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贤母无庸子
圆月当空,青霜堡层层圈圈的围廊上,还有零星住客因流连夜色而尚未入眠。
离容引高衍往高层走去。按照崔夫人的吩咐,他的房间要安排在刺史、主簿、军府诸参军所在的六楼。虽然这些当官的眼下没有多少部属可以调用,在坞堡中的号召力可能还不如邢量远,但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阁下将来必为乱阶,哼。”刺史冯云当着邢量远的面,狠狠啐了一口。
邢量远倒不生气,正要笑着回应,却听身后来了人。
“刺史大人,这位就是我家公子。”离容这样介绍。
冯云一听是高衍来了,赶忙行礼。此人太重门第,见到高姓便拜,都忘了自己官位比高衍高。高衍只好连连回礼。
“哈哈哈哈,这一倨一恭,真叫人大开眼界。”邢量远不失时机地讥讽道。按说邢家门第也在一二流之间,足可以睥睨冯氏。但邢量远不仅是庶出,且从长相便可看出其母为胡婢。子因母贱,他自然难得冯云青眼。高衍就不同了,他是渤海高氏与清河崔氏的结合,又生了一副贵人骨相。冯云如果有女儿,恐怕要千方百计攀这门亲事了。
高衍也猜出了眼前人的来历,他当然也是有门户之见的,但他毕竟在洛阳见识过太多不学无术的贵游子弟,更明白无数英杰皆起自寒微的道理,所以他不敢怠慢气质英武的邢量远,恭敬地揖了一揖。这个动作,让邢量远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贤母无庸子,三郎的风度,真叫人望而心折。”礼尚往来,邢量远用一句半真半假的吹捧回敬高衍。
“高公子这一路来得不易,夜色已深,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冯云关切道,“崔小姐,西面空房多,本官早些时候已让人收拾出来了,有劳你带公子过去。”
“崔小姐?”高衍一脸狐疑,看向离容。
“哈哈哈,看来高公子还不知道这事,有意思。”邢量远将手搭在高衍肩上,笑道,“令堂已将离容姑娘认作干女儿,随她姓崔。那崔小姐算不算是公子的干妹妹呢?一个姓高,一个姓崔,听上去倒像表兄妹。若真算是表妹,说不定还可以结一个亲上加亲。月色正佳,西面最清静,二位不妨去那儿好好理一理,叙一叙。”
“邢公子饶了我吧。”离容没好气地想推开挡路的邢量远,对方却纹丝不动。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邢量远摆明了嘲笑初见离容时她自称“君子”的那番话,俯身在她耳边道,“想让我让道,你说一声便是。总这样鲁莽,又摔了怎么办?你是先生,我听你的。”
邢量远暧昧的举动使高衍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他匆匆对二人再行了个礼,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少爷!”离容轻提裙摆快步跟上。
西面确实安静,仅首尾两个房间住了人,且都已歇下。
离容早就跑到了高衍前头,每个空房间她都进去看了一圈,比较之后,她选出了家具最全、空间也最大的一间,请高衍入住。
高衍坐定,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离容一拍大腿,说了声“等等”,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回来了,手里抱了个炉子。
“少爷,这个是用来烧水的。你胃不好,平时切忌喝凉水。”她解释道,“不知道夫人会不会给你安排侍婢……可能没有,这里人手紧缺。你……会烧水么?”
刚才在母亲房中时,高衍已了解到离容如今在秋山坞教书,所以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在这边伺候他,这一点他有数。
“少爷,那天……大公子放了我一马。事情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追究了吧?”离容见高衍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道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的话,我就先退下——”离容边说边悄悄后退,低着头,瞅着地板,不敢直视高衍,却见地板上高衍的影子突然变长变大,向她扑来。
“啊!!”急急转身逃跑的离容被身后人猛地勒住了脖子,她用嘶哑的嗓音哀求道,“少、少爷饶命!”
脖子上的力道没有加重,只是强迫她的后脑勺贴在身后人的胸口上。
高衍好像想说什么,但不想面对面地说。不过即使站在离容背后,要讲出下面这句话,对他来说也很不容易:
“那天,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有什么必要跟这个丫头解释?正当他想松开离容并让她滚蛋时,却发觉手背一热……
那是怀中人的泪水。
他有多久没见这丫头哭了?大概从离容八九岁起,任凭高衍如何挑剔责骂,离容都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离容转身面对高衍,眼泪擦干了,眼眶却还是红的。从前她不觉得需要跟高衍多说什么,因为二人只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主人责罚奴婢,可以有理由,也可以纯为出气,而身为奴婢的本分就是逆来顺受。高衍那一个“杀”字,更让她确认了这种身份上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也好,清楚明白,省得她胡思乱想。但是,刚才、就在刚才,高衍居然向她解释,他并不想杀她……
“少爷……”离容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九年来她唯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夫人说要把我嫁给你吗?”
半晌后,她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嗯”字。
流着泪的她忽然笑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对高衍说:“少爷,你放心……”
放心什么?她没说完,就跑了。
心结已经解开,为什么自己还狂哭不止?所幸青霜堡的人早已进入梦乡,唯有站夜岗的邢量远听到了响动。他在暗处,用看笑话的眼神目送泪人儿离去。
“奴婢之子,就活该遭人轻贱吗?”他说,不知在说离容,还是自伤。
从青霜堡到秋山坞的路上,离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嚎啕哭声在山林间回荡,惊了不少夜鸟。
数日后,是离容的生日。高衍被母亲叫到了房中。
一进房门,他便觉得气氛不对。当听说这是离容十六岁的生日时,他整张脸都僵了。
“衍儿,过来。”崔夫人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显然她已听离容说过什么了。
高熹举着筷子有些等不及,可惜其他人没有他的胃口。长幼有序,他只能眼巴巴干等。
“衍儿,今天离容满十六岁。所谓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你也不小了。”崔夫人的神情语气不怒自威,使屋里的三个晚辈都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你知道,你二舅是孤家寡人。倘若我将离容认作他的女儿,以后离容就算是你的表妹。让她顶着清河崔氏之名,嫁于你为妻,你可有异议?”
……
“母亲,此事万万不可!”高衍扑通跪下,也不顾这石板地面磕得膝盖生疼——他已经不是十岁小孩了,这一次他决定让母亲收回成命。
还没等他晓之以理,崔夫人就打断了他:“你不愿意?”
高衍断然答道:“不愿。”
“好。”崔夫人的态度倒是十分干脆,“既然这样,我尊重你们的意愿,此事作罢。”
高衍讶异地抬头,似是没想到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崔夫人边上的离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一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但高衍却笑不出来——笑不出来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他是觉得,离容不应该笑得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