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竹马同学
01.
米沉走上台阶,屋里米原国和杜小清的笑声已经飘了出来。她在门外站了会儿,偷听他们这对腻歪的老夫老妻说话。
杜小清先是唠叨一阵家长里短,又说米原国最近疏于锻炼,再过几个礼拜啤酒肚该长出来了。米原国不服,他说自己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现在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八块腹肌,可不是一般老男人能比得上的。
杜小清骂米原国不要脸,米原国就更不要脸地搂着杜小清亲了一口,杜小清顿时就没了战斗力。
这对多年老夫妻,谁还能没个绝招对付谁,甜言、蜜语、拥抱、亲吻,出其不意,那都是招招致命的法宝。
米沉听他们斗嘴,自己也咧着嘴在笑,心想米原国同志真是好样的,也亏得这样的他才能生出这样的她。
只是手突然摸到裤袋里的U盘,一颗心就迅速往下沉。
脸上的笑,蓦然僵住。
米沉默默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家,谁也不能破坏它。
哪怕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黎岸舟也不可以。
杜小清拉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沉沉?”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进来?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你就晚上出去散个步,也能闯祸?”杜小清一脸嫌弃,连环发问,越说越来气,真想把米沉重新塞回肚子里。
米沉搭上杜小清的肩膀,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妈,你能想我点儿好吗?”
“我爸呢?刚刚不是还在客厅?就一会儿工夫跑哪儿去了?”
“在书房呢,说是有个病历要看。”
“那我去找他。”米沉准备上楼,杜小清拉住她,怀疑地问:“真没在外边惹事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米沉拍拍胸脯,一脸认真地说:“真没有,请组织上相信我!”
杜小清终于半信半疑地松了手。
米原国在书房里谈公事,米沉溜进去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十来分钟。
“怎么了,找我有事?”米原国问,“今天的事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跟黎家那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人说你在追他?”
米原国替女儿打抱不平,天方夜谭似的语气:“你甩他十条街不止,比他强百倍,还用你追他?”
米沉被他逗得笑起来,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亲爸,我谢谢您嘞,原来您这么看得起我。”
“我米原国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天底下的父亲谈起女儿时,大多是一副这样又拽又自豪的神情。
米沉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想打听打听……”她努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惴惴不安,“黎叔叔去世之后,岸舟他们搬去哪里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米原国探究地问。
“再怎么说我跟黎岸舟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家出了事,我关心关心也很正常吧?”米沉想过要跟踪黎岸舟,看看他现在到底搬去了哪里,但每次在半路就被他甩掉了。
米原国拍拍米沉的头,叹气说:“桐安区。”
桐安区,那是沥淮市治安最差、环境最糟糕、房租最廉价的片区。
米沉走出书房时,脚步犹犹豫豫,还是忍不住回来跟米原国说:“爸,你当院长辛苦不?要不你别当院长了,在家休息多好!”
“说什么胡话!你爸我才上任多久,你就巴望着我退休?”
“我这不是觉得你们医院的工作太累人了吗?”米沉做着鬼脸笑,“我心疼你呢,还真是一点儿都不领情……”
“我不工作了谁养你和你妈?”米原国问。
米沉心中一滞。
她想说,我现在会好好读书,将来我可以赚钱养家。可是所谓的将来,是个多遥远的存在,又充满着多少无法预测的变数?
顿时涌上心头的巨大迷惘,让米沉无法再开口说下去。
她只是看着米原国,欲言又止。
米家和黎家的两栋白色小洋楼左右相邻,中间隔了一片狭长的树林。以前米沉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对面屋里灯火通明。
现在,黎家人去楼空。她朝着夜色大喊一声黎岸舟,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探出头来。
黎岸舟的养父黎申和米原国是同事,也是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在这届选举中,米原国被推上齐仁医院院长的位置。而黎申落寞失意,当晚酒驾,把车开进了沥江,黎家从此一落千丈。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架不住祸不单行。
黎申去世后,妻子周式微经受不住打击,突然昏厥,被人送去医院后检查出宫颈癌晚期,这也成为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米沉摸出口袋里的U盘,插入电脑,把里面的音频文件彻底粉碎。
02.
周一返校,米沉踩着铃声赶上早自习。在琅琅读书声中,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最后一排。
角落里的那个座位是空的。
顾屿不在。
米沉想起那天他一瘸一拐的脚,问班长罗勒:“顾屿人呢?”
罗勒很诧异米沉竟然会关心那个没有存在感的插班生,随口道:“我哪知道啊,估计赖床起晚了呗。”
结果直到第一节课上课,顾屿才姗姗来迟。
周末一过,他走路的样子倒一点儿也看不出受过伤,只是步子比之前慢了一点儿,米沉要是没有留心,几乎发现不了。
课间操过后,他又被班主任逮到走廊上狠狠教育了一番。米沉站在楼梯口,见他照旧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受训。
楼上的理科班突然传来喧哗,米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有人正豪情万丈地喊:“比就比,谁怕谁!”
只见罗勒从五楼冲了下来,犹如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文科班的同志们,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约莫是高二文理分科之后,理科班的部分同学口出狂言,有点儿瞧不起文科班的意思,开玩笑说文科生耗脑少,全靠死记硬背,连体育也输给理科生,样样不如理科生。
这话听在正巧路过的罗勒耳朵里,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罗勒这学期当上4班的班长,怀着一腔热血,还没干出点儿成绩来,这次大概想要搞个大新闻。
于是4班和9班的战役正式打响,文科班和理科班开始正面交锋。
文理各有优劣,不好比,但体育无界限啊!不管是学文的还是学理的,牵出来遛遛,谁跑在前面一目了然,立马分出胜负。
两班班长一锤定音,决定比体育——5×1000米接力赛、4×100米什么的都弱爆了,要来就来点儿狠的。两班同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时间定在当天第八节课后,地点定在学校操场跑道。
米沉当时想,9班?
哦,是黎岸舟他们班。
罗勒应战的时候士气高昂,回班上挑人的时候遇到了难题。虽然全班同学都对这件事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异常的支持,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誓死要捍卫文科生的尊严。但现在放眼望过去,班上要挑出五名干将十分困难,能跑的没有几个,而理科班本来就男生多,这意味着可供选择的人更多。
罗勒说:“男女不限,欢迎大家踊跃报名参加。”
说完,底下起哄的人不少,但举手的,加上罗勒自己也只有三个。
“女生呢?有没有毛遂自荐的?”罗勒问,“男女不限啊,能跑就行!”说着他把目光投向了班上那个个子最高的女生。
那个女生有着古铜肤色,浑圆臂膀,却弱柳扶风般抚着脑袋说:“人家是很高没错啦,但是人家很虚弱啊……”
“女生跑个800米接力就是极限了,5000米接力会要人命的!”
罗勒再看米沉,她一向以混世魔王著称,特别能闹腾,各种体育项目都还不错。
米沉坐在座位上往嘴里扔豆子,一接一个准,她能自己这样玩一节自习课。“我不去。”她拒绝得干脆。
和黎岸舟他们班比,她才不去。
黎岸舟估计会被拉去参加,到时候狭路相逢碰上了,吃亏的准是她。
“大家能不能积极点儿?刚刚跟理科班呛声的时候不是都很有激情吗?现在怎么了!”罗勒拿起数学老师的三角尺拍黑板。
这时有个瘦猴一样的男生弱弱地扬起了手。
可是,还差一个人。
“好了,只差一个人了。”
“大家相互推荐一下,特别是腿长的,有身体优势的千万不要浪费啊!”
个儿高的、腿长的……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心有灵犀地转头朝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望过去。
顾屿枕着自己的半边胳膊,面朝墙壁,睡得正安稳,丝毫没有受到动员大会的影响,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儿。
凭空飞来一个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向他。
或许是因为骤然安静的气氛,落针可闻,总让米沉觉得,粉笔头砸在他脑袋上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应该会有点儿疼。
顾屿被成功地吵醒了。
他抬起头,除了米沉,班上所有人的表情都跟见鬼了一样。
他没有戴眼镜,半梦半醒的样子,清澈的眼睛中透出一丝迷茫。头发剪短之后,原先被遮住的面部轮廓清晰起来,如同蒙尘的水墨丹青,重见天日。他侧着身体,歪了椅子,虚靠着一面雪白的墙,一两秒钟之后,似乎终于弄清现在是什么状况,眼睛却盯着地上的粉笔头。
这让扔粉笔的始作俑者有点儿心虚。
顾屿没有说话,窃窃私语议论的声音渐渐多起来。
“这是顾屿吗?”
“天哪,怎么帅成这样了?老娘之前怎么没发现?”
“他不会是周末去韩国整容了吧?”
“这兄弟真是深藏不露!”
“……”
罗勒走过去,努力摆出一班之长的架势:“顾屿同学,虽然你才转来我们班,但也是4班的一分子,一起来参加接力赛怎么样?”说完笑得满脸褶子,像个狼外婆一样,努力想要说服顾屿。
米沉下意识地去看顾屿曲在桌子底下的膝盖。
他腿受了伤。
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望着顾屿,满含热切的希望,只等他点头,但他好像还是不愿意和人交流,闷声不吭。
这样耗下去,自习课都快结束了。
大部分同学已经开始在心里无声地诽谤这人太冷漠,没有一点儿班级荣誉感,活该被孤立。罗勒仍然不死心,想要给顾屿做做思想工作。米沉忽然站了起来,不太着调地说:“我报名。”
罗勒郁闷地问:“你刚才不是不愿意吗?”
米沉不喜欢跟人讲道理:“刚才是刚才,我现在改主意了。再说,我跑得也不慢,想为班级争光不可以吗?”
既然有现成的人手,罗勒也只好答应:“行吧,就你了!”
米沉笑了笑,不经意间对上顾屿的眼睛,他的眸光淡淡地从她脸上掠过,不带半点儿感激的情绪。
好像帮他解围的不是她。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热风送来下课铃声。
03.
以往第八节课后,顾屿铁定是不紧不慢地收拾书包离校的。但今天铃声一响,他趴在座位上,没有要走的意思。
班上的同学一个个簇拥着去田径场,9班的人路过时还纷纷朝他们竖了根中指。宋稚子拎了一双运动鞋从隔壁班过来,拉住米沉高兴地说:“沉沉,穿上我给你准备的这个!”
“哪儿来的?”
“我中午偷偷溜去百货商场了,按照你的尺码买的。”
宋稚子一早听说了4班和9班要比赛,对此比米沉还上心:“你可是你们班参战的唯一一名女将,可不能丢女同胞的脸啊!”
米沉弯下腰换鞋,宋稚子又凑到她耳边说:“我都帮你打探清楚了,黎岸舟也代表他们班参赛了,到时候说不定你们会跑同一棒……”
米沉敲她的头:“你个乌鸦嘴。”
宋稚子揉着一头齐刘海儿的短发,白皙又肉乎乎的包子脸皱起来:“我说的很有可能就是事实呀。”
“如果真是这样……”米沉抬头,脑补了一下自己和黎岸舟比赛的场景,必定惨不忍睹,那家伙从小跑起来飞快,以前每次都是她跟在屁股后面追他。
她从没赢过他一次。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弃权好了。”米沉笑得一脸轻松,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里,声音里透着散漫,“不就是低个头嘛。”
她向黎岸舟低头的次数还少吗?
不差这一次。
战术是罗勒和几个班委一起商量的,米沉被安排跑倒数第二棒。跑道一圈为400米长,五个人参赛,平均每个人要跑两圈半。不管对男生还是女生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
米沉放眼望去,黎岸舟果然站在9班参赛队伍里。
9班是清一色的男生参赛。
黎岸舟也看见了米沉。
黎岸舟显然没有想到米沉会不怕死地参加接力赛,原本和同学说笑的脸霎时紧绷起来,仿佛要在米沉身上盯出一个窟窿。
米沉立即跳起来朝他招手,一秒钟变成花痴相,扯开嗓子用力朝他喊:“黎岸舟,加油!黎岸舟,加油!”
黎岸舟低头露出一个痞笑,心想,她这次装得还算像模像样。
就好像,她是真的喜欢他。
宋稚子连忙拉住乱窜的米沉,捂住她的嘴巴:“喂,沉沉,我警告你,你等下可别放水啊!这个时候黎岸舟可是你们班的死敌,你要是对他心慈手软,那就是对你自己残忍!”
“还用得着我放水?”米沉大致扫了一遍9班阵营,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男生,她拍拍手,“其实不用比,我们班输定了。”
不远处4班的口号已经响起来:“鹰隼试翼,风尘翕张,4班威武,属我最强。”啦啦队的同学倒是热情高涨。
米沉懒洋洋地靠在宋稚子肩膀上叹气:“怎么办?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说弃权,他们会不会把我活剥了?”
“你就这点儿出息?”
“这叫量力而行。做不到的事情,自然就放弃了,人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米沉理所当然地说。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答应参赛?”宋稚子审视着米沉,“我正觉得奇怪呢,你这个从来只知道贪图享乐、舍不得为难自己的家伙,怎么会在这么热的天气答应来跑接力赛?你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因为……”
米沉无言以对了。
难道要她说,是为了顾屿?
连她自己都觉得鬼迷心窍。
说起来不可思议,她跟顾屿才认识几天,她已经给他剪过头发,替他跑接力赛,连几句话的交情都没有,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他像是一个神秘体,靠近之后,会引发她巨大的好奇心。不知不觉中,他和她之间已经产生了这么多的交集。
“米沉,快过来做准备。”罗勒在跑道上喊,“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宋稚子把米沉往台阶下一推:“沉沉加油,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好歹拼一把,赢了我请你吃遍小吃一条街!”
米沉朝她撇了下嘴。
眼睛朝四周看了一圈,别的班跑过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没发现顾屿的身影。
“那哥们儿可真够冷血的,竟然看都懒得来看一眼……”米沉活动活动手臂和脚踝,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感慨。
裁判一声哨响,跑第一棒的罗勒已经从起跑线冲了出去。他的对手是9班的一个体育生,两人不相上下,没有把距离拉开,一圈跑完,几乎处于持平的状态。
到第二棒、第三棒,差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拉开。
再过一圈半,就快要轮到米沉接力。
米沉用手挡住眼前的阳光,盯着椭圆形跑道上迅速移动的两道身影,耳边是各种加油呐喊的声音,多少有点儿紧张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太阳快要落山,橘黄的光线从大地慢慢收拢,人影被拖得老长,空气中闷热不减。
宋稚子站在旁边用扇子帮米沉扇风。
“行了,你快去树荫底下站着。”米沉把宋稚子的扇子拦下,“我跑个接力而已,你瞎凑什么热闹。”
“我当然要给你加油。”宋稚子不服。
“加油有啦啦队,这么多人一起嚷嚷,吵死了。”米沉说,“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宋稚子抹了把脖子上的汗,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但总算跑到一边去歇着了。
“你怕我中暑,关心我就直说啊!”她在背后冲米沉做了个鄙视的表情,大声道。
米沉笑了笑。
场上还有半圈,就轮到她了。
黎岸舟到现在还没有上场,看样子,应该被他们班安排在最关键的位置——最后一棒。米沉猜想,自己和他跑同一棒的几率应该不大。
她站在跑道上等候,终于开始认真起来。她沉住气,摆好标准的姿势,等待接力棒传到自己手上,然后奋力一搏。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是要努力一回。
只是,就快要交接的时候,突然凭空冒出来一个人,以惊人的速度从她手上把接力棒截走了。
是顾屿!
04.
米沉站在原地呆愣着,惊讶地看着那个少年拼命地奔跑,追赶对手。风吹拂着他的黑发,鼓起他干净的白衬衫,他笼罩在夕阳金黄的余晖里,好像整个人也在淡淡发着光。
他的双腿交替前行,做着机械的运动,好像不知疲倦,速度始终没有慢下来。
米沉知道,顾屿是如何忍受疼痛的。
至少周五的晚上看见他,他连走路都成问题,脚还是跛的。
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塑胶跑道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米沉心烦气躁,这时不由得觉得更加刺鼻。
他是想让自己的脚废掉吗?
有不少声音在喊:“顾屿加油!顾屿加油!”
那些原本不看好他的人、默默嘲笑他的人、曾在背后辱骂他为智障的人,竟然一个一个都开始为他加油。
还剩下最后两百米的时候,顾屿开始加速。
即便已经明显追不上9班了,但顾屿还是把两队的距离缩短了不少。米沉担心他伤势,守在终点等待他跑完,甚至一时忘记了黎岸舟快要上场了。
顾屿跑完之后,米沉几乎是拥抱着撑起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之间的姿势十分亲密和暧昧。
“稚子,快过来帮忙!”
其他同学现在都在关心比赛最后一棒的情况,没空搭理这边,米沉只好招来宋稚子。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架起顾屿去旁边休息。
“直接送他去医务室。”米沉对宋稚子说,顾屿额头上全是冷汗,一半是被晒的,一半应该是疼的。
“好。”
“沉沉……”
“嗯?”
“你……不看黎岸舟比赛了?”
宋稚子吞吞吐吐地提醒,米沉这才想起这事。她脚步顿了一下,艰难地回头去看身后的跑道,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黎岸舟像一个光点在移动。
他似乎还分心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他漆黑的眼睛盛着何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就像起雾的夜晚,但隔得有些远,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头顶飞过庞大的雁群,扑扇着灰色的翅膀而去,夕阳终于沉入西山。
收回目光,米沉对宋稚子说:“走吧。”
顾屿低着头,由她们俩搀扶着,不知是因为气息一时没有调整过来,还是因为太疼了,说不出话。
但他不说话,即是默许了米沉的举动。
“喂,顾屿,你没事吧?”
得不到半点儿回应,米沉真恨不得再踢他一脚。
算了,就当自己扛着根木头。
正在医务室值班的张医生和米沉也算是熟人。米沉爸爸是院长,张医生之前有心结交她,有意无意,对她的态度总要比寻常学生好上几分。而医务室有空调、插座、电视,是米沉逃课的首选之地,因此她常来这儿。
一来二去,米沉和学校医务室的医生就混熟了。
“张阿姨,上个星期五的时候他腿受了伤,今天又跑了5000米接力赛,你快帮他看看……”米沉简单地说了顾屿的情况,见他一言不发,故意粗暴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张阿姨,你别让他的腿废掉就行!”
张医生打趣她:“你这么紧张?”
米沉想,谁让她是全班唯一一个知晓顾屿腿伤的人,不然她才不会多管闲事。
“稚子,你留在这儿看着怎么样?”米沉说,“我一会儿就回。”
宋稚子闭着眼睛都知道她要干吗,特别善解人意地点头,朝她暧昧地眨着眼睛:“去吧,去吧,希望还来得及。”
米沉拔腿就跑。
医务室离田径场有一段距离,米沉赶回赛道上的时候,接力赛已经结束了。比赛结果没有什么悬念,是9班胜出,一堆人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讨论要怎么庆祝。4班的同学始终坚持到了最后,跑完了全程,成绩也不差,几个班委和同学们似乎都还比较满意这个结果,觉得至少没有丢人。
赛道上相比于之前安静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但米沉没有发现黎岸舟的身影。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米沉走到9班的队伍边上,认识她的男生立即跟她打招呼:“你来找岸舟吧?可是比赛一结束他就走了……”
走了?
哦。
米沉立在原地,不禁发起了呆。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稚子和顾屿还留在医务室,又转身往回走。
忘记拿校徽的黎岸舟重新返回田径场时,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就看见下面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熟悉到,他即便闭上眼睛,也能在素描纸上画出她的轮廓。
很快,她的身影穿过田径场,穿过风雨桥,穿过两旁长满香樟树的小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
很快,她就要消失不见了。
很快,她就要在他的眼中,消失不见了。
沥淮一中的师生都知道,米沉发疯似的喜欢着黎岸舟。每一次,她都当着所有人的面,高调地对他说:“黎岸舟,我喜欢你。”每一次,他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懒得回应,或许还要说上几句伤人的风凉话。
其实,他多想试着回应说:“嗯,知道了,我也喜欢你。”
可这样的游戏还能上演多久呢?
等他们之间的交易结束,等她完全拿到那十二份音频文件,或许她就会远远地离开他了。那些说出口的喜欢,就会被践踏成泥,就会变成一个个荒诞的笑话。
“嘿,岸舟,你怎么又回来了?”
“校徽落在这边了。”
“刚刚米沉又来找你了,你在路上有没有碰见她?”
“没有。”
“喂,你干吗这么冷漠啊?她一个女孩子很不容易的。你就算不喜欢人家,态度也好点儿呀,这样很伤人自尊哎!”
“……”
“老实说,你到底喜不喜欢米沉?”
“看我心情。”
黎岸舟一挑眉,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一脸猖獗。
05.
桐安区。
傍晚时分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坑坑洼洼的地面蓄满了混浊的积水,黎岸舟骑着自行车在其中绕来绕去,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了一裤脚的泥巴。
四周都是陈旧灰败的筒子楼,从远处看,仿佛摇摇欲坠,像一只只单脚伫立在垃圾场附近的老鼠,阴暗污浊,散发着恶心的气味。
光着膀子的男人聚在楼下赌博,骂骂咧咧地出牌,露着一口大黄牙;打扮媚俗妖冶的女人站在路边,目光轻佻地审视着从面前路过的行人,好像在等待时机。
黎岸舟习以为常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无视那些打量的目光,把自行车停在逼仄的楼道里锁好。
开门进屋的时候,周式微正把做好的曲奇饼干从烤箱里拿出来,头顶的灯光昏黄,但不昏暗。
“妈……”黎岸舟喊了一声。
周式微淡淡点了下头:“过来洗手吃饭吧。”
两菜一汤,荤素搭配适宜,还有饭后精致的小点心。小点心用颜色素雅干净的碗碟盛着,在桌上整齐地摆放。旁边的栀子花刚被浇过水,花瓣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滚动,散发着清浅的芬芳。
即便屋内狭小,容不下第三把椅子,站起来转个身也得小心翼翼,但黎岸舟却觉得自己好像坐在黎家往昔敞亮的花园里用餐。
一门之隔,外面是嘈杂污秽的桐安区。可门内,被周式微安排打点得无比温馨妥当,依然像是一个家。
仿佛所有的变故都还没有发生。
“妈……”黎岸舟。
“怎么了?”周式微停住筷子,终于抬头看他。
他们母子之间并不亲近,黎岸舟知道,周式微对他没有多少感情。他是从小被黎爷爷收养的孤儿,当年黎爷爷快要去世时,嘱咐儿子黎申和儿媳周式微照顾他。正巧,黎申和周式微也没有孩子,这才把黎岸舟接到身边,一起生活。
或许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周式微照顾黎岸舟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任务,对他始终亲近不起来。
而黎岸舟在黎家则更像是一个客人。
黎申出车祸去世之后,最后陪在周式微身边的,也只剩下黎岸舟这个养子了。
周式微出身优渥。她曾是北方某个钢铁实业家最宠爱的小女儿,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天真烂漫,又矜贵骄纵。直到她邂逅一无所有却才华横溢的黎申,她义无反顾,追随他南下,哪怕家中与她断绝关系。
就像老话本里讲述的风花雪月,佳人傲骨,一骑红尘,便永远也回不了头。
她没有了退路,好在黎申也算争气,渐渐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只是最后夫妻俩还是落得天人永隔的结局。
如今她即便被诊断为癌症晚期,被医院宣判死刑,她还是高贵的,一如当年的周式微。她停止治疗,自行出院,即便住在最廉价的小区里,也要用剩下的钱过精致的生活。
她花大把的时间烹饪、插花、看书、听戏。
任凭生命一点点耗尽,疼痛席卷而来时,不反抗,也不绝望,像等待一场必然到来的盛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
“怎么了?”周式微再问了一遍。
她化了淡妆,灯光之下,黎岸舟还是可以轻易窥见她眼底的那抹青灰,脸颊苍白,毫无血色。
“班上的同学计划十月一号小长假的时候,组织一次郊游……”平素在外桀骜不驯得像个痞子的黎岸舟,这会儿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还放在膝盖上,如同一个小学生。
“你去吧,我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周式微毫不犹豫地说,又问,“自己身上还有零花钱吗?”
少年心头生出一丝窘迫,他连忙点头道:“有,我周末的时候去做兼职了。”
汇报完毕,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局面。
周式微生病之后,胃口极其不好,她勉强喝了一小碗鱼汤,又咽下几块烘烤的小甜饼,就起身回房间休息。
黎岸舟自觉起身,如同恭送领导:“妈,你去躺会儿,我待会儿会收拾桌子的。”
“嗯。”
周式微走得很慢,黎岸舟很想去扶着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儿支撑,但看着她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单薄背影,他脚下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
黎岸舟回到房间,强烈的歉疚和负罪感让他坐立难安。他打开电脑上的加密文件,越发觉得痛苦和煎熬。
他这里,有米原国贪污的证据。
可是他,没有选择把这份录音公布于众。
黎申出车祸去世那晚,周式微也陷入昏迷,黎家在一夜之间倒下。黎岸舟手足无措,他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的惊雷和暴雨第一次让他觉得惊恐。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从医院出来,穿过街道和天桥,走了几个钟头,终于走到了米家的小洋楼前。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无措,脑海一片空白,那个时候,他只能来找米沉。受到外界伤害时,寻求安全的庇护,这就像是动物的一种本能。
即便,他和米沉昨天还差点儿因为一块西瓜打一架。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恶劣,如何互相嫌弃着,但他每次觉得冷、觉得难过,就会想要来找她。就算不碰面,远远看着她也好,看着她笑,面前的乌云仿佛就会散开一点儿。
他躲在葡萄架下,从米家厨房边的侧门轻车熟路地溜进去,却听到米原国和人说话的声音。
震惊之余,黎岸舟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他从仓皇中回过神来,出奇的镇静,他在黑暗中潜伏,蜷缩在门帘后面,录下了所有的对话。
原来,米原国涉嫌贪污。
米原国和各方勾结,在和黎申竞争院长一职时,使用了不正当手段。如果不是米原国,或许黎申会得到他应得的,他就不会落选、不会酒驾、不会出车祸,周式微也不会倒下,黎家不会垮……
黎岸舟想要马上把手机里的录音交到警察局,一举揭发米原国,他那样迫不及待。可黑暗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米沉出现了。
她走下楼梯,揉着眼睛:“爸,这么晚了,你还有客人哪?”
米原国显然也没有想到大半夜还会有家人下楼来,一时疏忽大意,才没有去书房,这时只好赶紧打发米沉:“喝完水快去睡觉,爸爸还有点儿事,等下就去睡了。”
米沉点点头,笑着说:“爸爸晚安。”
“都多大的人了,上楼的步子轻点儿,别再把你妈吵醒了。”
“知道啦……”
平常温馨的对话,听在黎岸舟耳朵里,却像外面轰隆的雷声。原本坚定地想要举报米原国的想法,就在这时动摇起来。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他喜欢的女孩儿该怎么办呢?
旦夕之间,她会和他一样失去父亲、失去圆满的家庭,从此,她的世界天崩地裂,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就会毁掉米沉的人生。
晚上,黎岸舟做了一个梦,时光在梦境中倒流,回到了他刚来养父母身边的那天。
那时候,他刚失去全身心依赖的爷爷,初到陌生的环境,看着面前的小洋楼不敢进去。黎申粗心大意,不会顾及一个孩子敏感的心情。
小岸舟看着黎申已经走进屋里,他独自站在一排绿意盎然的篱笆栅栏前,攥着拳头差点儿哭出来。
面前突然凑过来一张包子脸,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软糯的童声轻快地问他:“你打哪儿来呀?”
米沉那阵子沉迷于《西游记》,活学活用,张口就顺了一句台词,小师父,你打哪儿来呀?
她想看看人家会不会回答:“贫僧自东土大唐来,往西天取经去。”
结果等了半天,小岸舟没理人,通红通红的眼眶里含着一泡眼泪,要掉不掉的。他紧张地望着穿牛仔背带裤、剪了头小碎发,还缺了颗门牙的她。
她看起来同他一样高,年纪一般大,只是他分不出她是男是女,是良民还是恶霸。
小岸舟审视着米沉,到底是初来乍到,憋着声音不敢贸然说话。
米沉的脑袋瓜转了转,想起昨天还听她爸爸开玩笑说黎家捡了个便宜儿子,她不明白大人们话里隐晦又带着点儿讽刺的意思,看小岸舟站在黎家小楼前不动,猜到了一些,于是天真地问:“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黎叔叔在马路边捡的儿子?”
那时年纪小,米沉不知道自己自作聪明的一句话多伤人。
童言无忌,米沉未曾放在心上,日后记忆模糊,她大致记得的,只是两人初次见面时黎岸舟终于滴出来的眼泪和那一双漆黑透亮的仿佛藏着太多哀伤的眼睛。
缘分由那一刻开始结下,而黎岸舟已经决定讨厌她。
入住黎家以后,上学时,黎岸舟经常会碰见米沉,他想要视而不见,却往往被吸引。米沉天生就是孩子王,她淘气,翻墙上树,同人打架,看不见底的荷花池,一跃而下,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黎岸舟每一次提醒自己要记得讨厌她,可每一次对她的在意就加深一些。
他和她是青梅竹马,再长大一点儿,一起上初中、上高中,顺其自然,这种在意衍变成了青涩的喜欢。
可他不能让米沉知道。
当初那段在孤儿院里度过的时光始终停驻在他脑海里,后来被黎爷爷收养,又到了黎申夫妇身边,他衣食无忧、生活优裕,在同龄的孩子看来像个高贵的小王子,却有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
他心里住着的一个幽灵在说话:“她不会喜欢你。”
带着沉重的倦意醒来时,他打开灯,只觉灯光刺眼。
黎岸舟打量房间里的摆设,才恍恍惚惚记起来自己已经和周式微搬离小洋楼,在桐安区安了家。
他和米沉只有在学校才会遇到,他的态度变得十分恶劣,以前他也喜欢捉弄米沉,是孩子之间那种透着亲昵的玩闹,但现在变成了锋利的冷漠,连看她的眼神中都透着厌恶。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会那样喜欢一个人,又那样恨一个人?
他把那份音频拷贝出来,剪辑成了十二份,变为筹码,一次次用来威胁米沉。
黎岸舟一直觉得,米沉应该是不太喜欢自己的,所以就让这份不喜欢来得更加彻底。至少,能在她心底留下最深的印记。
这样一来,他们对彼此而言,多特殊。
米沉知晓他的出身,知道他只是个无依无靠被收养的弃儿,而他手握她父亲受贿的证据,知道她父亲是个罪人。
两人都掌握着彼此最难言的秘密。
不知不觉,他和米沉就走到了如今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黎岸舟想起今天的5000米接力赛,米沉扶着的那个男生是谁呢?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新认识的朋友吗?
以她散漫又随心所欲的性子,做人做事全凭自己高兴,其实不容易交到朋友,这些年除了一个宋稚子,很少有人能接近她。
虽然她跟班上的男生关系一贯不错,但远没有到那样亲密的地步。她以前总说男生身上有股汗臭味,一脸嫌弃的表情,今天却亲自架着那个男生走路。
黎岸舟几乎自虐地猜测着各种可能,任凭心里醋意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