠地贴在夜空。
除了最后一家——潘十七的石头店,其他店铺都是黑灯瞎火。
宋桥后背靠在车身上站着,看见老郑从那扇门里被拖布“轰”出来。
宋桥的唇边一直是浅淡的笑,此时笑容扩大:潘昀昀的刺总是在女人最该柔情的时候扎出来,她一定忍得很辛苦。
通常情况下,已经等到这么晚了会索性给个温柔笑靥——要么不等,既然等了,索性好人做到底,这样就很圆通。
所以,宋桥看见发脾气的潘昀昀,有微微刺痒的欢喜。
潘家店里黄澄澄的灯光在步道上投出一方亮,女人的影子被光拉得细长,比例失真得像美女蛇。这条“蛇”抬手熄灯,整条街都歇业了。
潘家店的防盗门是这条街上最贵的,除了指纹密码这类花哨的卖点,再有就是安静。在夜里,安静本来是非常受欢迎的,但今天,潘昀昀就是觉得不解恨,连个响都摔不出来。
她恨恨地锁上门,转身,台阶下是一条空街,三辆坦克般的车还有几个保镖散在宋桥身边。
天将带天兵,阎王领小鬼,宋桥这群人猛一看像摸着夜色来收保护费的。
潘昀昀盯住宋桥,心里跟他算着账,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宋桥还是上午的衬衫,皱了些,发梢垂落散在额头,人比白天松散。疲惫慵懒出现在强悍冷硬人的身上,强烈的反差就是一个陷阱,会诱使人试探亲近,甚至是欺负一下。
潘昀昀觉得他应该是飞车赶来的,不禁心软,可她立刻警醒——他连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这是态度问题,是不尊重。
夜幕里,宋桥看着那一把细腰走近,他缓缓站正了。潘昀昀也还是白天的水蓝色裙子,夜光里那裙摆摇着,摇啊摇,摇啊摇……
女人对男人的威胁,常常是隐秘地媚着、漫不经心地厮磨着男人的性子。宋桥的胸口有些憋,微微眯了眼。
宋桥问:“吃夜宵?”
“吃过了。”潘昀昀说。
宋桥:“红酒庄,去吗?”
潘昀昀:“不去,喝了酒会困。”
宋桥:“去喝茶?”
潘昀昀:“不去,喝了茶就不困了。”
三连拒?
在她等了他一晚上之后?
宋桥不再问了,他摸不清潘昀昀的心思。
潘昀昀挺潇洒地摆摆手,走了,“晚安,宋总。十一点,我就不去玩了,我爸爸妈妈会生气的。”
她等到深夜,就是要给宋大老板一个态度——姐不惯着你,姐还等人惯呢。
但还是顾忌着潘家药厂想跟宋桥合作,潘昀昀一口恶气出了一半没全发作出来。
潘昀昀的小红MINI亮了灯,灯光扫过宋桥这一行人。宋桥身后是三辆悍马越野车,生猛得像装甲车。他的保镖们个个都深藏不露,这一行人在夜里很有些煞气。
潘昀昀吐槽,“银行保险箱更适合你。”
她挂挡,踩油门,利落地开走。
冷落空街上,没人敢看宋桥的脸——没法看。宋桥站了一会儿,上车,众人才陆续上车。
老郑转眼珠子,想从后视镜里偷窥后排。不想,宋桥黑漆漆的眉目正在镜子里等着他,亮得像刀子。老郑一个激灵,吓得不轻,立刻扭正眼珠子。这老板,对手下人的路数也是太清楚了……
当然,手下也是很了解老板的。
老郑知道宋桥现在有多窝火,宋桥这一整天奔波不停,要办的所有事情都没办成,临了又被一个小丫头甩了个大脸子。
也不是不给潘昀昀打电话改时间,就是吧,只有宋桥一个人知道他自己约了人,偏偏他又忙得要死……
老郑也是叹气:这潘昀昀,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也太不给宋桥面子了。
人心最难摆弄,真不如根钢筋铁棒——你想让它怎么扭,只要力气够大就能办到。
连接旧城和市区的快速路,贯穿过被山脉卡紧的城市咽喉。进市区前,道路扭出一个弯道绕过山脚,之后进入山体隧道。快速路车流量很大,平均每天都有交通事故发生。
夜里光线不好,司机的视线很差,即使车辆性能极佳,宋桥车队的速度也不快。
夜路车少,最多的是赶夜路的大车,很多都超载。
路程过半,临近市区,一辆货运大车超过了他们。巨无霸的车,轰隆隆地贴着边儿超过去。饶是宋桥的司机避让,再加上刹车,反光镜也几乎是贴着大车轮胎的。
老郑仰头从车里看,那车有三四米高,满载的麻袋冒出车斗,明显超高了。麻袋被塞得支棱着,不知道装的什么。
大货车超越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开在前面。
宋桥的司机警惕,“这车也能上路?”
从后面看,那车是一堵黑墙,整堵墙没有任何反光标识。车身侧面、尾部的灯坏得只剩一盏,极暗,夜里要努力眯了眼才能辨析清楚。
黑黢黢一辆满载的大车,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在高速路上飙驰。跟在这样的车后面就很讨厌了,要时刻观察它的动向。尤其是夜里,大车司机都是疲劳驾驶,开着车犯困打盹儿的事儿,有时真是免不了。
你跟着它开吧,它万一出状况,一个没留神自己的车冲上去就钻在大车底下追尾了。你超过它吧,它速度也不低、车身还长,在不超速违章的情况下超车也挺费劲。
老郑谨慎,用车载无线电台联系另外两辆车,“避开前面的车。”
三辆车之间很有默契,减速的同时频繁变更先后顺序。因为他们的减速,后面陆续追上来几辆车,与宋桥车队的三辆车挤在了一起,都被前面的大车压着速度。但那些车没太多顾虑,都在找机会超车。一时间车辆频繁变道、互相穿插、超越,车距又太近,刹车声频起。
车况复杂,可宋桥的三辆车之间密不透风,一辆车都没插进来,反而是默契地减速避开密集的车流。
道路前方绕过山脚,向右兜出一个弯道。大货车在弯道处降速,变道在左侧的超车道上。被压了一路的小车们抓住机会,纷纷超过了大车。而宋桥的三辆车始终在最后,不靠近那辆车。
车出弯道。视线平移,老郑在前方的车队头车和大车的缝隙间,看到他们追上了一辆小车——MINI,红色。
那辆大车在超越MINI,庞大的体积带着风。两车交错之间,MINI向右飘忽地避开,刹车灯随之亮了起来,明显是被夜里忽然钻出来的车吓到了。
宋桥一路沉默,此时身体前倾,黑眼湛湛地盯住前方。
“是潘昀昀。”老郑确定。
宋桥喉结一滚,“护住她。”
老郑用无线电通知另外两辆车。前方的头车随即变道进入了超车道,同时加速,准备超越MINI后把它护在后方。
宋桥的车就暴露在MINI的正后方了,司机降速拉远和MINI的车距,给它留下降速的车距。
老郑翻手机找潘昀昀的电话,想通知她。
“别打给她。”宋桥说。潘昀昀胆子小,车技也不怎么样。而MINI车矮,堪堪超过货车的轮胎,这样并行被压着开,潘昀昀攥方向盘的手八成都是僵硬的——她不能接电话。
老郑垂眼挂断电话的瞬间,就听见宋桥说:“坏了……”
老郑抬眼,惊叫:“哎呀!”
大车刚超过MINI,忽然掉下一个大麻袋,正好砸落在MINI车前方,避无可避。
宋桥的司机是特训过的,知道要出事,急踩刹车,抱死方向盘。车子在减速中急速冲向MINI。
刹车声贯穿耳膜,骤然的强大制动,车在防抱死系统下高频率地震动,像开在坚硬的瓦楞上。车里的人被惯性抛出去,身上的安全带都被绷得僵直。
宋桥双手深嵌在前排的座椅靠背里——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场车祸的目击者。
瞬间,MINI迎面撞上了麻袋。车头前爆炸了似的木棍飞溅——那麻袋里塞的是木棍。
小车瞬间失控,侧滑,轰然撞在右侧山体的护坡上。刺耳的刮擦声里,钢铁与山体间火花乱溅,车体的碎片横飞。
MINI的刹车灯猩红,不受控地向前跌滑,连续两次擦撞在护坡上,侧轮腾空眼看要翻。
三辆悍马车已经紧急刹停,宋桥在黑暗里看得异常清楚。他的脸因为狠戾和牙关紧咬,扭曲得近乎变形,双目赤红。
MINI车小巧,像个玩具碰碰车,与山体碰撞后车尾在前,旋出,滑过路面,尾部撞在快速路中间的隔离带后又弹出,侧滑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了下来。车像是被一只巨手攥过,遗落一地的碎片后,被丢弃在路中央。
路面上散落着玻璃、车碎片、木棍,一片狼藉,烟气弥漫。路灯惨淡僵直,通向隧道。
肇事的大车正开进隧道口,速度稳健。
隧道之上是高耸的山,密林如墨。夜空无云,也没有月色。
MINI的车头对着宋桥,前挡风玻璃尽碎,像一张巨兽的大嘴,吞噬着黑暗。
宋桥跳下车,跑过去。MINI挡风玻璃碎裂成洞,黑洞里的方向盘上趴伏着一个人,头发遮着脸,看不清楚。肩头水蓝色的衣服反着光,很醒目——潘昀昀。
宋桥发现车的安全气囊没有打开——刚才的几次碰撞角度都很刁钻,安全气囊没有感应到。
MINI破损严重的是与山体擦撞的右侧,驾驶座这边还都算完好——她很走运。
宋桥直奔驾驶座。车门扭曲,他拽,没拽开。宋桥屈臂,肘关节对着车门玻璃一击即停。玻璃已经被震碎,他用力又有限,玻璃碴应声掉落,没溅在潘昀昀身上。
他伸手探进车窗,从里面扳动门把手,门还是没拉开——车门被挤压变形得厉害、卡死了。
潘昀昀一动不动,宋桥叫她几声,也没反应。
宋桥抬头找老郑。老郑看出了这边的状况,从车上拿下个冲锋枪模样的破拆机器。
“郑哥,我来。”保镖跟老郑说。宋大老板亲自上阵救人,他只好跟老郑提醒——这种事,还有我们呢。
老郑看看宋桥的方向,说:“还是我来吧。”
他拎着机器向MINI跑过去。
保镖叹气,自身价值没被充分发挥,才能体会到古人云的“不得志”。他和其他人保护现场,这种事他们也很专业,无须组织分工,大家各司其事,像配合过无数遍:
在来车方向的百米开外放三角警示牌——提醒来车前方有事故,降速绕行;现场全方位拍照,保留记录;有两辆车挪到MINI车的外侧,停的位置很巧妙,把宋桥挡在过路车的视线盲区里;报警,联系医院,保险公司。
保镖们护在宋桥身边,都很警惕。
老郑拎的是蓄电的液压剪扩器,机器的最前端是钢剪,咬合时能剪断最粗的钢筋,张开时可以撕开铁皮。车上还备有剪切器、撑顶杆,都是蓄电、便携式的破拆机器,轻巧好用。宋桥遭遇第一起车祸后,这些就都是随车必备。
老郑刚把剪扩器的前端楔进车门缝隙里,宋桥一把接过,用身体和手配合着卡稳机器,打开开关。电机声立即击穿黑夜,笨重的机器抖动得很不好控制,宋桥手臂上的血管青筋暴显。
噪声刺耳,车窗里潘昀昀动了一下,光白的手臂抓住了方向盘。
宋桥看一眼她。潘昀昀的脸也向这边转了下,铺散的乱发下闪过一点光,像是睁开了眼睛。
宋桥手下有轻微的异样,只有经常使用机械的人才能捕捉到这种不易察觉的响动,破拆器应该是冲破了一道障碍。他关了机器,递给老郑,拉车门,门开了。夜光终于照进车厢。
车内的空间被挤压,潘昀昀困在方向盘和座椅中间。她还在努力地抬头,像刚出生直不起脖子的羊羔。
宋桥竟是松了口气——他最担心车子的旋转会甩断潘昀昀的脖子,现在看来问题不大。
他伸手拨开潘昀昀脸上的头发,触手湿黏,应该是血。宋桥的手扶住潘昀昀的下巴,似捏似托,小心翼翼地帮她抬起头,掌心里仰起一张惨白的小脸,两道暗黑色的血印从额角流过半张脸,沿着脖颈蜿蜒进领口。
“潘昀昀!”宋桥低喊。
旁边的老郑听他的声音异样,不禁看过来。宋桥的脸背着光,看着很凶狠。
潘昀昀的意识在恢复,眼开一线,梦游似的,“我……还……活着……?”
活着,是好事。宋桥点点头,他把她扶着倒向自己的怀里,抱她出来,“我带你走。”
老郑随身带着刀,已经割断了潘昀昀身上的安全带。
潘昀昀人是蒙的,双手下意识地圈住宋桥的脖子。
宋桥向外抱人,老郑帮忙挪动,一切都很顺利。宋桥观察着她的动作幅度,判断她伤得不重。但最后遇到了麻烦——潘昀昀的右脚拽不出来,她凭感觉扭动腿、脚,还是抽不出来。
潘昀昀求助,“好像是鞋被卡住了。”
宋桥的姿势像拔萝卜,潘昀昀是那根胡萝卜,最后的须根被扯住了。为了抱着的萝卜不掉地,宋桥屈腿弯腰姿势艰难;为了保证拔出的萝卜不折了脚,他不能乱用力,要保持稳定。
这两人身边再没缝隙了,老郑只好跳上车头,趴在引擎盖上,用手电照潘昀昀的脚底下。障碍物太多,看不清情况。老郑扯起潘昀昀的长裙摆往外扔。手电光下陡然亮出一条女人的光洁白腿,大腿、小腿被座椅别成奇怪的角度。
潘昀昀被那条闪亮登场的白腿惊了一下,慌忙扭头闭眼,恰躲进了宋桥的胸膛里。
宋桥的胸口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他腾出手指,拈起她胸口的衣服,悄悄地替她整理好——潘昀昀胸口的衣服被撕开了一条长口子,是刚才急刹车时被安全带勒裂的,胸口柔软姣好的隆起就看得很清晰,夜里看着也够惊心的。
“穿高跟鞋开车,违章啊,小姐。”老郑倒栽着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潘昀昀的鞋跟卡在刹车踏板下,是急刹车时猛踩踏板踩脱了。有人帮老郑,把破拆器塞进车里,对挤压住潘昀昀腿的位置进行扩张。
噪声再起,潘昀昀看宋桥。她刚才就是在这种噪声里清醒的,感觉到有人在拆她的车。她就在那人的阴影里,是个强壮的男人。待车门被打开,夜光照亮宋桥的脸,潘昀昀险些掉眼泪。
宋桥半蹲抱人非常艰难,再增加潘昀昀这样的注视,简直是破坏平衡。他的肩向脖子凑了一下,把潘昀昀的脸压进了他的颈窝里——眼不见,心不烦。
潘昀昀一歪头,看到了自己的车,抑制不住地一阵寒战——MINI惨不忍睹,她就是从这样的车里活着出来的?
“没事了。”宋桥说,他脸色铁青。
这句话也没什么用,在破拆机的噪声里,潘昀昀根本听不清。
老郑用机器撑开些空间,手能伸进去了,就用刀割断了潘昀昀的凉鞋绑带,解救了她的脚。
宋桥抱起人,迅速上了自己的车。
交警和救护车都还没到,现场留下一辆车、两个人处理事情,另两辆车直奔市区。
潘昀昀蜷缩在后排,宋桥坐在她腿边的位置。也没什么事可做,他就看着她。
衣服有血污、几处剐烂,挺狼狈,裙子的颜色很漂亮,在夜里光泽柔和。料子的垂感也很好,尽管皱巴巴的,还是能露出年轻女人的性感。她的手臂、颈子、脸上是碎玻璃的划伤,丢了一只鞋子,双手团在胸口,攥着胸口撕裂的衣料。
宋桥从车上找了件自己的衬衫,盖在潘昀昀身上。潘昀昀睡得不安稳,应该还在梦里撞着车。
宋桥轻轻拍拍她的脚,潘昀昀的腿向他蹭过来,本能地寻找倚靠。
宋桥的手机震动,是韩映。韩映几乎是喊的,“怎么了?车祸?你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的?”宋桥问。
“网上都转疯了——快速路隧道口车祸,现场的视频、照片里都是你的车!你怎么样?”
“不是我们。”宋桥说。
韩映在那边谢天谢地谢菩萨。待韩映谢完了,宋桥说:“肇事车跑了。”
韩映不在意——快速路上几乎每天都有车祸,肇事车逃逸不稀奇。
副驾驶座位的老郑感觉到宋桥的不寻常,他回身,目光相撞,宋桥在等他回头看过来。如果说韩映是宋桥的左膀右臂,老郑就是宋桥的第六感。
宋桥的眼睛亮得像刀子,那眼仁儿里的光到底是森白还是漆黑,老郑一时半刻分辨不清楚。
宋桥说得又稳又冷:“是货车、超载、没有车牌、没有反光条、黑夜、超车后有坠物、肇事后快速离开现场。”
老郑一阵寒意,他的魂儿像是站起来了——老宋董事长的车祸就是这样,一模一样。
车在夜路上是一支暗箭,快、稳、无声。路灯走马灯似的扫过车里,宋桥的脸忽明忽暗,凹陷处如同鬼魅。
韩映也说不出话来。老宋董事长出事时他们都不在场,都是事后看的视频。
宋桥挂断电话,看潘昀昀,她像是睡了。出事之后她就异常安静,是大祸之后的麻木状态。
她能捡回一条命,真是天照应:车速慢,她是司机系着安全带,车身右侧恰好是山体,撞上后的擦行过程也是减速方式,而且她获救很及时。
如果换成另一种情境:车速快,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出事路段开阔,车被撞后翻滚跌出,再加上后面的车连续撞上来形成二次车祸,现场堵车几公里,受伤的人无法及时送医……这就是他的父亲、老宋董事长的车祸现场了。
那场车祸的结果是他的父亲颈椎骨折,立刻毙命。
宋桥坐在黑暗里,全身冷彻。父亲的车祸没有立案,所有迹象都表明那是一场意外车祸。而且父亲的身边一直很太平,他赶时间时甚至可以乘地铁、公交,从没有像宋桥这样一直被灾星笼罩。
但今晚,宋桥起了疑心。
潘昀昀今晚的事,也是“意外”?
宋桥觉得,谋着要他命的人脑子一定是直线的,一根筋到底,不仅对他不离不弃,而且始终痴迷制造车祸意外。
宋桥很能理解这种理念。买凶杀人成功率相对高些,但不留一丝痕迹地脱身比杀人更挑战智商:宋辰集团董事长被谋杀是何等效应?会被立案,会成立专案组,凶手暴露的概率很大;万一杀手反过来敲诈买凶人,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交通事故好,这城里几百万辆车,每天、每年有多少起车祸?伤亡多少人?凭什么宋家的人就不能出车祸?凭什么宋家人出了车祸就是“谋杀”?
这种手段和宋桥少年时被绑架相比,完全是两个路数。
所以,宋桥总结出,要他命的人最少有两拨:痴迷于车祸的这一拨态度不够坚定、技术比较业余、更多的是恐吓;而绑架的那一拨人出手狠辣,是会撕票的悍匪。
宋桥清晰记得那间暗牢的腐臭味。他被钢筋棍子打断肋骨,眼里血色混沌,又被肮脏的人扯了脖子拎起,“钱!老子要钱!你到底是不是宋家的儿子,为什么换不来钱……”
周旋多年,猎物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猎手的习惯和嗜好了。
黑暗里,宋桥嘲讽地笑了。
如今他掌握大权,那些阴沟里的鬼祟们又在蠢蠢欲动,被牵连的无辜的人也越来越多。
其实宋桥一直很好奇——他活着碍着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