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瓢里春秋
葫芦是乡间院落的常住人口,乡下女人每年都会在墙角下栽种几墩。或者是将几个葫芦籽埋进暄软的湿土里,任它感知着风的寒暖,选择出头的时辰;或者将葫芦育秧在屋内一个漏水的旧盆子里,等它腰身渐渐壮了,再栽移在墙角根、篱笆边。
乡下女人种葫芦不为吃它,乡下菜品很多,菜园子里翻着花样有菜:韭菜菠菜油菜茼蒿芫荽芹菜土豆扁豆豆角白菜萝卜,都排着队进灶房呢;篱笆根、墙头上有上搭下挂的各种吊瓜蛇瓜拉瓜苦瓜眉豆;咸菜缸里还有腌下的辣菜疙瘩、萝卜条、白菜帮子;灶桌下还有半坛子酱。乡下女人舍不得拿嫩葫芦做菜,她们一直让葫芦在秋光里长着,长得胖头大耳,长得腰身壮硕,长得脊骨铿锵,才肯摘下葫芦来开瓢使用,这是葫芦在乡村最有价值的存在。
破锅自有破锅盖,弯刀对着瓢切菜。每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道理和体系。一只葫芦劈两半,一家打墙两家好看。一只葫芦长成两个瓢,要经过漫长的时光浸染、风霜打磨。刚刚坐果的葫芦只是一个小纽子,随时有凋萎的危险。如果它开花的时候正好是阴天,雄花的脚步差了那么一点点;或者飘散的细雨隔断了鹊桥相会的脚步,蜂蝶也懒得来成全,一只葫芦纽的前途是暗淡的。葫芦是最讲究协作的,面对种种可能阻碍繁衍的沟坎,它在捧出一朵雌花的前前后后,会打发一个班的雄花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坐住了果的葫芦要小心翼翼地长大,它太嫩了,顽皮的鸡一口就能啄穿它,淘气的蚂蚱一脚也能蹬歪它,就连一阵风有时候扯着其他植物的叶子,也能把它嫩生生的脸擦块皮、留个疤。葫芦最怕小孩子的手,那小手看见大头葫芦好玩,随手就掐了下来,或者因为喜欢,去抚摸一下。这种爱是残酷的伤害,一只被抚摸过的葫芦,很难波澜不惊地继续它的生长旅程,有的就此打住生长的进程,慢慢缩水干枯;有的,还活着,但是生气了,就那么大的个子长到老。
所以葫芦蔓子上开始坐葫芦的时候,乡下的母亲嘱咐孩子,不要对小葫芦指指点点,一指它,它就哑了。母亲还想方设法把周围的大叶子扯过来遮挡葫芦。当葫芦长起一定个子的时候,母亲竟然也去抚摸葫芦,她看重一只齐头齐脑的葫芦,腰身匀称,脖子扁长,看看就是趁手的模样,不能让它再长了,这样大小做面瓢正好。于是她用洗干净的手把这只葫芦轻轻抚摸着,把表面的绒毛抚摸掉了。
这只葫芦也许有个远大的梦想,想长成今年院子里最大最美最诚实的葫芦,可是它的梦想破灭了,它就像一个受伤的河蚌,怀抱着伤口和刺伤它的利器,反复用泪水擦拭。这只被限制了个头的葫芦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它把所有的精华用在葫芦壳子上,长成了一只硬度响当当的葫芦。另外一只葫芦在横斜的一条蔓子上,它略大一些,也被主人用手掌上的咒语限定了尺寸,那是她要重用它,让它担任一只水瓢的神圣职责。谁不知道水瓢是最受主人青睐的宠儿,一天到晚无数次抚摸它,派它差事。
墙头上、草垛上那些葫芦大大小小地长起来了,有的规规整整,有的略微有点歪,有的被蜜蜂不小心蹬了一脚,多少有些斑点。都等到老秋里熟了摘下来,一个个找木匠锯开,放进大锅里煮透。一只瓢,光在架上经过阳光的暴晒,经过秋风的捶打还远远不够,不经过滚烫的蒸煮,它的心性是不牢靠的,只有经过了这赴汤蹈火的考验,它才不会走形变节。
葫芦开出的瓢叫葫芦瓢,在乡下,没有那些铁瓢塑料瓢等器皿,所有的葫芦瓢,都简简单单通通叫作瓢。
各种各样的葫芦瓢,变成各种各样的器皿,担起各种各样的角色,农家的角角落落,瓢无处不在。炕头上有瓢吗?有,蒸饽饽吃要用引子,引子生成“糊子”,“糊子”和面之前,要取它顶头最有力的酵母种子揉成一团面疙瘩,碾成厚厚的饼,包些面,做成“老面荷包”,是下一次蒸饽饽要用的。“老面荷包”放在炕头上,被干净的包袱包裹着,用干净的面瓢扣住,让它在炕头上慢慢发起来,发得像个胖娃娃的时候,就送回到面缸里贮存。看看,瓢呵护着酵母传宗接代,它的用途大不大?面瓢带着它的小麦面,在炕头上蹲守,一锅饽饽用几瓢面,做成多少个饽饽,当家女人心里明镜似的,小巧的面瓢从来不出差错。面缸空空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难为死当家的女人了,面瓢厚起脸皮跟她一起出使,荣辱与共的岁月,伸瓢借一瓢面没什么大不了,瓢安慰着端瓢的羞涩女人,咱只要平瓢进,尖瓢出,这个村庄就没有借不出来东西的道理。春天的鸡雏被风寒侵了,被湿露打了,被小孩子不小心踩到了,奄奄一息的鸡雏,还剩一口气。主人将鸡雏放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用瓢扣住,拿根筷子,不紧不慢,轻轻敲打一小会儿,像一个神秘的仪式,然后自管忙去了。也许晚上睡觉的时候,揭开瓢一看,鸡雏精神地站在瓢里,像混沌中要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样,正用尖嘴巴在啄瓢。灶房里有瓢吗?当然有。水缸是一日三餐的源泉,一只水瓢守在水缸边,刷锅洗碗要用水,洗菜淘米要用水,添锅蒸煮要用水,下饺子煮面条要用水,每一次都离不开水瓢搬运。水瓢搬进水也搬出水,涮锅水要从锅里舀出来,离得开水瓢吗?一锅面条连带汤水要盛到大盆里端上餐桌,离得开水瓢吗?从野地里回来的人,见水罐里没有水了,捞起水瓢舀半瓢凉水就咕咚咕咚灌进肚,这些都离不开水瓢。水瓢最得意的是,它还能当水罐的盖,不用它舀水的时候,它就坐在水罐的顶口上,安闲,静默,像一个盘腿打坐的修行者,呵护着一罐开水的清纯。
粮仓里有多种瓢,舀粮食的瓢、舀草面煮猪食的瓢、舀面做饭、舀米熬汤,就连喂鸡也得端个瓢,盛着粗糙的带虫眼的秕的粮食;烧火的灶台下也有只瓢,一旦柴草里发现遗漏的花生、豆粒、弱小的苞米棒,都由瓢来清点回收;每天的鸡窝边都有瓢的身影,一只瓢记录着每天家禽的业绩,红皮的白皮的双黄的鸡蛋,乘着瓢的小船游进草屋。瓢还跟着水桶出征,春天栽地瓜的时候,瓢端着金贵的水,给每一墩地瓜半瓢安家的盘缠,活命的资本。干旱的日子,水沟里都干了,水面翻不开一只水桶的跟头,主人从这个水沟舀半桶,再到别处寻。水瓢跟主人一起四处淘换着栽地瓜的水,每一次从石头缝里和砂粒深处舀水,瓢都被摩擦磕碰,疼痛只有瓢自己知道,可是瓢更知道,养瓢千日,用瓢一时,一件器物最有价值的事就是替主人解围,瓢愿意为此粉身碎骨。
在乡下,瓢不仅仅是一个器皿,更是一杆秤。邻里之间你来我往,借来还回,瓢在交往之间就衡量出了人心:谁是大度的,谁又是耍心眼的,瓢有数,端瓢的人也有数。一锅煮地瓜要添几瓢水,煮五个人的饺子要添几瓢水,端瓢的女人知道,瓢也知道,锅也知道。女人不在家的日子,每顿饭都把地瓜煳在锅底,男人挠挠头说,我也是添了一瓢半的水啊。女人就笑了。一瓢水端多平,手最有数,给公公婆婆送多少饺子,给娘家侄子包多少喜钱,女人有数。
瓢也有文艺范,这家的男人是个老艺人,冬闲的时候,一帮后生围着他学唱戏,唱戏得有板有眼啊,主人取过瓢,这不是一个顶好的板鼓吗?“哒哒哒哒呔、哒哒哒哒呔”,竹筷的脚尖在瓢的大肚子上跳舞,这简朴的舞台演绎着金戈铁马,吟诵着流水落红。瓢蒙头撅腚地趴在那里,它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咿咿呀呀的叫板,跌宕起伏的节奏,它兴奋地高唱着,那时候它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板鼓,自己就是一个戏台,自己就是最精彩的戏。一只瓢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得意的是那年陪伴一帮人唱《红鬃烈马》,唱《龙凤呈祥》,那些金戈铁马好像它亲身经历过一般。“看”,瓢掀起自己的衣襟,露出带针脚的肚腹,“敲破了我肚子的那个冬天,他们学会了三出戏呢”。破了旧了怕什么,活一辈子不就是赚些精彩的经历吗!它感念那个把它缝补起来的女人,一只瓢,兜不住水还可以兜面,兜不住面还能兜住米,最后还可以盛糠盛菜,甚至还可以……总之不能轻易走下舞台。
一只被改装的瓢一定扯心扯肺地疼过。它结实硕大,做水瓢有些大,那灶间的女人端起一瓢水就紧咬牙关,终于有一个更合手的水瓢来替换了它。冬天来的时候,男人拿起那只瓢,反复掂量,眼睛冒出明亮的光泽。正好,敦实,合手,不大不小。他找到木匠,钻头对准它的底舱狠命地钻,仿佛要将它穿透。停下,停下,一只瓢如果底舱漏了,还是瓢吗?它可以忍受疼痛,但是不能忍受糟蹋它作为瓢的尊严。只不过长得比别的瓢大一点,壮一点,这不是我的错啊!瓢伤心的泪水阻止不了钻头的进程,底舱七八个孔洞的瓢此时万念俱灰,就像被阉割的男人,在世间,它将以一个什么身份存在呢?
伤疤鲜血还淋漓呢,它就被端进粉坊,一块块半流淌的淀粉浆块投进它的怀抱,它刚要抱紧这温暖华润的姐妹,端着瓢的人,另一只手在捶打那粉浆。它们哪里去了?它们从它的孔洞里走掉了,拥挤着成为长长的粉条,在滚锅的水里扎一个猛,就窈窕动人了。漏粉的瓢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喜欢上被人捶打的价值,它将那些粉漏得匀称透明。慢慢地,它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只滴水不漏的瓢。严密和损漏都是有价值的,只要人们需要。瓢终于悟透。
最难过的瓢莫过于一只“驴屎瓢”。乡下人损人到时候,往往这样说:“看你撇着张驴屎瓢嘴。”驴屎瓢肯定是很难看的,是瓢里的下下品。俗语说,懒驴上磨屎尿多,驴还真有这个毛病,麦棵子在场院里晒焦了,要套上驴拉起碌碡打麦场。驴戴着眼罩,在场院里一圈一圈机械行走,突然尾巴就翘起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拉驴粪蛋。场院里铺展的可是喷着醇香味的高贵麦粒啊,是人们最尊崇最珍惜的细粮,怎么能让驴粪蛋这样的肮脏之物亵渎和污染呢?牵驴的人早有准备,急忙跑过去,从驴脖套那里拿起驴屎瓢,将驴粪蛋稳稳接在瓢里。
驴屎瓢一般都比较大,长得不圆不长,歪的斜的偏的扁的都可能,好的瓢,谁舍得拿出来接驴粪蛋呢。驴屎瓢是世界上最悲催的瓢了吧,长得不好看,显然不能靠脸混世界,好在还有结实的骨骼,靠卖力气也不错,脏点累点,总归是有用的瓢啊。也许还有那个唱过戏的瓢呢,身体半报废了,横七竖八地被针脚箍住了残生,还能做点啥呢?它可不想就这样被扣在猪窝顶上听雨,好吧,需要我就说话,一个曾经光芒四射、勋章满身的老旧之瓢,宁愿放下身价,回归本真,做一只最底层的驴屎瓢,在尘埃里开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