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夜一盏灯
那时候的夜太黑了,在如浓墨一般的夜里,哪怕是一点黄豆粒般的火头,都是温暖的、明亮的,那是希望、是力量、是破窑旧屋里的一轮太阳,能够照亮烟火日子里的迷茫。
家里的陶盏我见过几次,有关它更多的记忆是在老电影中看到的。它就像一只拳头大小的碗,像一个小小的池塘,半塘黄澄澄的菜油,那个游弋在塘中的裸体棉线,半身在塘水中,半身在塘壁上,头露出来,一头浓黑的发。在夜色深重的时候,它的黑发就会发光,光亮虽然弱,却把屋子塞得满满的。这陶盏油灯是祖母留下的,到母亲手里已经不怎么用,菜油那么珍贵,母亲把灯火定位在煤油灯上。这陶盏照过正月里我落草人间那个神圣又煎熬的时刻,更多的是煤油灯陪伴母亲长夜的操劳,映照了我们一家人最美好的时光。
小煤油灯似乎是属于娘的,不知道娘为什么有那么好的眼神,我从黑漆漆的外面回家,进入家门,在煤油灯的光亮里,需要缓神半天,才能看清灶屋里的情景。而娘就是在这一丁点的光亮里自如地劳作。这盏极小的煤油灯挂在灶间靠锅的墙壁上,灯芯又细又短,火头只一点点,多年后读到“一灯如豆”时,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写我家灶房墙上的灯。乡下人的叫法很粗陋,婶娘闯进来,亮堂堂的嗓门差点把灯火给扇灭,“真是好眼神,点这么个‘狗屎明子’也不怕装错了锅。”“狗屎明子”的灯头火听了一忽闪,很委屈,差点熄灭,不怪婶娘的腔口大,怪娘的针尖,娘在挑灯芯的时候,不允许它太大太亮,那样明晃晃的,费多少油啊。灯头火懂得这女人的心,所以它再委屈也努力地燃烧着,用那一点点光亮照耀女人那贫寒的日子。
一盏煤油灯衣着简陋,就像那些乡下的母亲一样,黑的蓝的补丁衣褂,遮盖了她们尚且丰润的青春。小煤油灯是一个旧墨水瓶子或药瓶子做的,只要有一个不怕火焰光芒的铁盖子,它就能应对接下来的煎熬日子。铁盖子上面钻一个小洞,卷一根细长的薄铁皮筒,棉絮揉成一根灯捻子,吸饱了油的灯捻子,就像被揭开红盖头的媳妇,点燃灯芯,就是一生劳碌的日子。
娘有非常好的眼神,外号就叫“好眼神”,她能在火星般幽暗的灯光下旋飞自如,淘菜、洗地瓜、蒸瓜干、贴饼子,一样都不错;她在那样幽暗的灯火下切白菜条、切萝卜片、切土豆丝,长的长,扁的扁,细的如丝,圆的如珠,不仅切得好看,而且从没有切到过手指。那是用心在切菜,靠的是心里的分寸,不靠灯火照。娘对资源是极端吝啬的,收拾好锅,烧火的时候就不点灯。摸黑烧火的时候,我看不见锅盖里的蒸气什么时候“突突”地宣告饭熟了。锅灶里有火光,犯不着去费灯油。娘说着,从灶里拿出半截燃烧着的干柴,像个熊熊的火把,照着乌黑的锅盖和灶屋那黝黑的墙。娘教我说,要知道是不是开锅了,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可以听: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听见锅里水花在翻腾,沙沙地像下雨,那就是锅快开了,过一会儿,那响声消失了,就是开锅了。我问,那怎么知道锅里的水快烧干了呢?娘说,水快干了的时候,有轻微的沙沙声。都是沙沙声,我还是糊涂,不知道娘的耳朵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盏小煤油灯照耀着娘做饭、喂猪、收拾灶间,等她把一大圈鸡鸭鹅狗猪都伺候完了,小煤油灯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娘到大炕上来,在炕角,借着我们学习的灯光做针线。炕上那盏大灯腰身粗壮,一次能装半斤多灯油,是爹娘预备了给我们学习时候用的。娘用一本老书的熟宣纸书页捻成灯芯,它导油迅速,燃烧得激烈。大灯的灯芯也被挑得高高,火头亮堂堂。在这盏大灯下看书写字的时候,时间长了感觉亮度也不够,我经常一点点往灯前凑,有时候被灯头的火“哧”地燎了头发,才慌张后退。
娘到炕上来做活的时候,在灯影暗处,悄悄借着灯光,尽量不出声响,只有给针认线的时候到灯前来。一旦我们写完作业,也不再看书,娘就把大灯熄灭,把小煤油灯又从灶间端过来。家里有个简陋的灯台,一块锥形的干泥巴上,栽着一截干树枝,树枝有不同方位高低不同的三个杈,娘根据做活需要的灯光高度把小煤油灯挂好。有时候娘在炕边搓麻绳,一家人一年到头要做多少双鞋啊,每一双都得用麻绳勒紧。那麻匹从地瓜棚子的梁边上挂下来,娘仔细地梳理着,用指头捻着,她挑选着平衡着,让一根麻绳的两股尽可能地匀称。娘的手也因为这些梳理被麻线咬得粗糙甚至裂开口子。冬天的时候,娘的手因为洗菜洗衣洗碗洗盆一天三次搅拌猪食,常冻得裂了口子,那些时常绽开露出鲜红的肉和血丝的口子,让娘很劳心,每天晚上,她做完了动水的活之后,就在灯火上疗伤。她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一管“口子油”,涂抹到开裂的部位,先使劲搓,搓得油匀称了,再靠近灯火燎烤。烤得轻了,油滋不进开口深处,烤得重了就要疼,娘常常咧嘴“咝咝”地吸气,有时候突然将手收到嘴边吹气,甚至有时候疼得蹦起来。
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娘还在做活。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新衣裳旧鞋子,做新的补旧的没完没了。顽皮的我们扯裂的衣服上的口子需要连,磨破的地方需要补;她一年到头有搓不完的麻绳:打苫箔的麻绳,垒屋靶子的麻绳,纳鞋底的麻绳,扎口袋的麻绳;她还需在灯影下抚摸粮食:剥花生,褪苞米粒子,刮地瓜枣,那么多的粮食要经过她的手进一步筛选。娘的影子被幽暗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有时候半天不动,像一尊佛像;有时候一仰一俯,很有节奏地轻轻晃动。娘做活的时候很安静,只能听得见针尖引导麻线的声音,花生破壳的声音,苞米粒子从棒子骨上被剥下的声音。有时候也有娘的一声叹息,那一声很低很深,是她积攒了一天的劳累浊气在身体里再也藏不住。有时候她将一根银针在鬓发间轻轻一抹给它加油;有时候她用针尖将快要委顿的灯头火拨得再亮一些;有时候她身子一抖,将指头尖放进嘴里吸吮;有时候她停下来,仔细地打量我们的屋脊,我们的棂子窗,我们装满地瓜的棚子,还有熟睡在炕上的我们。有时候半夜醒来,娘还在油灯下做活,喃喃地喊一声,睡吧娘。娘回过身给掖了一下被角说,这就睡。可是再一觉醒来,娘还坐在那里。
娘也有晚上早早收拾完活计不熬夜的时候,那时候像过节一样快乐,娘倚着壁墙,给我们在墙上做手影。她的手靠近油灯,两只大手夸张地投影在一侧墙上。她三挽两挽,墙上就出现一只黑色的兔子。那小兔身形逼真,耳朵可以动,耳朵动的时候好像在那里吃草,可是,什么声音惊动了它,它竖起耳朵谨慎地听。风的声音?云的脚步?都不对。于是小兔子就撒开四蹄,撒欢地跑起来。娘做的这个手影太妙了,稍微大一些我就跟娘学,可是技巧都掌握了,手指并拢的力度不够,那兔子跑着跑着就零碎了。
哥哥比我手巧,他学的手影很像,但是哥哥不满足做手影,他开始做电影。他说不喜欢跟大家在一个屋子里写作业,娘只好让他去里间屋。那盏大油灯从此就坐在了里间屋的老三抽桌上。我对哥哥那间紧闭房门的小屋很好奇,总是喜欢探头探脑去打探。一次,我发现了秘密。哥哥用一块玻璃片在灯火的上方燎上乌黑的油烟,当整块玻璃面成了一块黑布的时候,他就用一根细竹枝在黑幕布上画图画:他画了一座小房子,房子旁边站着人,房子后面有棵大树。他看看我,说,咱们放电影吧。他用纸壳灯罩将灯的光焰遮住,只留下一个四方的孔。他将刚才画好的玻璃片靠近灯火明亮的孔洞,墙上就出现了很大的图画,就是他刚才画的。我感到无比震惊,油灯还可以玩这样的花样。哥哥觉得树画得不够好,就把玻璃片的一部分重新在灯烟上熏过,从头画树。这个秘密后来我悄悄告诉了娘,娘笑着说,你哥真会玩。
乡村的每一盏油灯下,都是这样的场景,娘在油灯下做针线,孩子们在同一盏油灯下读书、写字,灯影暗处一个汉子手持烟袋锅点亮另一盏灯。灯影一闪,孩子们褪去,抽烟的男人褪去,只有一单薄的女人的身影,她偶尔伸伸疲惫的胳膊,偶尔轻捶疲累的腰肌,偶尔看看孩子们鼻息均匀的被窝,偶尔起身,在梁头续上一把麻缕。有时候蟋蟀催促她一声,睡吧;有时候,老鼠从衣柜底下啃噬着木头表露不满;有时候,村庄都睡了,只有这一户人家的窗还有微弱的灯光。院子里的狗一个梦呓“呜呜”一声低啸,月光拨开香椿树的遮挡,要替这个最辛苦的女人染黑一丝白发。
面对茫茫的黑夜,手足无措的你,找到一盏灯,就找到了娘,就找到了被爱充满的家;娘,就是一家人的灯盏,她一辈子都燃烧着,努力推送更多的光亮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