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逢雪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靠点牵扯嘛,牵扯来牵扯去,感情就出来了。
5.
省大附属医院二十四楼外科值班室。
门口几个护士坐在一起闲聊什么,见穆迟深走过来,立马闭了嘴顺带着抿唇微笑:“穆医生今天又值班吗?”
穆迟深在服务台上的值班表上签了字,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穆医生,那个,我……”
穆迟深抬眸看了她一眼,冷光四射,护士小姐咬着唇脸红成一片,本来还想说什么来着,这下只得悻悻然闭了嘴。
他将笔放回原处,难得主动开口,问:“监控室的人来过吗?”
“哦!”护士小姐恍然记起来,说,“说你要的东西放到你办公室了。”
穆迟深点头说了句“谢谢”,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果然看见桌上的东西,是监控室拷出来的影像资料,有关那天晚上差点被拐卖的姑娘。
叫什么来着?路冬夏吧,冬虫夏草还挺好记的。
其实医院后边不安分这事他听说过好几次,只是没想到还真被自己给遇见了,这下也不得不管了。
他看了一遍,住院部楼道的摄像头的确可以拍到那条街的情形,不过天色太暗,再加上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给方羡那边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就直接把视频文件给传过去了。
方羡这人说起来喜欢给他找麻烦,但有时候还是有点用的。比如说影像还原,听说是为了撩妹子特地学的。
穆迟深给他留了两句话,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保安科那边打过来的,说是有人要找院长。
穆迟深按下转接键的同时,却听到了那边的声音,很猖狂的男声。
“人贩子都到你们家门口了,你就不怕把你们生意给拐跑了?”
穆迟深大概知道说的是什么事,收回了手,说:“我待会儿下来。”
陈时肆也不是真想来医院闹事,感觉自己二十几年书白读了,在这污浊的世俗中还是免不了做了一个无脑的医闹者。
他沉下气来,对着保安室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又说了一遍:“真的,我们家路路在你们家门口差点被拐,我总得弄清楚事情起末不是?你就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给我看一眼,被院长开了我雇你们!”
陈时肆说完这些话就感觉保安小哥不说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是一个男人,黑衣黑裤,西装革履,样子还说得过去,就是整个人冷到不行。
陈时肆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戳了戳自己身边的小哥,问:“怎么,你们保安大队长?”
旁边的小哥脸都黑了。
陈时肆这下明白了,找这些小喽啰没用,还是得找大队长,他三两步走过去,想拍拍人家肩,没想到人家比他还要高一点点,心想着搞保安的身材挺不错的啊,比旁边几个注水保安强多了。
陈时肆说:“队长,我也不是什么不懂礼数的人,这事他们应该跟你说了。”
“嗯。”那人居然还应了,他将手里的黑色盘递给陈时肆,“我已经准备备份递交给警方了,到时候需要配合的地方就麻烦你们了。”
看吧,总是下面的人搞事情,还硬拽着不给他,现在队长出马还不是乖乖拿过来。
陈时肆笑:“谢谢了。”说完,他回头看了那几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眨了眨眼,“好好干。”
然后,得意扬扬地离开了。
整个保安室的人一瞬间呆若木鸡,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穆医生……”
“没事了。”穆迟深应了声,走了两步又问,“院长今天不在?”
“好几天都不在了……”
“以后院长的事不要找到我那边。”穆迟深整理着袖子,慢条斯理的样子格外沉稳,只是浑身都透着一股不好说话的味道。
“可是……”
“就这样吧,实在不行还有股东会。”
穆迟深没有给他说完的余地。
他们就不明白了,院长那边说找穆医生,穆医生又说别找他,甩锅甩得倒顺手,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举着锅跑的壮丁,谁来心疼他们啊。
陈时肆拿到录像带后回车子里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很模糊,只能看到大致的穿着。医院后街人来人往的,压根就看不清人脸。
他后来还蹲了好几天,指望着哪一天那两人又穿同样的衣服,他应该还是能认出来的。可是真有点难。
他靠在车座上,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儿买个车位了,正苦恼着,听见有人敲车窗。
陈时肆按下车窗,是那天医院里给他录像的男人,他有些疑惑了:“队长?”
穆迟深看了他一眼,递过来手里的东西:“录像带不清楚,这里有还原过的影像,我把可疑的人抠下来了。”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陈时肆莫名其妙。
不过,陈时肆看着手里的文件,忽然有一种地下党交接的感觉。文件里面不光有照片,居然还有那两人很详细的信息。陈时肆立马从车上下来,想叫住人,可是似乎是有点晚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面除了车子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觉得这人挺厉害的,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去他们酒店做保安。毕竟在自己只会守株待兔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从技术侦查方面突破了。
方羡这几天似乎还挺忙的,穆迟深之前发过去的文件他今天才给传过来,问清原因后,居然连人家私人信息都弄出来了。方羡在情报收集方面真的令人心惊。
不过从信息上来看,那俩人贩子家住得并不远,就在医院后街一条巷子的危楼里边。他本来想先去看看。可是望下去便看见了后街停车场那里停着的车。
居然还在那里,穆迟深想了想,就把东西装了文件袋给送了过去。至于他要怎么处理……
穆迟深是到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听见护士们议论的,听说后街那一块刚刚出现了斗殴,一个挺年轻的小伙子硬是把人家一个中年男人逼到了巷子里,旁边一女的怎么劝都劝不住,嚷嚷着要杀人了。
保安科的保安员看见穆迟深走过来,想了想还是问:“穆医生,好歹是医院附近,我们要管一下吗?”
穆迟深正翻病历,头也没抬,说:“不了。”
“啊?”
“杀不了,顶多打残,跟急救科的医生说一下,待会儿留个手术室。”
“哈?”
这都信?穆迟深收了病历往病房走,没走两步外面已经响起警笛的声音,他停下来,看着外面漆黑的街道里忽然亮起来的灯,红色蓝色交织在一起。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路冬夏来,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单单想起了这个人,路冬夏。
6.
陈时肆也就稍微吓唬了那两人一下而已,后来还是报了警。两人上警车的时候还在哭着叫爷爷。
他觉得好笑,那两人莫名其妙喊自己爷爷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为什么路冬夏动不动就想当人家爷爷或者爸爸,还是不是个小姑娘了?他决定得跟她谈谈这事。
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九点了,陈时肆他们家跟路冬夏住同一块别墅区,隔着一片花圃,站在阳台上还能看见路冬夏家的后院。
陈时肆家里没人,见路冬夏家还亮着灯,转身就跑去敲门。
路冬夏穿着一身又厚又重的睡衣出来,打开门就看见陈时肆站在那里,他得意扬扬地晃着手里的东西,说:“看这是什么?”
“不看。”冬夏说着就要关门。
幸好陈时肆脚快,他顺势钻了进去:“这两天都没见你出门,不会是还怕着吧。”
“怕打不死你。”
陈时肆没理她,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她:“喏,已经报警了,警察蹲了好几天,人已经抓了。”
他没说自己是怎样把别人逼到叫爷爷的,这种事情,冬夏只要知道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好,结果换来冬夏一个口是心非的白眼:“你无不无聊……”
“从小到大惹过你的哪一个还活着?”陈时肆走到沙发边,跟着她坐在地上。冬夏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别被我爸听见了,他最近本来就烦,我可不想再惹他操心。”
陈时肆愣了一下,鼻翼萦绕着路冬夏手上淡淡的香味,软软的奶香味,很甜。他回过神来,问:“你用的什么香水?”
冬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刚好冬夏的爸爸路毋庸从楼上下来,看着两个坐在地上的孩子,说:“路路又坐地上?”
“爸!”冬夏脸上挂起甜甜的笑,看了一眼时钟,晚上十点半,“现在还要出去啊?”
“厂里有点事。”路毋庸拿了外套,回头又看了眼冬夏,“别坐地上,地上凉。”
“知道了……”
“你也别老欺负十四。”
“我哪能啊……”
陈时肆跟着站起来,笑嘻嘻地说:“路叔叔你注意身体啊,路路有我帮忙照看呢,我一定不会让她胡来的。”
“她不带着你胡来我就够放心的了。”路毋庸沉沉地笑了一声,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好了,我先走了。”
冬夏一直目送着路毋庸离开,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更加笃定心里的那个想法。
她必须得干一件大事,比如说省大附属医院,要是那个咖位的医院能跟自己家合作,那她爸爸应该就不会这么烦了吧。
陈时肆回头倒沙发上:“你们家可真够父女情深的。”
冬夏没搭理他,忽然又格外正经地说:“陈时肆,我上次跟你说我想干件大事,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啊。”
陈时肆压根不记得上次是哪一次,在他的印象里路冬夏可是一直都是搞大事的人。但是他不一样,他平时一副谁都懒得搭理的样子,只有在碰到路冬夏的事才觉得是大事。
路冬夏很不理解,陈时肆笑笑,说:“比如说那两个人,我得教他们做人,既然都拐了,为什么不拐彻底点,你这个智商的都拐不走,还有什么脸在人贩子这个行业上混。”
“你是不是皮痒?”
“您给我挠挠?”
陈时肆是结结实实挨了路冬夏几拳头,最后不得不妥协了,举手投降,说:“好了路路我知道错了,谢谢你教我做人。”
“我不光教你做人,我还要把你踩在脚底摩擦。”路冬夏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后来还是自己打累了喘不上气来才停手。
陈时肆也累得够呛,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过两周要出国,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我?”
“出国?”路冬夏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后悔了?”
“想列个表让你帮我搞代购。”
陈时肆被堵得无话可说:“行的,你可真行。”
话是这么说,不过陈时肆要是真走的话她还挺舍不得的,她消停下来,问他:“你去干什么?”
“找我妈。”
也对,自从陈时肆他爸妈离婚后,他每隔几个月都要去一次美国的,只不过这一次格外勤。
路冬夏忽然觉得,不管是她和陈时肆,还是她爸爸还有陈时肆他爸妈,都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
7.
陈时肆走了一个星期。
路冬夏就在春潮路蹲了一个星期。
她最近几天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出现,主要是为了勘测这家医院的格局、建树,以及管理体系。
不过屁事没发现,倒是知道春潮西路一家巷子里的打卤面不错。最主要的是,经常会有医院的人过来,多多少少能听到点消息。
比如,院长已经很久都没来医院了,医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穆医生在管。
穆医生……
冬夏吸了一口面条,脸吃得通红。外面是来来往往撑着伞的行人,是下雨了吗?她歪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块干瘪的抹布,窸窸窣窣落下几片雪花下来。
居然下雪了,明明冬天都快要过去了。
冬夏吸了吸鼻子,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准备去结账的时候,她却在收银台看见一人,黑色半长棉衣外套,露在外面的手指干净白皙,骨骼修长,真让人想入非非的一双手呀,再往上看……
哎呀,真巧!
穆迟深大概是注意到这边的目光,他转头看过来,冬夏已经掩不住惊讶了:“啊,是你!”
穆迟深看起来并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你该不会不记得我吧。”冬夏的气势瞬间敛去一大半,“我啊,还是你随手救人救习惯了……”
“记得。”
淡淡的两个音节,却重新燃起路冬夏的气势,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面前的人。
穆迟深想了想,蹙着眉,在心里先念了一遍冬虫夏草,然后才说:“路冬夏。”
嘿嘿,路冬夏在心里小小窃喜:“对,路冬夏,冬虫夏草那个。”
穆迟深一愣,敢情她还真是这样自我介绍的?那为什么不叫虫草?正准备开口,服务员端着一个黑色的四方盒子过来,说:“先生,您的面好了。”
路冬夏看了眼,难得在这个速产速销的时代还能看到自己带打包盒的人。
“谢谢。”穆迟深接过来,看着眼睛四处转悠的人,“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啊!”冬夏回过神,“有事啊,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不用了,我只是路过这边,不常在。”
“什么不用啊,”路冬夏跟着他走出去,玻璃门毫不留情被关上又打开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哎,你是不是在春潮路那边的咖啡馆里捡到我钱包的啊,那我那天是不是撞到你了。怪不得你对我一直不咸不淡的,原来你记着仇啊!”冬夏追着人跟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把话给说完了。
记仇?穆迟深在前面停下来,回头看了她好一会儿,颇具耐心地说:“如果你是为了报答那天救你的事,就不必了。如果你是觉得我记仇,不好意思,我只记得你身份证上的名字。”
身份证,好好的提身份证干什么呢?试问哪个美少女愿意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时时刻刻记着她身份证上的样子呢。
冬夏瘪了瘪嘴,说:“都不是。”
“……”
“就是礼尚往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路冬夏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穆迟深大概没见过这么缠人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侧头问她:“真想知道?”
“嗯!”
穆迟深眼睛划过马路正对面街边的小巷子,说:“往那边走有一个人口贩卖机构,我在里面做点小事。”
“什么?”冬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转身走开了。她盯着那道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冰凉的雪花飘进衣服领子,她才恍然回过神来,然后嘴角慢慢笑开,骗谁呢,这个长相贩卖人口怎么会是做小事的呢,多少少女趋之若鹜,最起码是个领队。
穆迟深以为小姑娘经上次差点被卖的事件现在应该对拐卖这种敏感词有所忌惮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路边随手拦了辆出租车。路过冬夏的时候无意识地看过去,只见刚刚还愣住的人现在正笑嘻嘻地朝着他挥手,整个人被包裹在厚重的衣服和围巾里像一只熊,圆圆滚滚,跳起来的样子有些笨拙,朝他喊:“再见啊,队长!”
队长……
穆迟深关上车窗,世界一瞬间清静了许多,只剩电话在空气里振动的声音,他看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双溪?”
“哥,”穆双溪的声音有些细,要很努力才能听清楚,“哥,你今天会回来吗?”
“嗯,过来。”
8.
暮冬的雪似乎有些虚张声势,刚刚还密密麻麻往下落雪花,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除了地上湿漉漉的一块没有任何堆积的白色。
出租车停在一片私人别墅区,穆迟深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红色的纸币,说:“有空的话两个小时后过来接我。”
司机接过来,兴冲冲地说了个“好”。
他大概有半个月没有回来这里了,穆迟深站在门口按响门铃,是兰姨开的门,三十岁的女人,眉眼间已经有了些沧桑的感觉。
穆迟深对她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他爸爸穆延卿从越南带回来的保姆,这些年一直负责照顾穆双溪。
兰姨走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穆医生。”
“双溪呢?”
“刚吃完药,在楼上等您。”
“这个热一下,待会儿送上来。”穆迟深说着,脱了外套挂在门口,又去仔细洗了手,“回头有时间带双溪来医院做定期检查。”
穆双溪从小就身体不好,吃过的药比饭还多,严重的时候连正常的生活起居都做不到,所以也没办法像同龄的姑娘一样上学、谈恋爱、交朋友。
其实有时候,穆迟深觉得自己比双溪还要羡慕那些健康能闹的小姑娘,那样的话,他至少知道怎么做一个哥哥。而不是像现在,除了给她带一份面,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穆医生今晚留在家吃饭吗?”兰姨叫住他,“先生这周去美国了。”她指的是穆延卿,父子俩的关系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
穆迟深停了一下,说:“不了。”
兰姨没再说话,抱着餐盒进了厨房。
穆迟深上二楼的时候,穆双溪似乎正要下来,她披着外套站在房间门口喊他:“哥。”
“怎么出来了?”穆迟深走过去,看着她越显苍白的脸色,说,“面我给你带回来了,兰姨正在热。”
穆双溪没有理穆迟深说的话,垂着头低声问:“爸爸最近一直不在家,你可以回来住的。”
穆迟深正往前走,听到话又停下来回头看她,想说什么似乎又有点于心不忍,声音缓下来:“我让兰姨有时间带你来医院,身体情况稳定点就可以回学校,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好。”
“哥。”穆双溪又叫住他,“爸爸他……”
“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里就搬出来吧,兰姨我跟她说,毕竟是他找的人,不能走的话我重新找人照顾你。”
“你知道了?”穆双溪小心翼翼地问。
穆迟深不知道是笑还是嘲讽的表情,淡淡说了两个字:“知道。”
穆延卿要结婚了。这事他一直都知道,毕竟穆延卿的风流债从来就没有断过,能在他母亲死后三年再续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没什么想法。
只不过没想到穆延卿娶的居然是他妈妈助养的一个学生,沈晚。
穆双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准备开口时楼下却传来了兰姨惊慌失措的声音:“穆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穆延卿回来了?他不是应该在美国吗?穆双溪有些仓皇地去看穆迟深,而对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没听到般。
“哥。”穆双溪小声喊他。
穆迟深开口:“先下去吃饭吧,我拿点东西,待会儿下来等你吃完再走。”
穆双溪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穆迟深揉了揉她的头,又说:“放心吧,我不会跟他吵了。”
他很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面闹得有多么不愉快,双溪在旁边一直哭,后来哭到气胸发作,送到医院急救才结束那场争执。
好像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现在想一想,大概也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值得他和穆延卿大动干戈了。
穆迟深下楼之后才知道沈晚也在,大概是跟着穆延卿太滋润,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是三十五岁的女人,气质如兰,温婉优雅,嘴角浅浅地笑着,握着双溪的手在跟她说着什么。而穆延卿在旁边难得的慈眉善目,一副享尽天伦之乐的模样。
“哥。”穆双溪先看见的他。
穆延卿回头看过来,似乎并不意外他在家,稍稍直起了身子,说:“正好,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穆迟深走过来,“很熟了。”
沈晚站起来,笑:“小迟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记得小时候还总是叫我晚晚姐姐,现在应该叫不出来了。”
“是叫不出来了,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了。”穆迟深说得客气而又别有用意。穆延卿却是听出来了,语气微微不悦:“都是穆家的人,该怎么叫不用我教你了。”
“是不用,我妈教过了,沈晚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学生,让我们当亲姐姐看,对她好一点。”
“你给我闭嘴!”
“哥。”
穆延卿和穆双溪几乎同时开口,穆迟深却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沈晚。而沈晚怎么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减,语气却是有些嗔怒地朝着穆延卿道:“延卿,说好这次回来不发脾气的。”又回过头来看穆迟深,“你爸是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都把医院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扔给你了,也不知道多关心一下。”
穆迟深不说话,听着沈晚温婉又恰到好处的语气,心里一阵冷笑:“您费心了。”
说完电话响了起来,穆迟深接起来,是刚刚的出租车司机,来得刚好。他接完电话,穆双溪走上来:“哥……”
“医院有事。”穆迟深这话并没有朝着谁说。
穆延卿却沉声一呵:“不准走,今天在家吃饭。”
“爸。”穆迟深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叫出这个称呼了,穆延卿心里也一顿,居然泛了点酸。
穆迟深顿了顿,接着说:“要是有个将死之人等着我,不管是出于责任还是义务,我都没办法坐下来吃饭的。”
“你!”
穆迟深笑笑,还是走了。他回来本来就是为了给双溪送一碗面,不会因为谁要待久一点,也不会因为谁而待不下去。
当然,也不会故意气穆延卿,那是小孩子做的事,而他已经不小了,真要做什么也有他自己的做法。
9.
路冬夏没想到会在医院碰见穆迟深,她发誓自己没有守株待兔,至少等的不是这只兔子。
只是在大洋彼岸十四老师的指导下,她觉得不能老待在面馆听消息,要打入敌人军营内部,直接要求谈判。
所以,她才整理了一身行头杀进来,穿着一身谈判专家的西装西裙站在咨询台问了半天院长在哪儿。
偏偏服务台护士小姐姐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院长出差学习了,近期不在医院。”
冬夏虽然缠人,但是该有的素质还是有的,她留了自己的电话,说院长回来就告诉她一声,刚回过头就看见了穆迟深。
看样子……并不像来看病的啊!冬夏忽然福至心灵,靠在咨询台随口一问:“那个人……”
“那是……”护士有些为难,“那是,穆医生。”
穆医生,原来姓穆啊,听着怪耳熟的,冬夏说了句谢谢,兴冲冲地朝着穆迟深的方向跑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穆医生……”
穆医生……
这家医院最近都归穆医生管……
不会就是那个穆医生吧?
路冬夏觉得自己还是挺聪明的,短短一会儿就摸清了人家半边底细,穆迟深,神经科医生,如她所料,还真是那个穆医生。
冬夏站在医院门口搓了搓手,真是天注定啊,她可不想逆天,怎么着也不能辜负上天这一番美意呢。
于是,冬夏晃着头给陈时肆打了个电话,也不管那边几点,接通就劈头盖脸道:“陈时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陈时肆被吵醒,语气有些烦,“你是不是算准了我夜生活的时间过来搅乱的?”
“不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没有,不是,不行。”
“陈十四!”
“好吧,你说。”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像是在穿衣服。
冬夏想了想:“你觉得我可爱吗?”
“……”很明显的遇到了神经病的感觉。
冬夏说道:“你就给我老实说,说得不好听也没关系。”
“还行吧。”
“那我要是追你,你会接受吗?”
那边猛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半天才缓过气来,他问:“路路,你是不是想明白了,虽然我身家刚起来,你有点想入豪门的嫌疑,不过还好,我还能接受。”
“陈时肆,你是不是倒时差把头跟脚倒反了?”路冬夏气势汹汹,“我就是告诉你,我找到那天救我的人了,我要报恩,以身相许。”
迂腐!陈时肆很不屑,问:“谁?”
“穆迟深。”
穆迟深又是谁?陈时肆说:“路路,你就别乱来了,你上次说要以身相许,人家还没来得及点头,你爸差点没把人家头砍了。”
冬夏心有余悸:“那一次是意外,这一次绝对不会了。”
她又解释:“我跟你讲啊,之前不是想着帮我爸谈一笔生意嘛,后来又仔细想了想,要是直接谈,我这么一个屁事不知道的人肯定谈崩。但是老天看我孝顺就推了我一把,你知道吗,省大附属医院的少爷刚好是上次救我的人!我就想啊,要是冲着报恩的名义接近他,到时候他发现我这么可爱,啥生意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时肆才道:“得了吧,你别这么绕圈子直接说还不成吗,再说你爸又不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大事,你不给他添乱我觉得叔叔就已经很开心了。”
这么一句话反而激起了冬夏一股子好胜心,她咬牙:“陈时肆,你给我看好了。”
冬夏挂了电话就有了主意,她先去叫号机那边排了个队挂了个号。回头等号的时候还顺路去之前那家面馆买了份打卤面,别人看病送礼她觉得俗气,送一碗面的话应该就是一股清流了,令人印象深刻。
冬夏觉得自己真的是,特别聪明。
冬天的雨很难下下来,天气沉了好几天,这会儿才跟泼水一样,冷飕飕地往下浇。
冬夏买完面回来顶着一腿的湿气,站在医院门口转着伞上的雨珠,一时想什么出神差点甩到人家身上。她道完歉才注意到是一个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脸色有点过分的惨白。
那小姑娘有些紧张地说了句“没关系”,然后快步离开。其实,冬夏也不确定,她刚刚是不是真的说话了。总之觉得自己太胡闹了,好歹得收敛点。
冬夏上了十七楼,离到号还有一段时间,她在神经科诊室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因为天冷怕面凉了,她就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是……冬夏抬头,又看见了刚刚在门口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换了衣服,却是病号服,不知道是人太瘦了还是衣服太大了,看起来就像一个偷穿人家衣服的小孩子,站在饮水处一直看着她。
冬夏觉得心里沉了一下,果然是来看病的啊。心里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堵。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站在离小姑娘不远的地方,说:“刚刚……对不起啊。”
她又问:“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小姑娘似乎是被吓到了,缩着肩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她是什么坏人一般。冬夏愣了一下,随即也想明白了,也是,她现在也不怎么敢和陌生人说话,更何况眼前这个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且自己从门口就无处不在的,有点涉嫌拐卖未成年少女的嫌疑。
路冬夏笑了笑,一时之间觉得很尴尬,那小姑娘也低下头来,有些紧张地拿着手里的杯子去接水。
“小心烫啊。”冬夏看着温度上的显示,好心提醒,却没想到把人家吓了一跳,手心一抖,眼看着杯子要拿歪,冬夏急忙去扶,哪知道小姑娘像是格外惧怕这种接触一样,猛然缩回了手。这会儿滚烫的热水全洒在冬夏手背了。
“啊!”
轻呼声混着杯子落在地上淅淅沥沥的碎片声音,冬夏甩了甩手,看着那小姑娘瞪着眼睛惊吓过度的样子,问:“你没事吧?”
明明是自己被烫了,干吗要问她有没有事,冬夏觉得自己心可真大。可是相比之下,对面小姑娘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子骨就跟被虐待过的一样,的确是人家更需要慰问。
“双双。”小姑娘身子一震,好像是有人叫她。
冬夏侧身看了看她身后叫她的女人,三四十岁,皮肤偏黑。
小姑娘咬着唇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就跑了,留下冬夏在原地格外疑惑,怎么会有胆子这么小的人,自己明明长得也挺可爱可亲的啊,怎么就吓到人了呢。
她摸了摸另一只手里拎着的面,还好,热着呢。
冬夏闹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到她的号了。
年轻的护士出来喊她的名字,冬夏应了声“到”,把面捧在怀里就小跑着进去了。
可是她看着里面坐着的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医生,戴着眼镜,有些古怪的蓬松中分头,抿着嘴的时候能看见嘴角的梨窝。
不是穆迟深!
冬夏一时有些蒙,又看了一次自己的挂号单,上面写着穆迟深没错啊,难道是自己消息有误?
“你好?”中分医生先说话了。
冬夏想了想,硬着头皮坐下来,问:“小……穆医生?”
小穆医生……对面的医生嘴角抽搐了一下,说:“穆医生刚刚去给急诊室的病人做检查去了,如果是约好的你可以稍等一下。”
“哦。”冬夏点头,站起来退到一边,还真的做好稍等一下的架势。
那医生盯着她:“你应该是第一次来看病吧,我姓楚,主任医师,从业也好几年了,可以的话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我。”
冬夏抱着一碗面看了他半天:“谢谢你啊,我也觉得你应该挺厉害的,可是我这病就留着要问穆医生的,我得见见他。”不然白咒自己一场了,冬夏心里想。
“……”行吧,相思病吧,现在小姑娘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楚医生无话可说,看了看单子,“那好吧,反正这上午也就你最后一个了,不会耽误,你在这儿等等,我给你叫小穆医生去。”
冬夏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一片:“谢谢你呀,楚医生,你人真的特别好,我下次来就送你一面锦旗,给你镶上‘妙手回春’四个镀金大字。”
楚医生站起来的时候重心有些不稳,他又仔细看了路冬夏一眼,还挺有趣的一小姑娘。本来他也就随口一说,这会儿人家都要送他锦旗了,他不真得把穆迟深给找来?
10.
穆迟深正在陪双溪做检查,上午的病人差不多看完了他才过来,才一会儿的工夫就看见她手上红红的一块,问她:“怎么回事?”
穆双溪低着头也解释不清楚,倒是兰姨在旁边说:“刚去接水,不小心给烫的。”
穆迟深没再说什么,带她去休息室,顺路让护士送了烫伤膏过来。
双溪从检查完后就没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地跟着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护士送来药膏也是她自己涂的,冰冰凉凉的感觉在手背上晕开,她终于开口,问:“哥,我是不是可以回学校了?”
“想回去吗?”穆迟深看完手里的报告,问。
穆双溪点头,又摇头,说:“不然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就像刚刚看到的那个女孩,应该比她大不了多少吧,手里抱着她最喜欢吃的面,那面脏兮兮的样子和穆迟深每次带回去给她的完全不一样。
兰姨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细菌病毒太多。可是那个女孩子依旧漂亮健康,眼睛里都是灵动的光,是她从小到大都很羡慕的样子。
穆迟深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来安排吧。”
穆双溪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比以前好了许多,只不过在与人接触上还是有点生疏,所以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她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生活,至少是正常地生活。
楚医生找过来的时候,穆迟深正准备送双溪回去。
楚医生靠在门框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注意到穆迟深旁边的女孩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才记起来,说:“穆医生,有人找。”
穆迟深“嗯”了一声,侧身挡住楚医生的视线,然后将双溪送到门外:“先跟兰姨回去吧,有时间我会回来帮你准备一下上学的事情。”
穆双溪点头,转身的时候视线停了一下,跟某一道目光相撞,是刚刚进来的那人,心里莫名一慌,却格外笃定,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穆迟深回来的时候楚医生的目光还是很赤裸,他清了清嗓子,问:“上午不是都已经看完了?”
“谁知道。”楚医生耸肩,收回视线,“有个小姑娘,穿得跟卖保险似的,赖在诊室等着见你。”
“卖保险?”穆迟深有点没明白。
楚医生笑:“挺漂亮一小姑娘,要是真给你卖保险,你就帮帮人家。”
穆迟深进来的时候冬夏正靠在凳子上叹气,这会儿一口气没吐完,就看见门被推开了。穆迟深从外面进来,穿着熨帖的白大褂,露出里面浅色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
衣冠楚楚,制服诱惑。冬夏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两个词,又想到什么似的,耳朵有点热热的。
“喏,我把你的小穆医生给找来了。”楚医生跟在后边,朝着路冬夏眨了眨眼,“别忘了下次给我送锦旗。”
“嘿嘿!”路冬夏笑了两声,朝着穆迟深郑重其事地打招呼,“穆迟深,我抓住你了。”
抓住?除了路冬夏没人明白为什么是抓住。
“楚医生没跟你说医院里不准推销保险?”穆迟深没来由地来了一句。
冬夏没明白过来,楚医生却在后面跳脚了:“穆医生你别拆我台啊,我好不容易帮人一次。”
“什么保险?”冬夏懒得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瞬间明白过来,虽然今天出门的时候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可是在看到穆迟深的那一瞬间就不这么想了,脑袋里想的全是,要是扒下穆迟深的白大褂,应该就是情侣装了吧。心里反而喜滋滋的。
冬夏不仅没有跳脚,还镇定自若道:“我不卖保险。”
穆迟深“嗯”了一声,走到桌子边坐下来,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冬夏目光紧跟着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听说你这儿拐卖人口,我有个姑娘,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
“楚医生现在忙吗?”穆迟深低头写着什么东西,头都没抬,又说,“闲的话帮我叫一下保安。”
“好吧,好吧。”冬夏投降,老老实实坐下来,偃旗息鼓,“我是来看病的。”
穆迟深停了手里的笔:“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冬夏哪知道穆迟深管哪几种病啊,她眼睛飞快地在周围扫了一眼,说得一本正经:“精……精神问题。”
旁边楚医生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冬夏小心翼翼地看着穆迟深,见他似乎要去拿电话了,急忙扑过去按住,说:“啊,穆医生!我都等你这么久了,找到你也不容易,你这么把我赶走,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穆迟深真的挺无奈的,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又问:“来干什么的?”
冬夏再也不敢乱说了,认真开口:“找你。”末了又加了两个字,“报恩。”
好吧,穆迟深觉得自己可能要投降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皱了皱眉。冬夏猛地缩回手,说:“现在是下班时间,我没打扰到你工作,所以就算是普通朋友也可以说说话啊。”
穆迟深站起来,叫住准备溜走的人:“楚医生。”
楚医生还没见穆迟深这么没办法的时候,想留下来看好戏又怕自己耽误了人家两人发挥,正准备走却被叫住。
楚医生站定,说:“在的。”
“病人走错了。”穆迟深说,“带她去烫伤科。”
“什么?”楚医生不明白,冬夏却愣了,心里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然后慢慢举起手。
的确是,刚刚热腾腾的开水浇下来,她皮薄,很快起了个水泡,又被蹭来蹭去蹭破了,可是穆迟深什么时候看见的?
冬夏怪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站起来像是想了会儿什么,把手里的面递到穆迟深面前:“喏。”
浓浓的面味扑过来。
穆迟深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过来,说:“谢谢。”
谢谢,谢什么呢!
“应该的。”冬夏笑,然后乖巧地跟在楚医生的后面出了诊室。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雨声,冬夏忽然想到什么,一溜烟儿又冲了进去,趴在门口问:“穆医生,下雨了呢,你带伞了吗?”
穆迟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路冬夏已经把伞给放下了:“记得还给我哦。”说完又跑出去,跟在楚医生后面似乎没有离开过。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靠点牵扯嘛,牵扯来牵扯去,感情就出来了。
冬夏拍了拍手,喜滋滋的。
楚医生觉得路冬夏这个人八成是来报复穆迟深的,一定是他之前做过什么坏事。不然这干净体面的小姑娘也不会抱着一碗冷掉的面硬要塞给穆医生,可怜穆医生还得接过来,明明洁癖到不行。
路冬夏问:“你们穆医生平时就这么冷吗?”
“还行吧,没注意就还好。”
没注意什么意思?这么大一个人摆在这里,还带看不见的?她想了想,说:“我可不行,我要是在这里,眼睛里可全是他。”
“为什么?”
“喜欢呗。”
喜欢?楚医生总结了一下,现在的小姑娘,都很轻浮。
回去后,楚医生把这段话转给了穆迟深,预料之中,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又膈应着那一碗冷飕飕的面,说:“你还真留着这个?”
穆迟深抬起头来,觉得楚医生真的闲到不行,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说:“忘扔了。”
“那我吃了?”虽然有点冷,但香香的面味还是有的。
“随意。”
楚医生端了打开,一张小卡片顺势掉了出来,他捡起来,是那家面馆的外卖电话,只不过原来的电话号码被画掉了,又用普通的水性笔重新写了一串数字。
楚医生忽然想起什么来,不免有些悚然,那小姑娘,可比看上去要厉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