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傲娇
一
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至少,大黄曾经是这么以为。
她住大黄家的楼上,大黄住她的楼下,当然,那一栋四层老楼上,还住着许多男女,大多数的人大黄已印象不深。
大黄还是小的时候,经常可以在楼道里见到她,或是单独遇到,或是跟在大黄妈后面。大黄听妈妈和她打招呼,称她为娇娇妈。大黄妈的脚步没有声音,不是因为她身子轻盈,只是因为脚上的平底布鞋。娇娇妈的脚步声则不然,那是一声声与地面的清脆敲击,木门关闭后,大黄会想红色高跟鞋坠落大理石地面的画面。
当然,这些想象会随着年龄增加,在记忆中不断被篡改,已经无法回到人生如若初见时的场景。
娇娇妈——娇娇的妈。是的,娇娇妈的女儿被唤作娇娇。在那个不过千人的小学,她低大黄两个年级。如今,她的面容已经模糊,留给大黄印象中的只有粉粉的公主裙,还有一个红色的发卡。
说实话,大黄不太喜欢那样的打扮,因为穿着公主裙的女孩,总是很霸道的,一如大黄学前班时那个同样穿公主裙的同桌。
娇娇和娇娇妈形影不离。她们不去逛街,不去买菜,也不去看电影。她们只是从楼上飘然而下,牵着手在陈旧的巷子走过,巷尾到巷口,巷口到巷尾,然后又飘然回到房间。
无疑,她们是美丽的;无疑,她们也是骄傲的。
词穷的大黄是无法形容她们的美,如果一定要作出比喻,大黄愿意把她们娘俩比作每晚少儿节目中的主持人姐妹。
多美的美,多么无法触及的美。
是的,大黄只能透过窗栏去看她们的美。
当然,娇娇妈的美丽,不仅是大黄这么认为,整栋楼的男人女人们也都这么认为,只不过男人和女人对于这种美的反应是不同的。男人的眼神多的是觊觎,女人的眼神多的是嫉恨。
男人的觊觎会在娇娇爸从西北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县城返回时有所收敛。
听家里人说,娇娇爸是做石油钻探的,半年在家,半年在外。在大黄们这个煤城,搞钻探的并不很稀罕——煤黑子、油黑子,他们都是在挖掘地下的财富。
如果说娇娇爸和楼里的男人有什么区别,那只在他们脸上的褶子。楼里男人的笑纹里有细细的煤灰,娇娇爸的则泛着光亮的油渍。
其实,这点区别,大老爷们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大黄们这些小孩儿,还有老娘们儿,被男人们强吻的时候,才会留意到这细微的区别。
二
很明显,娇娇妈不太愿意和散发着油渍味道的娇娇爸一同出门,即便是出门,他们也像是同极相斥的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
因此,大黄会想,她更爱的是娇娇,从大黄年少浅薄的理解来看。尽管大黄不知道每到夜晚降临,娇娇家木门后面,木门后面的卧室门后面,会发生着什么。
的确,在那时,大黄也不懂得爱与爱、情与情有什么分别。
毕竟那时,大黄只是一个在窗栏后的,胆怯的、仰慕的、懵懂的小学生。
生活中的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规律在演绎,直到某一年夏天,一封电报取代了那个散发着石油味道的男人飘然而至。一整天,楼里没有出现高跟鞋的声响。直到第二天清早,娇娇妈带着娇娇,还有那封电报,就去了大西北,领回了一笔抚恤金。
听大黄妈说,她连男人的骨灰都没有带回来。
三
夏日将近,树叶初黄。
巷口出现了一个烧饼摊,娇娇妈杵在冒着热气的炉子后面。
娇娇妈依然穿着未过膝的裙子,依然戴着红宝石镶嵌的耳坠,红色的高跟鞋跟则陷在了脚下的泥土里。娇娇妈依然很美丽,如果你可以忽略她那一身葱油味。
的确,这是一个被男人们暗地里唤作烧饼西施的女人。她的烧饼是楼里男人除了啤酒以外最爱买的食物,不管遭遇多冷的待遇,依然无法降低他们光临的热情。后来,楼里的女人们也发现了这一现象,便取缔了男人买烧饼的权利,只派自家的孩子们去买。
大黄也因此和娇娇妈有了接触。
虽然,这不是一个好活儿。
娇娇妈虽然对来买烧饼的小孩儿现出长辈应有的和颜,但是在交付烧饼前,她会让小孩们算一道两位数乘以两位数的数学题。如果小孩们面露难色,娇娇妈就会说这些简单的问题在娇娇那里只要五秒钟就能得出答案。当然,娇娇也从未亲自证实过她妈妈的话。大黄的小伙伴小辉曾经拿同样的题目考过娇娇,娇娇说她是数学班长,以此作为回答。
大黄,当然是那种算不出24乘以42的小孩儿,但是大黄却发现,娇娇已经不和她的妈妈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了,她们也成了同极相斥的两个人。
四
娇娇妈的隔壁住着梦梦妈,另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在娇娇爸还在世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娇娇妈和梦梦妈讲过话。如今都成了寡妇,两个人的话多了起来,不是聊天,而是争吵。
她们会因为放在门边的垃圾争吵,会因为中午电视发出的声音争吵,会因为两个孩子的争吵而争吵,会因为对方的摊位占了自己的地儿而争吵。对了,忘了说了,梦梦妈在娇娇妈的隔壁经营一个卤菜摊。
梦梦妈是个大骨架的女人,她的女儿也是,嗓音厚重穿透力强。而如前所述,娇娇妈和娇娇在长相上则是另一个维度:娇小细弱,同样细弱的嗓门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
因此,梦梦妈和娇娇妈如若在楼道吵起来,则堪称惊天动地。梦梦妈的咒骂,娇娇妈的刻薄,梦梦大而响的哭喊,娇娇尖而细的嚎叫,伴随着各种摔板凳、踢木门的响动,还有邻居们五花八门的事不关己的一旁解说评论,小楼出现少有的非凡热闹。
同样置身事外的大黄妈会告诉大黄:“以后不要娶那样的女人。”
大黄接着问大黄妈:“那娶哪样的女人呢?”
大黄妈说:“娶你妈这样的。”
吵到一定程度了,看样子必须要动手了,要抄家伙了,才有人上前拉架,拉不动,就喊警察。警察把两个女人带到派出所一顿训诫,威胁要是继续吵就各自拘留十五天,两个女人才耷拉着脑袋回到家里。
吃过晚饭,入夜已深,梦梦妈开始向她死去的丈夫哭诉,一阵儿一阵儿的,像是在唱戏。大黄张大了耳朵,想捕捉哭诉中是否也夹杂着娇娇妈的啼哭。大黄没有捕捉到。
大黄妈感慨道:“两个可怜的女人。”大黄爸也跟着感慨:“两个可怜的女人。”大黄妈对大黄爸说:“只我觉着可怜就够了。你该上班上班去,该下井下井去。”
后来大黄爸告诉大黄,娇娇妈是不屑于和梦梦妈吵架的,但是她太骄傲了,太骄傲就会太敏感,太敏感就会脾气不好,脾气不好就容易伤人伤己。
大黄表示不太懂这种三段论似的推理。
第二天清早,梦梦妈整理好心情,笑脸出门,买来猪蹄,改刀、煮熟、剃毛,卤好,卖给邻里。
娇娇妈则不然,她还会把自己关上一天,独自在屋里舔舐伤口,只让女儿给自己买来些吃的。不会有烧饼,她痛恨烧饼。
娇娇妈和梦梦妈的争吵就像女人的例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警察们也就要来一次,而窗栏后的大黄,也因此熟悉了几个警察的样子。
而这些警察,竟然成了大黄日后的同事。
五
后来,大黄妈也下岗了,大黄爸每个月只能开几百元的工资,养活着大黄们一家五口。
小楼里的每个人都因为艰难的生计而迅速老去,甚至有人因此而死去。三楼的韩叔,从煤矿下岗后,干起了出租车生意,晚上遇到劫道的,被捅了个透心凉。韩婶也因此成为大黄们这栋小楼的第三位寡妇。
大黄妈有时候会劝大黄爸:“还下个什么井哟,不要黑不要白的,不要生不要死的。”
那时候,大黄已经上初三,大黄大概明白了妈妈的话,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大黄只能选择沉默。
没有了可以炫耀的物质财富,邻里们便拿他们的孩子来攀比。大黄没给大黄妈长面子,大黄依然无法一口算出两位数之间的乘法,也无法全文背出白居易的《琵琶行》,楼里还有些比大黄聪慧些的小朋友,但是他们都折戟在娇娇妈的考题中。娇娇妈是个与时俱进的女人,总会想出比大黄们能力高出不多的题目。娇娇妈也依然会说,她的女儿会在五秒钟给出准确答案。虽然,娇娇从来没有亲自证实过。
除了一如既往的聪慧,娇娇始终穿着雪纺的裙子,始终梳着顺滑的马尾,始终蹬着各式的小皮鞋,走过这个不长的巷道,独自一人。
而她的妈妈,已经不再穿那红色的高跟鞋,也不再戴那缀着宝石的耳坠。她的胸前多了围裙,她的手上,沾满了粉末和葱花。男人们已不会在众人中多留意她一眼。虽然,大黄依然认为,如果细看,还是可以在这个女人的面孔上寻得残留着的美丽印记。
又过了一年,娇娇考上了省重点,到了市中心的高中就读。大黄考上了市重点,到了稍偏的一所高中住校。梦梦则辍学,开始与她的妈妈做起了卤菜生意。
六
入读不同的学校,小楼里的每个男孩、女孩的生活也至此出现了分岔。而故乡,则只成了陈旧印象与现世流言交织混杂的复合体。
高中毕业后的大黄,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毕业后,到外面混了不得意的一年,回到了山王镇老家,看到了还在卖卤菜的梦梦和她的母亲。有时,大黄还可以看到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驮着许多猪蹄子送到梦梦的家。
大黄妈告诉大黄:“这个男人是梦梦的男朋友,是一个屠夫。”
梦梦妈起初会把那些猪蹄子从窗户扔出去,便宜了路过的街坊。但经过梦梦一次以命相搏的谈判后,梦梦妈也无奈接受了这个身为屠夫的女婿。那年夏天,梦梦妈给小楼里全部的住户发了喜帖,包括娇娇妈,但是娇娇妈却缺席了梦梦的酒席。又一年的夏天,梦梦与屠夫有了一个男孩,大大的脑门,吊着的眉毛,活脱脱一个小屠夫。梦梦妈会唤外孙为宰宰。
当然,也有可能是仔仔。
原谅大黄这个不常回家的人的穿凿附会。
后来有一天,大黄问大黄妈:“看不到娇娇了。”
大黄妈说:“你从小时候就惦记她。”
大黄问:“她去哪儿了?”
大黄妈说:“死了。”
大黄哑然。
大黄妈告诉大黄:“娇娇得了白血病,从大学退了学,回到家里治病,治不好,到医院住院。娇娇妈陪护,有天晚上,娇娇妈睡着了,娇娇从病房翻出了窗户,摔在了楼下的小轿车顶上,死了。”
大黄妈还说:“医院赔了娇娇妈几万块,娇娇妈又赔了车主几万块,没剩下几个钱。”
大黄说:“妈,你干吗要告诉我后面一段钱的事情。”
大黄妈感慨一句:“可怜的女人。”
大黄爸也跟着感慨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这次,大黄妈没有拦着大黄爸的感慨。
七
后来,大黄好好复习功课,考上了公务员,当上了警察,成了那些曾经到这栋楼出警的警察叔叔们的同事。
娇娇妈依然和楼里的住户们吵,或者,反过来说,是住户们和娇娇妈在吵。
娇娇妈不再经营她的烧饼摊,她酗酒了,她会喝个酩酊大醉,然后敲每一家的木门,讲述她的悲惨。她会拉住见到的任何男人,不分老少,讲述她的孤独。她会搂住所有年龄在孙儿辈的小孩,一阵儿哭、一阵儿笑。
不堪其扰的住户们,也因此打电话报案。
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不报案,而是直接敲大黄家的门。他们知道楼里住了大黄这个警察。
有时候,大黄费了半天劲,把娇娇妈劝回屋里休息,离别前,她会问大黄:“你知道24乘以42等于多少吗?”
大黄关门而出,看到大黄妈站在二楼的楼道口等着大黄,她轻轻地感慨:“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八
烧饼摊没有了踪影,卤菜摊也没了踪影。梦梦妈只顾着带外孙,娇娇妈,则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到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邻县的一次娱乐场所清查中。在卡拉OK的包间里,几个大叔靠左墙蹲着,几个阿姨靠右墙蹲着。有位阿姨抬起头,喊了大黄的名字。大黄才看到脸上画着青黑色妆容的娇娇妈。
那一刻,大黄不知是否该回应她的招呼。幸好包间音乐足够大,幸好包间灯光足够暗,大黄转身,悄然从包间退了出来。
那是一家很廉价的音乐吧,男人只需要掏二十元钱,便可以找一位公主陪他们欢唱一个小时。
一位近五十岁的公主。
再后来,在一次统一的抓捕行动中,现场指挥官给包括大黄在内的每名警察发了一个名单。娇娇妈,被列为这个贩毒网络的三号人物,她是主犯的情妇。
行动很顺利,抓了许多人,收缴了几公斤的毒品。
在指认毒品时,娇娇妈又看见了大黄。她的眼神在大黄的身上做了长久停留,喉咙上下吞咽着,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她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
身边的指挥官指着娇娇妈问大黄:“你认识?”
那一瞬间,大黄突然想起了大黄妈多年来的那句感慨。
大黄轻声告诉指挥官:“她只是一个寂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