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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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进去后,便看到了道林·格雷。他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们,正翻阅着舒曼的《森林情景》,“巴兹尔,你一定得把这个乐谱借给我。”他大声说,“我想好好学学,这首曲子也太了不起了。”

“这得看你今天的坐姿如何了,道林。”

“哎,我讨厌整天坐着,而且我也不想画跟真人一般大小的肖像画了。”那个年轻人说着,任性地从琴凳上转身过来。一看到亨利勋爵,脸上便泛起了红晕,仰着头说:“对不起,巴兹尔,我不知道你有朋友在。”

“道林,这位是亨利·沃顿勋爵,我在牛津的朋友。刚才我还在跟他说你是个非常出色的模特,这下可都被你搅和黄了。”

“见到你真是挺开心的,格雷先生,”亨利勋爵说着跨步向前,伸出手,“我姑妈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她最喜欢你了。不过,估摸着她也没少折腾你。”

“现在我上了阿加莎夫人的黑名单,”道林回答道,脸上露出一丝滑稽的表情,像是挺后悔的,“我上个礼拜二答应她去白教堂的一家俱乐部,结果我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本来是要去那里表演二重唱的,好像要演奏三首歌。我不知道到时候她会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反正我现在是吓得不敢去见她了。”

“噢,到时候我会让你们握手言和的。她特别喜欢你。我觉得即便你爽约了,也没什么打紧的。观众可能觉得她一个人在场也是二重奏。因为她一坐在钢琴前,弄出的动静足有两个人那么响。”

“你这话对她来说可真是要命,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话。”道林·格雷笑着回答道。

亨利勋爵看着他。没错,这个年轻人确实帅得惊为天人,红红的嘴唇线条极为匀称,湛蓝色的眼睛清亮澄澈,一头金色的卷发看起来是那样干净利落。他的脸上透出的神情让人立马就会信任他。年轻人所有的坦诚和纯净都写在脸上,会让人觉得他从未受到世俗的污染。难怪巴兹尔·霍尔沃德会这样爱慕他。

“格雷先生,你太迷人了,不该去掺和什么慈善事业——你真是太迷人了。”格雷勋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烟盒。

巴兹尔正忙着调色,准备画笔,看起来一脸愁容。听到亨利勋爵的最后一句评论后,他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说:“哈里,我今天想完成这幅画,如果我现在请你离开会不会特别无礼?”

亨利勋爵笑了笑,看着道林·格雷。“我要走吗,格雷先生?”他问。

“噢,请你不要走,亨利勋爵。看来巴兹尔心里又生闷气了,他只要一生气我就受不了,再说了,我还想听你说说为什么我不能搞慈善呢。”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这个话题乏味得很,得一本正经地谈一谈才行。不过,既然你请我留下来,那我就不走了。巴兹尔,你不会真介意吧?你不是常跟我说希望有人跟你的模特聊天吗?”

霍尔沃德抿着嘴唇:“如果道林希望你留下,那你当然得留下了。道林只要心血来潮了,除了他自己,谁也违拗不了他。”

亨利勋爵拿起帽子和手套:“巴兹尔,你这是在给我施压啊,不过我恐怕还是得走了。我答应了别人在奥尔良俱乐部跟他见个面,再见了,格雷先生。改天下午有空的话,你可以到寇松街来看我。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般在家。来之前捎封短信给我。要是见不到你就太可惜了。”

“巴兹尔,”道林·格雷喊道,“要是亨利勋爵走,我也走。每次你作画的时候都是一声不吭,而我站在画台上,还要竭力装作开心的样子,真是无聊透顶。让他留下吧,我非让你这么做不可。”

“那就留下来吧,哈里,就算是为了道林,也是为了我。”霍尔沃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画说,“他说得没错,我工作的时候从不说话,也不会听别人说话,做我的模特确实够倒霉的,肯定无聊得要命。我求你留下来吧。”

“那在奥尔良俱乐部跟我见面的人怎么办?”

画家笑了笑:“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难事儿吧。坐下吧,哈里。好了,道林,到画台上去,别乱动,也不要听亨利勋爵说话,他把所有的朋友都带坏了,只有我例外。”

道林走到画台上,活脱儿一副希腊年轻殉道者的模样。他稍稍噘了噘嘴巴,以示对亨利勋爵的不满。其实他对亨利勋爵很有好感。他跟巴兹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有一副好嗓子。“你是不是真像巴兹尔说的那样,影响那么坏,亨利勋爵?”

“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好影响’一说,格雷先生,所有的影响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都是不道德的。”

“为什么?”

“因为影响一个人是要把自己的灵魂交付与他。他就不会依照自己的天性思考,也不会依照天性燃烧激情。他的美德并非真的属于他,而他的罪孽——如果真有的话,那也是借来的,他成了别人音乐的回声,扮演着剧本里没有为他而写的角色。生活的目标就是自我成长,充分释放自我天性——这是我们每个人来到人世的目的。如今,人们反倒害怕起自己来了,忘了自己的最高使命,也就是对自己应负的责任。他们当然会慈悲为怀,让饿肚子的人有饭吃,让乞讨的人有衣穿。但他们自己的灵魂却在挨饿,赤身裸体。我们民族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也许我们压根儿就没有勇气。害怕社会——那是道德的基础,害怕上帝——那是宗教的秘密,而支配我们的正是这两样东西,可是……”

“把头往右边转过去一点,道林,乖。”画家正全神贯注地作画,察觉到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表情。

“可是,”亨利勋爵继续说,低沉的声音是那样悦耳,还优雅地挥了挥手,那是他在伊顿公学念书时特有的动作,“我相信,如果人能无所保留地生活,释放出所有的情感,表达出所有的思想,实现所有的梦想——我相信整个世界会焕然一新,沉浸在喜悦之中,我们会忘掉中世纪所有的弊病,重回希腊的理想中,兴许比希腊的理想更美好、更丰富。但我们中最勇敢的人会害怕自己。但不幸的是,野蛮自残的生活方式仍然存在于自我否定中,我们的生活也将被这种自我否定毁于一旦。我们会因为模棱两可而受到惩罚。我们竭力压抑的冲动都会在脑海里奋力挣扎,荼毒我们。肉体只要犯了罪,便再与罪孽无干了,因为行动是一种净化的方式。除了快乐的回忆、无穷无尽的悔恨,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就是屈服于它。若要抵制它,你的灵魂反而会因为得不到被自己禁止的东西而生病,它会渴望得到那些在条条框框的限制下变得荒诞不经的东西。据说,世界上的诸多大事都会发生在自己的脑海里,且只会发生在那里,世界上的大恶也会在那里孕育。就拿你,格雷先生来说,你有着红玫瑰一样的青春岁月,白玫瑰一样的少年时代,你有着令自己害怕的激情,叫你心惊胆战的想法,你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会做些一回想起来就羞得满脸通红的梦……”

“别说了!”道林·格雷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的话,“别说了!你都把我弄糊涂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有自己的答案,可是我却找不到。别说了。让我想想,最好不要去想的好。”

他站在那里,差不多有十分钟的时间都一动不动,只见他张着嘴巴,眼睛异常明亮。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正遭受一种全新的影响。但在他看来,这种影响恰恰来自他自己。巴兹尔的朋友寥寥数语——显然只是随口说说,且话中带有刻意的悖论——却无意拨动了某根秘密的心弦,这跟弦过去从未被拨动过,但眼下却以一种奇怪的节奏悸动着。

音乐也曾拨乱他的心弦,曾多次让他意乱情迷。但音乐表达出来的东西并不那么清晰。它在我们内心创造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是另一种混乱。语言!虽然只是语言而已,却是那样可怕,那般清晰、生动、残酷!谁也无法逃避。它们蕴含着一种多么微妙的魔力,似乎能将无形的东西变成可塑的形状,并能自我转化成音乐,如六弦琴或琵琶弹奏出的音乐一样美妙。虽然只不过是语言而已,可还有什么比它们更真实的东西呢?

没错,年少时,他的确有很多东西不懂,但他现在懂了。他面前的生活突然变得绚烂多彩。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火中行走。可他之前为什么浑然不觉呢?

亨利勋爵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关键时刻应该不发一言,不由得对这个少年兴趣大增,自己的这番话竟然会突然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力,让他很是惊讶。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看过的一本书,那本书告诉他很多他以前从不知晓的东西,不知道道林·格雷是否有过相似的经历。他本来只是无的放矢,没想到居然命中了目标!这个小伙子还真是令人着迷。

霍尔沃德继续作画,笔触大胆新奇,精致细腻的作品恰能彰显他的艺术功底,可他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

“巴兹尔,我讨厌老这样站着,”道林·格雷突然大声说,“我必须到外面的花园里坐坐。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亲爱的朋友,真是抱歉。我作画的时候,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你这次的姿势比什么时候都好,一动也没动。我已经捕捉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你嘴唇半开,眼里闪着光亮。我不知道哈里跟你说了什么,但肯定是他让你拿出了最佳状态,想必他是在恭维你。不过,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他才没有对我说恭维的话呢。所以他说的话我压根儿就不信。”

“你明明都信了。”亨利勋爵用一双满是倦意、带点梦幻的眼睛看着他,“我陪你一起去花园,画室里太热了。巴兹尔,给我们准备些冰镇的饮料,再加点草莓。”

“没问题,哈里。按一下铃就可以了,等帕克进来后,我便吩咐他。我先得把背景画好,等会儿再去找你们。别让道林耽搁太久了。我今天的灵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这张画肯定会成为我的杰作,现在就是上佳之作了。”

亨利勋爵走到花园里,发现道林·格雷将脸埋在一大丛清凉的丁香花中,贪婪地闻着花香,好似在畅饮美酒。亨利走到他跟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做得很对,”他轻声说,“就像只有灵魂才能拯救感官一样,也只有感官才能拯救灵魂。”[7]

年轻人吃了一惊,往后退去。他没戴帽子,树叶拨弄着他几缕不怎么安分的卷发,缠绕在他如金丝一般的头发上。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像是某人被突然唤醒了。他那如凿刀雕刻过的鼻孔颤抖着,某根隐藏的神经触动了他那鲜红的嘴唇,使它们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没错,”亨利勋爵继续道,“这算得上生活中最大的秘密了,用感官拯救我们的灵魂,同时又靠灵魂拯救感官。你绝对是一个奇妙的创造物。你所知道的要比你设想的多,却又比你想要知道的少。”

道林·格雷蹙起眉头,撇过头去。他不由得喜欢上了身旁站立的这个身材颀长、举止优雅的男人。他橄榄色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浪漫的气质,再加上疲惫不堪的神情,令人兴趣大增。他那低沉、懒散的嗓音里面蕴含着一种迷人的东西。就连他那双冰凉、白皙、如花儿一般的手也有种神奇的魔力。他说话时,双手像音乐一样舞动着,像是自带语言一样的效果。但道林害怕这个人,因为害怕而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在面前揭示他的内心呢?他认识巴兹尔·霍尔沃德几个月了,但他们的友谊却不曾让他改变什么。眼下,有个人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还似乎向他揭露了人生的秘密。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居然会害怕,这也太荒唐了。

“咱们到树荫下坐坐吧,”亨利勋爵说,“帕克已经拿来了饮料,你要是再待在这火辣辣的阳光底下,怕是要完蛋了,到时候巴兹尔就不会再画你了。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晒黑了,要不就不好看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道林·格雷大声说,笑着在花园的一端坐下来。

“对你关系可大了,格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最奇妙的青春,而青春是绝对值得拥有的。”

“我没有这种感觉,亨利勋爵。”

“是的,你只是现在没有感觉到罢了。总有一天,你会变老,脸上满是褶子,变得很丑。当思想在你的额头上蚀刻出一道道皱纹,激情在你的双唇上烙上危险的火焰,你就会强烈地感觉到了。现在,不管你去哪儿,都会倾国倾城。但你会永远这样吗?格雷先生,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别皱眉,你真的很漂亮。美丽的容颜是一种天赋,要我说,这比天赋还要高级,因为它用不着解释。是一种不容辩驳的客观事实,如阳光、如春日,或者如月光在黑暗水中留下的如银色贝壳一般的倒影,它不容置疑,拥有神圣的主权。他能把拥有盛世容颜的人变成王子。你笑了?啊!等到你失去美时,便笑不出来了……人们有时候会说美只是肤浅的东西。也许吧。但至少不会像思想一样肤浅,对我来说,美是奇迹中的奇迹。只有浅薄之士才不会以貌取人。世上真正的神秘是可见的,而不是隐藏不露……没错,格雷先生,现在诸神对你青睐有加,可他们赐予你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取走。等你韶华不再,美丽的容颜也会随之而去,到那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再没有什么令你欢欣鼓舞的东西了,或许你只会用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来聊以自慰,但如果老惦记着过往的那些胜利,只会比失败还要痛苦。月复一月,美会逐渐消逝,你会愈发接近那些让你恐惧的东西。时光会嫉妒你,会跟你的花容月貌唱反调。你的脸会变得蜡黄,双颊深陷,目光呆滞,你将痛苦不堪……啊!当你拥有青春的时候就得好好把握。不要虚度这样的黄金岁月,去听那枯燥无味的东西,试图挽救那无望的失败,或者把你的生命浪费在无知、平庸和粗俗的事情上。这些皆是我们这个时代病态的目标、虚假的理想。你得活着!释放内心,活得精彩!什么都别错过,孜孜不倦地寻找新的感觉。什么都不要怕……这是一种全新的享乐主义[8],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纪所需要的,你可能是万众瞩目的象征。凭你的性格,你什么事儿都能办得成。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季节属于你。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真正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身上有很多吸引我的东西,我必须把这些跟你有关的东西告诉你。如果你将这些都白白浪费了,那将是何其不幸,因为你的青春会稍纵即逝。普通的山花凋零了还会再开。明年六月,金链花还会开得像现在这么橙黄。一个月后,铁线莲也会开出灿如繁星的紫花,墨绿色的叶子每年都会托起紫色的花朵。但我们的青春一去不返。我们二十岁时欢快跳动的脉搏,已经变得软弱无力。我们四肢乏力、感官也衰退了。我们慢慢退化成了可怕的提线木偶,只剩下曾让我们诚惶诚恐的激情,而当年没有勇气接受的巨大诱惑仍然挥之不去。青春啊!青春!这世上除了青春都是虚幻的!”

道林·格雷仍在听他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惊讶。一束丁香花从他手中滑落,掉在碎石地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了过来,嗡嗡地盘旋了一阵儿,然后在开满星状小花的椭圆形球体上忙忙碌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那是一种像是只有对琐碎小事才会表达出来的奇怪兴趣,每当我们害怕某件要紧事,被某种新的情绪刺激,却又无法表达时,或是当某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占据我们的脑海,叫我们退却时,便会产生这样的兴趣。一段时间过后,蜜蜂飞走了。他看见那只小家伙飞入了泰尔紫的喇叭状旋花中,脏兮兮的花瓣似乎颤动了一下,随即轻轻摇晃起来。

这时,画家突然出现在了画室门口,不时打着手势,要他们进来。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我正等着呢,”他大声喊道,“进来吧。这里的光线不错,把饮料拿进来吧。”

他们起身,一起沿着小径漫步过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飞过他们身旁,一只画眉在花园一角的梨树上唱着歌。

“你遇见我挺高兴的,对吧,格雷先生?”亨利勋爵看着他说。

“是的,我可高兴啦,也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这么高兴。”

“永远?这真是个可怕的字眼。每次听到这个词我都会不寒而栗。女人喜欢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她们为了让浪漫永存,到头来反而会将其毁得一干二净。要我说这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朝三暮四和矢志不渝之间唯一的区别是,前者反而会更持久一点。”

他们进入画室时,道林·格雷把手搭在亨利勋爵的胳膊上。“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们的友谊也变得朝三暮四吧。”他喃喃道,因为自己的唐突脸唰的一下红了,他随即踏上画台,继续摆出之前的姿势。

亨利勋爵重重地坐在一张大柳条扶手椅上看着他。霍尔沃德偶尔会后退几步,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房间里十分安静,唯有画笔划过画布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斜阳从开着的门里照射进来,尘土飞扬,洒下一片金黄的色彩,屋子里满是玫瑰浓郁的香味。

大约过了一刻钟,霍尔沃德不再作画了,而是久久地盯着道林·格雷,然后咬着大画笔的一头,久久地凝视着画作,跟着,他蹙起眉头。“终于画好了。”他大声说着,随即弯下腰,用细长的朱红色字母,在画布的左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亨利勋爵走过来,仔细打量着那幅画。真是一件杰作,画像可谓栩栩如生。

“老兄,我要向你表达最热烈的祝贺,”他说,“绝对是当代最好的画作。格雷先生,快过来看看你自己吧。”

那位年轻人吃了一惊,像是刚从梦中苏醒。“这就画完了啊?”他一边喃喃地说,一边从画台上走了下来。

“完了,”画家说,“你今天的姿势摆得特别好,非常感谢。”

“这功劳得完全算在我的头上。”亨利勋爵说,“不是吗,格雷先生?”

道林没有回答,而是漠不关心地从画像前走过,然后转身,朝画像走过去。看到画像时,他往后退了几步,面颊因为喜悦而变得绯红。眼神里也流露出一股欢愉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出自己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满是惊奇,隐约觉得霍尔沃德在跟他说话,但他不解话中意思。他像是恍然大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美。那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巴兹尔·霍尔沃德的恭维似乎只是出自友谊的溢美之词。他听着这些话,笑了笑,便已忘却,对他的天性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尔后他又想起了亨利·沃顿勋爵刚才那番有关青春的奇怪颂词,以及时光转瞬即逝的骇人言论。那样的言辞当时就刺激到了他,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漂亮的画像,亨利勋爵先前描绘的场景真切地在他脑海里闪过。没错,总有一天,他的脸上会爬满皱纹,形容憔悴,迷离的眼神毫无光泽,优雅挺拔的身材也会走样。鲜红的唇色也将褪去,金色的头发会变得黯淡无光。塑造灵魂的生命会将他的肉体摧残殆尽。他将变成一个丑陋不堪、庸俗粗鄙的人。

他一想到这点,便心如刀割,他天性里的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颤动起来。他泪眼蒙眬,眸子变成了紫水晶色。他感觉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

“你不喜欢吗?”霍尔沃德大声说,被年轻人的沉默不语刺痛了,实在不解他的表情。

“他当然喜欢了,”亨利勋爵说,“谁不喜欢呢?这绝对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品。不管你要什么价我都给你,这幅画我要定了。”

“哈里,这不是我的财产。”

“那是谁的呢?”

“当然是道林的。”画家答道。

“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真是太悲哀了!”道林·格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轻声道,“太悲哀了!我会变老,变成一个可怕的丑八怪。但这幅画却能青春永驻,会永远停留在六月这个特殊的日子……要是能够反过来就好了!要是永葆青春的是我,逐渐变老的是这幅画就好了!要是能这样——要是真能这样——要我付出什么都行!没错,这世上的一切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灵魂交换!”

“巴兹尔,你怕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交易,”亨利勋爵大声笑道,“到时候你的画作上会布满皱纹。”

“打死我也不会同意,哈里。”霍尔沃德说。

道林·格雷转身看着他:“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同意的,巴兹尔。比起你的朋友,你肯定更喜欢你的画。我敢说我连一尊青铜像都比不上。”

画家愕然地看着他。这话一点儿也不像道林说的。到底怎么回事?他似乎很生气,脸红通通的,面颊像是发烧了。

“没错,”他继续说,“对你来说,我还不如你用象牙雕的赫耳墨斯[9]或者银制的法翁[10]。你会永远喜欢它们,可你又会喜欢我多久?等我长出一道皱纹你就不会喜欢了。我现在懂了,不管是谁,只要他没有了美丽的容颜,一切都会随他而去。是你的画像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亨利·沃顿勋爵说的一点儿没错。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要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变老了,我就自杀。”

霍尔沃德脸色变得苍白,一把抓住格雷的手。“道林!道林!”他大声喊道,“千万别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将来也不会有。你从来不会嫉妒物质方面的东西,对吗?那种东西怎能跟你相提并论!”

“凡是永不凋零的美物我都嫉妒。我嫉妒你为我画的像。为什么它能留住我必定会失去的东西?时间每流逝一秒,都会从我身上带走什么东西。哎,要是反过来就好了!要是变的是这幅画,而我能永远保持原样就好了!你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总有一天它准会嘲笑我——会无情地嘲笑我!”热泪噙满了道林·格雷的眼睛,他挣脱霍尔沃德的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脸埋在软垫里,像在祈祷。

“哈里,瞧你干的好事。”画家不无苦涩地说。

亨利勋爵耸耸肩:“这才是真实的道林·格雷——仅此而已。”

“才不是。”

“既然不是,那又与我何干?”

“我请你离开时,你当时就应该走。”他咕哝道。

“是你叫我留下我才留的。”亨利勋爵答道。

“哈里,我没办法同时和我两个最好的朋友争执,现在被你们两个这么一搅和,我反而讨厌我这幅最好的作品了,索性把他毁了得了。这玩意儿除了画布和颜料之外还有什么?我们不会让这东西夹在我们三个活生生的人中间,毁了我们。”

道林·格雷从软垫上抬起满头金发的脑袋,他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地看着霍尔沃德,这会儿,画家正朝那张位于挂着大窗帘的窗户下的松木画桌走去。他要干什么?只见他在一堆锡管和干了的画笔中间摸索着,想找什么东西。没错,原来他在找那把长长的调色刀,刀以柔钢制成,刀刃很薄。他终于找到了,准备用它割破画布。

道林·格雷立马止住了啜泣,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向霍尔沃德,一把将刀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向画室的另一头。“不要,巴兹尔,不要!”他喊起来,“这样做无异于谋杀!”

“道林,我很高兴你总算欣赏我的作品了。”画家回过神来后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喜欢。”

“欣赏?我简直爱死它了,巴兹尔。这幅画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感觉到了。”

“好吧,等它干了,我就会帮你上光,裱框,然后送到你家,到时候就随你处置了。”他走过房间,按铃叫了茶点,“你肯定会喝茶的,对吗,道林?你也会喝吧,哈里?难不成你会反对这种简单的快乐?”

“我就喜欢简单的快乐,”亨利勋爵说,“复杂的事情太多,简单最好。不过,我不喜欢吵闹的场景,当然,舞台上戏剧除外。你们两个可真够荒唐的!我不知道谁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这绝对是最草率的定义了。人虽有多面性,跟理性可没有一丁点关系。幸亏人是不理性的,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们两个为一幅画吵个不停。巴兹尔,你干脆把这幅画给我得了。这个傻小子不是真想要,我要倒是真的。”

“巴兹尔,如果你把这幅画给除我以外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道林·格雷叫道,“而且,我不允许人家叫我傻小子。”

“你知道这幅画就是你的,道林。还没画之前我就打算给你了。”

“你知道自己有点傻吧,格雷先生。再说了,如果别人提醒你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你也不会真的反对吧。”

“我今天早上就该强烈地反对你这么说,亨利勋爵。”

“啊!今天早上!从那时起你才算是真正开始生活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管家端着满满一茶盘东西进来了,放在一张小巧的日本茶几上。杯碟叮当作响,一把带有凹槽的乔治王朝时代的茶壶发出咝咝声。一位侍者送来两个球状茶瓷缸。道林·格雷走过来,帮他们倒茶。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到茶几边,仔细看着瓷缸的盖子下是什么东西。

“咱们今晚去剧院吧,”亨利勋爵说,“总有一家剧院会上演好戏的,我本来已经答应去怀特家吃晚饭了,不过是会个老友而已,所以,我可以给他发电报说我病了,或者索性说我约了人,去不成了。我想这个借口更好,谁也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坦诚。”

“我晚上最讨厌穿正式的服装了,”霍尔沃德嘟囔道,“那样的衣服穿上去真是丑得要命。”

“对啊,”亨利勋爵梦呓般地说,“十九世纪的服装让人厌恶。阴郁、压抑得很。我看罪孽才是现代生活中唯一的色素。”

“哈里,你真不应该在道林面前说些这样的话。”

“在道林面前?是给我们倒茶的这位,还是画中的那位啊?”

“两个都不成。”

“我想和你一起去剧院,亨利勋爵。”道林说。

“那就一起吧,你也会去的,对吗,巴兹尔?”

“我去不了,真的,我还是不去的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好吧,那就咱们两个去了,格雷先生。”

“那可太好了。”

画家咬着嘴唇,端起茶杯往画像走去。“我还是跟真正的道林待一块儿吧。”他不无伤感地说。

“它是真正的道林?”画像的原型走到他身边大声说,“我真的像它吗?”

“是的。很像。”

“太好了,巴兹尔!”

“至少你们的外表很像。不过,画像永远都不会变化,”霍尔沃德叹了口气说,“这就厉害了。”

“人们对忠诚的定义真是小题大做了!”亨利勋爵大声说,“即便是爱情也纯粹是心理学方面的问题,跟我们的意志毫无关系。年轻人想要忠贞不渝,却做不到,老人不想忠贞不渝,同样做不到,就是这样。”

“道林,今晚就别去剧院了,”霍尔沃德说,“别去了,跟我一起吃晚饭吧。”

“不行,巴兹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亨利·沃顿勋爵要跟他一起出去。”

“你别以为守信,他就会喜欢你了。他自己老是言而无信。别跟他去,求求你了。”

道林·格雷笑了笑,摇摇头。

“我求你了。”

道林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亨利勋爵,亨利也从茶几那边望着他们,脸上带着顽皮的笑。

“我必须去,巴兹尔。”他回答道。

“很好,”霍尔沃德说,他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茶盘上,“很晚了,你还得换衣服,最好别磨蹭了。再见,哈里,再见,道林。尽快来看我,明天来吧。”

“没问题。”

“你不会忘了吧?”

“对了……哈里!”

“什么事儿,巴兹尔?”

“记住今天早上我们在花园,我要你答应过我的事儿。”

“我已经忘了。”

“我信任你。”

“但愿我能信任自己,”亨利勋爵大声笑道,“来吧,格雷先生,我的马车在外面,我可以把你送回家。再见,巴兹尔,今天下午真是挺有意思的。”

他们身后的门关了,画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