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嗨,吴老二
一
今天是吴老二入院的第21天,整整三个星期,他终于找到一个角落,活动中心最边上的一排座位,既可以远离同一病区那些张牙舞爪的病友,又可以享受片刻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一米见方,已很满足。
吴老二心情很平静,他没有顺着照进来的光线去追忆精神病院外的生活,他也没有神伤去回顾那五十多年来疯疯癫癫的过往,更没有去念叨什么牵挂的人、放不下的事。他只是那么平静地坐着,衣袋里还有几片药片,一种可以吞噬记忆、吞噬思考的药片,而这,也正是吴老二所需要的。
二
吴老二原名吴睿文,生于二十世纪中叶。那会儿革命刚胜利,小男孩儿都叫红旗、建国、国庆,只因他父亲是名中学语文老师,才会给他起这么个在当时看起来很文绉绉的名字。当时在山王镇能记住这个名字的,估计也没几个人。
吴老二出生没多久,他的母亲在回娘家时要过河,一阵风浪,掀翻了渡船,也葬送了他母亲的性命,只有吴老二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
小时候,吴老二挺以他爸爸为荣,因为爸爸坚持未娶,既当爸又当妈,赢得了好名声,在房道里妇女训夫时,经常被引为正面典型;也因为爸爸给他讲了许多古今故事,他可以很荣光地将这些故事转述给他的小伙伴;也因为爸爸的严格要求,吴老二字写得很好,经常放学留校帮老师出黑板报。
好日子平淡绵长,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黑板报上,出现了用白色粉笔写着的父亲名字和他反党反社会的罪名。吴老二哭着闯进教师办公室,没有找到父亲,老师们抬眼望望他,没有一个人吱声;吴老二哭着回到家,还是没有见到父亲,书桌上罕见地放了半瓶高粱酒;吴老二又哭着跑到经常戏耍的水闸边,看到父亲背对着坐在石头堤坝上。吴老二不哭了,害怕了,他从背后推了推父亲。父亲回过头,看看吴老二,酒气熏熏,好容易挤出个笑容,站起身,领着吴老二回了家。
躺在硬板床上,吴老二努力让自己入睡,他希望睡梦能够洗刷白日的委屈与恐慌,他紧闭着双眼,默念着数字……吴老二还真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一直误了上学的时间,直到邻居顾妈一阵发了狠的敲门声,才把他吵醒:爸爸不见了。
顾妈一言不发拖着吴老二来到菜市口,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回到围观的人群中,留下吴老二和匍匐倒在地上的父亲,蓬头垢面,一动不动,身下淤积着黑色的泥浆与黑红的血液,他的父亲被人打死了。吴老二瞪大着眼睛,背对着人群,不敢上前,不敢发声,直到派出所的警察驱散了人群,将他的父亲抬上架车,拉走,他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
入夜,吴老二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抽泣到恸哭,再到嚎叫,一整夜,没停歇。前后巷的平房里,男人叹着气,女人抹着泪,老人们则捂住了孙儿们的耳朵,眉毛皱纹拧成了一团,就连平日嬉耍的狗也躁狂起来,不停地嗷嗷叫着。
天亮了,又是一天,没精打采的居民们路过新逝者的房门,听到几声“嘿嘿”的笑声:吴老二疯了。
三
吴老二没疯透,透与不透,他自己也会把握着分寸,饿了,会跑到街口偷两根油条,舀一碗豆浆。不巧被抓了现行,吴老二也不跑,傻呵呵站那儿笑,一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憨态。
邻居大伯大婶也不以为意,生活虽然不小康,倒也不差那点儿吃食。他们会压着吴老二洗洗手,擦擦脸,收拾干净了,再塞给他点吃的,才放他离开。
相比叔叔婶婶,那些同龄的小男孩们则皮得厉害,他们给吴老二起了很多外号,什么呆子啊,傻帽啊,小神经啊,即便是最老实的男孩子,在同学那儿受了欺负,也会在放学路上拐个弯,找到吴老二踹两脚,撒撒气。得亏吴老二皮实,同伴们的小敲小打也没烙下什么印记。实在受了委屈,吴老二就会默不吭声地跑到对方家门前静坐示威。那时候的家长真不护短,当着吴老二的面把自家小子乒零乓啷一顿打,吴老二这才心满意足地擦干用唾沫冒充的眼泪,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慢慢地,男孩们发现吴老二尽管傻乎乎的,却也有些优点。比如,在玩游戏的时候,可以和他赖皮;在干坏事的时候,可以让他望风,即便是去打群架,也可以带上吴老二。平日胆小如鼠的吴老二虎起脸来,倒也有点儿愣头青不怕事的神态。
有一次,吴老二所在的孔集村的孩子头赵四和邻近南塘村的小霸王约群架,吴老二也跟着去了。到了现场,才发现对方带了几个社会青年,长头发、喇叭裤,还叼着过滤嘴。见势不妙,吴老二的小伙伴们哧溜一声,撒丫子就跑,跑着跑着,发现没了吴老二,怕是被对方给捉住了。赵四咬咬牙,发发狠,带着小伙伴们嗷嗷叫地杀了个回马枪。或许被赵四他们那种敢死队般的冲锋吓坏了,对方丢下抱头挨打的吴老二,弃甲而逃。
小伙伴们抬起赵四,庆贺这一伟大的胜利,赞美赵四是常山赵子龙转世,单骑救主。吴老二也忘记了痛,又蹦又跳,喊着单骑救主,全然不知道这样的比喻,让他和赵四差了辈分。
四
时光荏苒,不觉间,当年的玩伴都已经长大,纷纷接替了爹娘们从煤矿退下来的工作,成了城市新一批的蓝领工人。他们拿了工资,谈了对象,过起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吴老二呢,却像是吃了唐僧肉般,除了长高长胖,倒也没有其他什么变化,还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趴趴屋,每天和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孩子们玩躲猫猫、地雷战。
但吴老二毕竟也二十多岁了,经常会感到骚动与不安,特别是春夏两季,当有漂亮姑娘从眼前经过,吴老二的裤裆便会撑起一把小伞,羞得姑娘们骂一句“傻流氓”,便匆匆跑开。吴老二则更是羞红了脸,他背过身去,把手伸进裤裆里一阵猛挠,想把那羞耻的根儿捋平,结果当然事与愿违。懊恼的吴老二靠在墙根上,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揪着头发等待平静再次降临。
卖包子的顾妈看得明白,捂着嘴偷着乐,对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赵四他爹讲吴老二思春啦。赵四他爹撇撇嘴说:“思春有啥用,他那样怎么能找得到女人,还不如一刀阉了呢。”顾妈听了,叹口气,说了声:“也是。”就没了后话。
还是赵四贴心,从地摊上买了张女星周慧敏的海报,挂在吴老二的破房墙壁上,这才制止了吴老二当众的“自赎”。一旦感到骚热难耐,吴老二便一头钻回他那破屋,盯着玉女红红的嘴唇徜徉在自己梦幻的世界。
又过了两年,破败的房道实在不宜居住,政府便在附近空地盖起了几栋楼房,对老孔集村整体搬迁。搬迁当天,老邻居们燃起了鞭炮,摆起了酒席,小孩们则欢呼着顺着楼梯爬上爬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而就在这一片乔迁之喜中,还是赵四,发现没了吴老二。原来他没钱买新房,只能继续守在即将拆除的趴趴屋里,差点就被欢乐的人们所遗忘。
赵四跑回到老房子,在空寂的房道里,寻得了失了神的吴老二,把他拉到新房的乔迁宴席上。吴老二无论如何不愿上桌,他觉得丢脸了。还是赵四新过门的媳妇,笑着给吴老二搬了椅子,说赵四经常提起他,这才让吴老二局促不安地坐到桌前。
赵四和曾经的伙伴们一合计,觉得不能丢下吴老二不管。于是,他们拉来了一拖拉机砖头,又从单位捎带回来几袋水泥,在两栋楼间盖起了一间车房。车房的一角,还有顾妈他们捐的铺盖、锅灶、液化气等一应生活用具。
他们将这间车房当作象征少年友谊的礼物,要给吴老二一个惊喜。车房落成那一天,赵四和他的弟兄们把吴老二从趴趴屋接了过来,指着车房朱红色的铁门对吴老二说:“它以后就是你的啦!”
吴老二嘴巴张着,没法说出一个字,甚至连个笑都挤不出来。赵四急了,戳戳吴老二,说:“喜不喜欢你倒是表个态啊!”吴老二这才“嘿嘿”笑起来,眼泪随即也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赵四哈哈大笑,对身后的弟兄们说:“你们看看,我说吴老二没傻透吧!”
五
吴老二的车房修好了,里外两间屋,四方四正,两百多平,里墙批了一层泥子,外墙刷了一层青灰,门口平整出一方水泥地,没有一丝土腥味儿。再走出十步远,便是顾妈家种的泡桐树,宽大的枝叶庇荫着来往的居民,使这里成了两栋楼间住户的活动中心。
吴老二每天起得很早,因为上早班的工人四五点钟就要来车房把车骑走。吴老二先是把车房门打开,在炉子上坐上一壶热水,便钻回被窝,将收音机的天线拨出窗外,找寻电波的讯号,迷迷瞪瞪间又睡了一场回笼觉。热水咕嘟嘟地顶起了壶盖,骑车的人便将热水冲一满瓶,兑满清水,再烧一壶。
待到天色大白,来骑车的人便多了许多,男人进屋推车,女人则在外面拎着菜篮子站着,让男人顺路把她们捎带到附近的菜市场。也就是点把钟的工夫,车房里面就空了一大半。吴老二又在炉子上坐上蒸锅,篱笆上放上馒头、山芋和咸菜,酸甜的气味弥漫整个车房。
过不多久,女人们便拎着菜篮,三三两两回到家。她们会搬个小马扎,坐在车房门外的水泥地上择菜、洗菜,聊着自己的男人、孩子。吴老二也会将别人送他的藤条椅从车房里搬出来,坐在女人们的身后,一面帮着料理那些菜茎、菜叶,一方面也会偷偷将鼻子靠近女人的马尾,贪婪地吸上一大口皂角的芬芳。
日过中天,午饭之后,顾妈关了包子铺的店门,搬了张桌子立在车房的空地上,铺上一层床单,码上一桌麻将,待到摆放停当,老头老太太们便聚齐了。一圈牌两毛钱,盈亏都在几元间,不仅解了闷,也活络老年人的脑筋。当实在犯迷糊起了争执,他们便瞧着吴老二,吴老二这时就会一五一十地把谁打的什么牌给复述一遍。当然,也正是因为吴老二这惊人的记忆力,老人们从来只是让他当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吴老二也不恼,他会在这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辆辆将自行车推出车房,用蘸水的抹布一遍遍擦干净,生了锈的地方,还会用机油抹一抹,好像这每辆自行车都是他的爱骑一般。
日头偏西,老人们伸伸胳膊,跺跺腿,将桌上的毛票揣进兜,各自散去。车房门前那块空地此刻便让位于放了学的孩子们,男孩子弹溜子、摔卡片,女孩子跳皮筋、丢沙包,渴了便到车房里灌一大口,累了便在藤条椅上歇一会儿,一直玩到天色擦黑,妈妈们呼唤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再次离开。
夜晚到了,吴老二就着咸菜,喝过稀饭,躺在床上,又在拨弄着收音机的天线。刑七从门边探过脑袋,“嘿嘿”坏笑着,吴老二明白这笑容中的意义。他披上外套,丢下房门钥匙,一头扎进夜色之中。他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坐下,瞪大着眼睛,看到房门被关上,看到灯也被灭了,看到漆黑屋内,光影浓淡地发生着变化。吴老二甩甩脑袋,觉得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象。
半小时的光景,车房里又亮起了灯,房门被再次打开,两个人影依次溜了出来。吴老二起了身,回到车房,四下瞅瞅,没啥变化。他侧身在床上躺下,用手在被单上来回摩挲,有意无意间,寻得了一根长发。吴老二将它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良久沉默后,叹了口气,拉灭了灯。
又是一天也在有意无意间度过。
六
1998年盛夏,法国世界杯,赵四那年四十二,吴老二则刚满四十。每到有比赛的夜晚,赵四一伙人便会拎着几瓶啤酒,还有一袋油炸花生米,来到吴老二的车房。球迷和伪球迷们,一起喝酒、一起欢呼、一起熬通宵,困了,便头顶头睡在一起,床上、地上,直到天明。
吴老二不明白一大群人追着一个球跑有什么意思,但他不在乎,因为至少可以混点啤酒喝。吴老二还不明白为什么赵四他们看过球后也不上班,而是直接回家睡觉。吴老二有点担心,却也不知在操哪门子心,也没太在意新闻中天天出现的“下岗”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慢慢地,街面上游荡的中年人多了起来,男人面色凝重,女人唉声叹气,小孩也收敛起欢笑,大气也不敢出。有的人离开了家,卷起铺盖,挤上火车,去了远方;有的人戴上了安全帽,系上安全绳,爬上高楼,做起了泥瓦匠;有的人开起了出租,晚上遇到劫道的,还没吭一声,便被捅了个透心凉。更多人则继续在街上游荡,像赵四一样,没了威风,垂头丧气。当然也有走偏门的,比如刑七,凑了点钱,开了家赌博游戏机室,把赵四他们那些无业游民们都拉了进去,管吃管住、昏天黑地,不需几天,输个精光。
赵四跑了,丢下了媳妇孩子,还有一屁股的债。刑七带人上门讨账,把赵四的家砸了个遍,还把赵四的老婆掠走了,说是还钱放人。没人把这事儿告诉赵四,因为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又过了几天,赵四媳妇回来了,披头散发,没了颜色,一头扎进屋内全无声响。
那天晚上,吴老二出门倒尿壶,隐约看到一个颀长的身体,挂在门口的泡桐树干上来回晃荡。吴老二吓得小腿一软,尿壶“哐啷”一声摔到地上。好容易定了神,才发现树上吊着的是赵四媳妇。他想喊,但是喊不出声;他想跑,但是背后就是车房。他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他不敢往前走一步,更别说上去把女人从树上放下来。吴老二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守着女人。他想起了女人待嫁时的模样,两个酒窝,笑靥如花;想起乔迁宴席,女人拉他入座,手指冰凉;想起一起洗菜、择菜的上午,她的发梢留香。
七
吴老二的车房也安静了许多,虽然还是整齐地码放着两排车辆,一排自行车,一排摩托车,但是来骑车的人少了,按时交停车费的人更是少了。许多车的车轮都瘪在地上,车座上落了一层灰。
吴老二也懒得管,没有收入,他就得饿肚子。他不好意思向一样贫困的邻居们乞讨,便跑到街上,还像年少那会儿,趁人不注意,偷拿几根芹菜,或是几个包子。起初店主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时间久了,却也不堪其扰,终于将准备再次偷窃的吴老二围了起来,一顿乱揍,再报了警。
吴老二被驾上了讯问椅,铐上手铐,大灯打开,照得他睁不开眼。吴老二吓尿了,湿了整个裤裆。警局的小年轻们捂着鼻子,押着吴老二上卫生间,完事后又把他带回讯问室。刚一坐下,吴老二便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小年轻们吓坏了,赶紧喊来了老法医。法医瞅了瞅吴老二,扒了他的眼皮,摸了他的脉搏,然后返身回到卫生间,哈哈笑着拎回了半袋洗衣粉。原来吴老二偷偷吞了几口洗衣粉,在那儿装羊痫风呢。盘问了几句,觉得没偷什么贵重物品,警察便把吴老二放了。
吴老二孤独极了。白天的时间,吴老二大多是窝在车房里,挨到日头西沉;到了晚上,他便锁上车门,游荡于一个个垃圾桶,拣点值钱的破烂,搜点剩菜剩饭。若是寻得几根骨头,便丢给一样在旁边觅食的流浪狗。如此,慢慢地,越来越多的流浪狗自觉跟在吴老二身后,等着吃现成的骨头,成了半夜街头的一处景致。待到天明,吴老二,还有那群流浪狗,便一起回到了车房,一起歇下。
起初吴老二还会给这些流浪狗起名字,喊他们吴老三、吴老四、吴老五。但是这些流浪狗来来去去,没有定数,吴老二的智商此时就不够用了,便干脆统一喊成吴老二。开游戏机室的刑七在街上若是看到吴老二,便会高呼他的名字:“嗨,吴老二!”吴老二和那一群流浪狗便会同一时间转过脑袋,乐得刑七哈哈笑个不停。
八
赵四回来了,回来杀刑七。赵四没有回老房子,而是窝在了吴老二的停车房。一方面他无法面对即将高考的儿子,一方面也是要在动手前避人耳目。他已经不是当年单骑救主的赵子龙,他必须小心行事,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吴老二每天替他从街上买来吃喝用度,两个人沉默不语,一起喝着酒,抽着烟。吴老二不敢直视赵四的眼睛,它的那些流浪狗也把脑袋伏在地面,他们都隐约预料有大事要发生。终于有一天晚上,赵四在连抽了两包烟后,夹着报纸包裹的菜刀,前脚离开了停车房。而吴老二则后脚溜了出去,找到了刚下晚自习的赵四儿子。
赵四儿子在刑七的娱乐会所前拦住了赵四。儿子对老子说,他马上要参加高考了,他要报考公安大学,他不想有个杀了人的爹,让他通不过政审。儿子冷冰冰的话砸碎了赵四最后精神的支柱。他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像个小孩。而赵四儿子,则像个大人一般,手抄着兜,一旁站着。那晚之后,赵四走了,彻底消失不见。吴老二收拾车房时,发现赵四留下的半包烟,他点燃了一只,眯缝着眼,抽了起来。一口烟雾吐了出来,吴老二的眼睛潮湿了,他不知道这是被烟呛出的泪水,还是其他原因。
顾妈的女儿顾小妹也回来了。在两次背叛、两次离婚之后,她也不打算再嫁了,只是守在患了老年痴呆的母亲身边,悉心照料。顾小妹还接过了顾妈的包子店,换了门头,变成一个小快餐店,主卖一种叫作“啃得起”的汉堡包,十元三个,面包生硬,炸鸡干涩,吸引不到回头客,只能惨淡经营。
少数人回来,更多的人则在离开,用他们不同的方式。曾经施舍吴老二吃食的那些老人们一位位离开人世,子女们请来唢呐队,呜里哇啦吹一段,然后送到火葬场一烧,就算了事。曾经在吴老二停车房门前摔卡片、跳皮筋的孩子们,如今也已经长大,小媳妇不愿住破败的老房子,小伙子便在市区买了新房,成了家,生了子。他们将已经退休的父母也一并接过去,也可以说是养老,也可以说是让他们帮着照顾小孩。在他们看来,一举两得。
空出来的房子,便租给了在附近歌吧、足疗店、桑拿浴里面打工的人们,打手、小姐、赌徒、毒贩,一应俱全。他们不骑自行车,只骑电瓶车,即便这么点距离抬腿就到。他们也从来不交车费,停车取车的时候,喜欢对吴老二龇龇牙,吓唬他。他们也不睡觉,全都是夜猫子,午夜过后,楼栋中还回荡着高跟鞋的踢踏声,喝酒赌博的嬉笑怒骂声,嫖客妓女高潮时的尖叫声,还有吴老二那群流浪狗不满的吠叫声。吴老二会告诉那些流浪狗不要叫,他对它们说那些搬进来的人是坏人,很坏的人,不要去惹他们。狗儿们呜咽着,似懂非懂地耷拉下了耳朵。
但它们还是没有躲过厄运,几个结束单身派对的小伙子,在回屋路上,遇上了吴老二的流浪狗。他们狂笑着将这条黄狗围在中间,喊着吴老二的名字,要它作揖,要它喝酒。黄狗尾巴直竖着,恐惧地狂吠着。年轻人则继续周旋在它的身边,用树枝戳它,用石头砸它。黄狗的叫声更急促了,吵醒了车房里其他的流浪狗。他们冲了出来,吼叫着与那伙人对峙着。吴老二不敢出门,只是将眼睛凑近窗棂往外观察着。
年轻人怒了,他们可不想狂欢的夜晚被几只流浪狗扫了兴。其中一个人上了楼,拿下来几根铁棍,交给了同伴,闷不吱声就将一只流浪狗的脑袋敲开了花。其他的狗看到同伴惨死,掉头就跑回停车房。年轻人们则持着铁棍,从后面跟着进了停车房。
深夜两点,吴老二的停车房,不绝地响彻着流浪狗的惨叫、年轻人的狂笑,还有吴老二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时隔四十年,父亲被打死的那副画面再次占据了他濒临分裂的大脑。
没人知道,当那伙年轻人离开停车房,吴老二在屋里都做了什么。对于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附近那些新住户们根本不会在乎。
他们在乎的是,他们被烧报废的电瓶车。在黎明即将来临前,几条火舌从车房里蹿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团团爆炸声,还有轮胎被烧化了的煳味儿。沉睡的人们醒来了,瞪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这火花四溅的景色。
他们看到开着消防车的武警赶了过来,还有开着警车的派出所民警,还有开着救护车的医生。武警们架起水枪,带着面罩,冲进火场,将烧成了光腚的吴老二抬了出来,放到担架上,然后由救护车呼呼地鸣笛带走。
警察们则上楼敲门,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开门,更没有人应答,他们或许已经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睁着眼,想着心思。
九
事故认定为自杀,吴老二自己放的火。考虑到吴老二的精神病史,以及作出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公安局作出了强制医疗的决定,将烧掉了全部头发和半条命的吴老二送进了精神病院关押治疗。
于是,三个星期过去了,此刻,吴老二坐在活动室的座位边缘,在阳光下若有所失。他的右手握着口袋里面的一把黄色药片,掌心的汗水已经融化了药片的边缘。是该忘记了,吴老二好像是下了决心,叹了口气,将药片全部吞进了肚子,而泪水也在此刻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