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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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炕

(一)“三亩薄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一个北方乡下人最理想的小康生活,冬天里守着田园和亲人,端坐在热炕头上,这样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宁馨富足。

过去的冬天里,乡下人清闲,没事时依偎在自己家的热炕头上,听北风吹,看天欲雪,就一碟凉拌白菜心,喝一壶婆娘自酿的米酒,幸福在脸上开花,日子是富足舒坦的,满足安宁的。

南人习床,北人尚炕,家在山东半岛,自小只迷恋乡村大土炕。炕是用土坯垒砌而成,炕一头接着灶口,炕洞里是弯弯曲曲的烟道,一头通向烟囱,炊烟就是从炕洞里蜿蜒爬出,留下热量,然后放逐天际,形成一缕浪漫的田园景物。一日三餐,母亲们在灶前燃起柴火,酝酿炊烟,那炕就暖暖的,使人迷恋。上学归家,抖去一身雪花,往大炕上一坐一躺,被家的温馨笼罩着,被炕的温暖滋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炕长与房间的宽度相等,宽两米多,一根长条木镶嵌在炕边,像镇守边关的将军,把守着炕的边缘,人们叫它“炕沿”“炕帮”,炕有了边沿有了防守,睡在炕上面,就不必担心夜里会从炕上滚下去。北方的冬天寒冷无比,一盘炕,为屋内取暖立下汗马功劳,民间常说“暖屋热炕”,把炕烧暖是对抗寒冷的最佳方式。炕是一家人的温暖,即便是三九天气,炕头依然暖如阳春,尤其是那叠放被盖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

冬天天短夜长,白日不怎么干活的农人,中午都不做饭,早晨吃完的饭笸箩盖个包袱,塞到炕头上,用件旧棉袄盖着。中午,谁饿了就伸手进去,从笸箩里掏出地瓜、饼子,有热炕给煨着,那些饭食依然热乎乎。漫长冬夜,早早吃过晚饭,就赶紧铺下被窝,以免炕上的热力挥洒到屋里,炕凉了,梦就冷了。铺好被窝并不急着睡觉,冬夜长着呢,孩子们在被窝上面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作业、读小人书,或者跟母亲一起剥花生、苞米,刮地瓜枣。母亲还在屋棚上吊个“拨锤”,边搓麻绳,边给他们讲故事。孩子们分别坐在自己入睡的被窝上面,这叫“坐被窝”。坐过的被窝,睡觉的时候是温热的。

老炕的用处多,不仅供人们睡觉休息,它还是妇女做针线活的阵地,是客厅和餐厅。漫长的冬天,女人们恋着炕,一个针线笸箩,花花绿绿的布,暖暖融融的棉花,女人一日日在炕头上忙活。棉袄棉裤,过年的新衣裳、新鞋子,都在炕头上铺展剪裁缝制,女人在炕头上用针线钩织憧憬:儿子的千层底鞋底要多纳几针;闺女的小花袄要卡身,肥大了孩子嫌丑;老人的裤褂要宽松些;还有些剩布片,给男人缝一个崭新的烟包吧,给女儿缝个新毽子吧。有时候她拿张大红纸,用小巧的剪刀剪出各种各样火红的窗花,憧憬着越来越近的年景。一只猫蜷缩在炕头,分享着一家人的幸福,懂得了女人的心思。除却炎热夏天将饭桌摆在庭院里,其他时候,都是炕上摆满热汤热菜,喂养一家人。家里来了客,都是招待在炕上坐,“来,上炕,炕上暖和”。一个被主人热情推到炕上坐的人,感觉得到了最好的礼遇,而一个进门就自己脱鞋上炕的邻居,也必然是这家无比熟悉的常客。

炕是提升阳气的地方,常年睡炕头的人,脸色红润,气息茁壮;炕还是一帖上好的膏药,哪里不舒坦都能给烀好。肚子疼了,趴在炕头上热一会,立竿见影就好了;若是染了风寒,受了凉气,也很少去麻烦村上的赤脚医生,把炕烧得热烘烘的,拉过被子往炕头一躺,有时候再用一碗红糖姜水辅佐,捂出一身畅快的汗,就浑身轻松,那症候不治而愈。

炕是人的摇篮,也是人生的辞行之地。孩子们在大炕上出生,在大炕上长大,大炕写满了他们童年的美好,记录了他们成长的欢乐。人老了,热力薄了,就更喜欢热炕头,而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往往睡不了太热的炕,热血沸腾的年纪,本来就活力四射,火星子直冒,热炕睡多了就上火。所以乡下人常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其实,在冬天谁都愿意睡在热炕头上,把炕头让给老人,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孝道。

炕只是烟火行走的烟道,不可能是恒温的,烧火做饭的火力渐渐暗下去之后,炕也就渐渐凉了,睡到天亮之前,正是室外温度最低的时候,炕也就达到温度的最低值。为了尽量长久地保存热量,锅灶烧完火之后,要用一块板子把灶口封上。没有风经过,空气不流通,那些热量还存得久些。还有个好办法,就是让锅灶底的火长久不灭。晚饭后,趁火星尚存,用小锨板将一些碎糠如黄豆秸屑、麦糠等推进锅底,那些碎草燃烧缓慢,不起明火,往往是到睡觉前锅底还是有火力。锅里当然得有些水,那些水是干净的,睡觉前再堆满锅底的碎草,炕就能热到天亮,早晨起来,锅里的水还温着,正好洗脸刷牙。

离家在外的人,时常怀念老家那盘老火炕,那盘母亲烧热的火炕上,梦都是香甜的。一股浓重的乡愁里,移居城市的人也想在楼房里造一盘火炕,但是那装修精美的墙壁,怎么忍心烟熏火燎?于是只好折中,称供暖的热水烘热的地板为地炕,也有用电供热的炕。无论怎么都制造不出乡下那样有滋有味的泥坯炕,一缕乡愁,还是在城市里荡漾。

(二)

炕席与土炕是相依相偎的,是炕的一件衣裳。与南国水滨不同,南方江河沿岸,塘湾四周芦苇高茂,多用芦苇编席,而苍茫的大北方,挺拔着片片红高粱,那青纱帐收过粮食,一类专门编席的高粱,俗称“席胡秫”就被请进地屋子。用高粱篾子编席,需要三十多道工序。秫秸收获后,先去根、剔梢、去叶子,然后破篾子,用专门的工具“席刀”将完整的高粱秸劈成宽度均匀的几份篾子。在干净的池塘里浸过篾子,捞起篾子晾至湿柔,就要给它梳妆打扮瘦身,将篾子的内瓤刮干净,将碍手碍脚的毛毛刺剔除。经过这一打扮,身段窈窕的篾子就像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就等一双灵巧的手把她装扮成新娘了。腰身柔软的篾子,攀折在人的手指上,跳跃舞蹈,走出十字花开,演奏曲桥流水。

“炕上没席,脸上没皮。”席铺在炕的最表面,不仅是炕的脸面,还是一家人的脸面。

过去人虽穷,却是极讲究脸面的,过年过节,家里客人多,衣裳可以不添,鞋袜可以穿旧的,但炕上的席子不能太寒碜。客人坐在炕头上喝酒拉家常,倘若一领破旧的席子,篾子扎煞出来,戳了客人的脚,那主人家的脸面就丢尽了。“穷得铺着炕”是乡下人描述困顿人家最极端的语言。所以过年买一领新炕席是在亲友间保全面子的办法。正月里,围坐在崭新泛亮的炕席上,谈着一年的收成,吃着一年中用贫穷和渴盼积攒下来的好东西,火热的老炕透过炕席,传递出暖暖温情,驱除了庄稼人一年的辛劳,给了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力量。

一进腊月,买新席、换新席便成了过年的前奏。但席子是奢侈品,不能年年铺新的,一领新席,在正间屋,也就是待客的屋里铺几年,边角就开始碎了。手巧的男人找些对颜色的高粱篾子,从角上仔细修补,不特意看还发现不了那个新鲜的补丁。若男人不会补,就轮到女人展示针线了,找几块旧布用糨糊打片布壳子,裁出来适当的一块,拿跟席子颜色相近的布片镶包一番,借助针锥用针线把补丁补上去。再好看的补丁也是补丁,有补丁的一角总是被换到炕角的最里面,平日在被子底下藏着。一领新席,在岁月里慢慢失去了鲜艳的颜色,疏散了筋骨,几个补丁辅助着它的喘息岁月,这时候,主人就要隆重地买一领新红席,将旧席子换到不怎么见外人的内间炕上。

在民俗婚嫁中,炕席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味。现在很多地方还讲究铺“对席”,给新娘子做床的床上铺两层床单,床单就代表席子。在过去,普通人家给新房的炕上铺两领炕席,称“对席”。细究根源,“对席”固然跟成双成对的吉利数字有关,正宗的根源是,很早的时候,婚嫁要铺红席,新人一下轿子就得脚踏红席,脚不沾土。红席铺地相当于今天隆重的红地毯吧。富人家摆阔,从轿口一直到炕前,一领席子接着一领席子,一溜红彤彤的新人大道;穷人家就只能用两领席子,用“倒席子”的方法,轮番交换,保证新娘脚不沾地,直到走到炕上为止。

新婚炕上铺的“对席”并不是简单地叠在一起。一领从炕头开始铺就,一小半贴屋山墙而立,大半在炕上;另一领在炕尾巴也是这样,如此,在炕的中央处相压接。炕席不是简单地重合在一起,这里蕴含着朴素的哲学意味:男女成家,组成新家庭,但新的合集之外,每个人还有自己的家人,也应该有自己世界。一对红席铺在身下,时时在提醒幸福的新人,不能把对方牢牢抓紧,给对方一些空间和自由,生活才会红红火火,甜甜蜜蜜。而且,对席的两头各余存半边,是不是在久远的时代,就从婚礼开始提倡男女平等呢?

(三)

老炕是用炕墼支成的,在乡下,不缺的就是土,土打墙、土坯房,土墼搭土炕,怪不得人家一直都说乡下人是土老帽。土就是金疙瘩,土生一切,乡下人爱土,爱用土墼垒炕。拖墼是农家一项重要的劳动。

若是有人家准备翻垒新炕,就要在春日里拖墼。这是农家极重要又极普通的一样活计。新建的屋不管茅草坯顶的贫家陋舍,还是富裕人家的青砖大瓦房,拖一批好墼,垒几盘新炕是最要紧的事。新炕烧几年,炕洞慢慢就被烟灰屯满了,烟灰屯堵的烟道走烟不顺畅,做饭时灶房里满是柴草烟气,呛得一家人红眼大鼻子,得赶紧盘新炕。或者是炕上有正淘气的小孩子,老墼的筋骨经不住跑跑跳跳的折腾,“嘎嘣”一声,墼块断裂。只是一个地方断了墼还可以剔下这一块残的,用完整墼补上去,若是伤口多,窟窿大,也只能盘新炕。

选一处平整的场院地,拣个晴朗的春日,爷俩推着独轮车,到大堤上、野地里选上好的黄泥土推回来。黄泥土推进空寂了一个冬天的场院,在小山一样的土堆中间铲出一道环形的凹槽,单衣的父子俩就开始从地头沟渠里或池塘里,或者再远一点的甜水井里挑来水泡土。土要干净土,水要清澈的水,这样拖出的墼胚才最好,垒出的炕睡上去、坐上去才最亲。大扫帚把场院划拉干净。天空晴朗得不带半星儿云彩丝,看样子三天五日的不会有雨。那时候广播上也播放天气预报,但是老犟头偏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人泡好土,开始往里拌杂草,麦穰草、麦糠,儿子急了,不是要最细最干净的土吗,咋掺上这些草屑?老犟头嘿嘿一笑,说,草是墼的筋骨呢,光有肉没有骨头,它怎么能挺立起来。说着,他赤脚挽起裤腿在泥水里慢悠悠地反复踩踏,直到感觉泥巴草糠已经拥抱成一家,均匀得无可挑剔才算完成。他拿起搓墼的模具“墼挂子”说开工。“墼挂子”极其简单,就是做墼的模具。模具是约三指宽的四条木板做的长方形,两端各有拉绳。老人用“墼挂子”把地面一刮,这样,万一有大扫帚漏网的土坷垃或者小石头,就给刮到旁边去了。不管拖墼的场院怎样干净,每拖一个墼之前刮一下是必备的程序,就像乡村的日子一样循规蹈矩。刮完地,把“墼挂子”往地当中一放,除泥的小伙子就赶紧除一锨泥放在“墼挂子”中间。刚开始干的时候,年轻人没有数,不是除多了就是除少了。一锨湿泥拖一个墼用不完,老人吹胡子瞪眼地把多余的泥挖出些抛在下一个墼的位置上,泥除少了填不满“墼挂子”,老人又瞥他一眼,他就颠颠地再去除一趟。后生有心计,一会儿就揣摩明白了,拖墼的泥除得不多不少,正好一趟泥巴拖一个墼。

除泥是力气活,拉“墼挂子”是技术活。老爹总这样说。那泥抖进“墼挂子”中央,老爹用双手将泥巴抹平,然后缓缓拉动挂子两侧的拉绳,挂子轻轻腾空而起,金蝉脱壳一般,在地中央留下一块棱角分明的长方形湿泥,这就是刚刚出炉的炕墼。就这样一块一块拖下去,中午时分,场院里整整齐齐,像排好队列的士兵一样,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新墼在热烈的阳光里慢慢收敛着湿气。

春日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拖墼的父子俩脱了长衫,慈眉善目的婆娘上场来,看看一排排新墼,看看牛犊一样的儿子和一旁叼起烟袋锅的老头子,笑吟吟的。拖墼是累活,她在家烙好了单饼,煮熟了鸡蛋,犒劳这爷俩。

春天里,拖墼的日子里,也是孩子们玩泥娃娃的好时候,猪窝后的瓦片上总有些泥娃娃在悄悄地晒干,歪歪扭扭的篮子、筐子,刃厚把短的铲子、大刀,四脚不齐的板凳,耷拉着翅膀的泥鹅泥鸭。家里人也不去动它,任它们在阳光下慢慢晒干,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粗糙的泥巴里盛放着一些美好的小小的梦。

墼块在阳光下晒一日,骨架就硬实了,就需要把它们扶起来,用三指厚的脚跟站稳在场院里。扶它站起来之后,还要用一把钝刀将它紧贴大地的那一面修饰一下,削掉多余的土粒,使它每一面都光洁。五六日大太阳,新墼就变得干硬,随时准备出征去盘成一铺新炕。新炕要热火朝天地烧一段时间,别以为表面已经干了就可以睡了,还有湿气呢,一块块被阳光打扮出来的墼,还要在烈火中继续锤炼才能成为人们依赖的炕。

一盘炕,春来迎接鼓窗的南风,秋来迎接熟透的谷米,日纳烟火于怀抱,夜托酣梦于手掌,它是一家人的摇篮。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它还兼具了禽类畜类甚至谷物庄稼的保姆。春天,人们腾出热乎乎的炕头来育地瓜秧,也用热乎乎的炕头来孵化小鸡小鹅,赶上阴雨的日子,眼看没干透的麦子就要发霉,人们掀开老炕的炕席和草,将一面大炕用来摊晒麦粒,有时候还需要在灶下架柴生火,强行烘干。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栖息在这踏踏实实的大炕上,他们爱着这盘大炕。娃儿们在炕头上出生,在大炕上一点点长大;老人们年纪大了,越来越离不开大炕,尤其是冬天,屋外西北风嗖嗖地刮着,小清雪扑簌簌下着。街头只有几个不怕冷的顽童。这时候,炕头被烧得热热的,老人在炕头安详地端坐,或手捻一根麻绳,或拿小剪刀剪一幅窗花,或者什么也不做,几个老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间或一句话,说的是有年头的事情,更多的是沉默,看棂子窗上的日影一点点挪移。小孩子也在炕头上蹒跚着。猫儿蜷在老人的脚边、被窝下,呼噜噜的酣睡将岁月吟唱得如此安详。

老炕一年年托举着人们的梦,不论在地里、场院里、菜园里的活计多么累,一躺在热乎乎的老炕上,人的筋骨就舒展开了。躺下去一个快散架躯体,老炕就用它的暖、它的硬度重塑你,清晨起来,你又是精神抖擞的铁汉子、硬婆娘。老炕,摇篮一般,一年年地将孩子养大,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孩牙子,转眼成了半铺炕,转眼又成了齐檐高的小伙子,站在炕上,头顶着了屋顶。走出家门的孩子,在城里扎了根,但他一辈子都在怀念那铺老炕,有一年,他经过一个拆迁村庄,从一所老房子的垃圾里拣起一领旧炕席,他把带着花布补丁的炕席运回家,小心地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