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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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相思成灰

按照无阙的说法,江蓠算是脱离危险了,只是还会昏迷一段时间。众人不放心,依然轮流守在她塌边。有时候江蓠的意识回转,会在睡梦中叫他们的名字,叫无阙、曦月、明玉、杜蘅、师尊甚至陵川,值守之人不以为意,只是摸摸她的额头、拍拍她的肩膀、搓搓她的手心,以示安慰。连重岩都学会了用破天荒温柔的语气说:“没事没事,我在我在。”

只有陵越发现:这当中并没有他的名字。

一次也不曾叫过他。

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江蓠醒来,而对陵越来说,此中更别有一重煎熬。

……

天色将晓,坐在江蓠身边的杜蘅也开始打起了瞌睡。陵川悄悄进屋,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杜蘅身上,杜蘅眠轻,立时惊醒,未及作出回应,便听到了病榻上传来动静。

“你们两个……”江蓠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怎么……在这儿?”

杜蘅大喜,急忙推开陵川,一边说着:“快快快,告诉无阙他们去。”

江蓠只觉得头脑仍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中,依稀记得要去救人,但不知为何要去,如何去的。

杜蘅则激动得一时找不到重点,她眼角泪光闪烁,忙问江蓠:“你、你想吃什么?渴不渴?那个,要不要起来动一动?”

江蓠在杜蘅的搀扶下缓缓坐起,眼看好友为自己着急的可怜样,安慰道:“你哭什么,我好得很。”她没有说谎,刚才稍一运功,就觉得胸腔内气血充沛,似经重生。

此时无阙破门而入,陵越紧随其后,娜迦、明玉等人也一并赶到。云汐落在最后,本想上前致谢,但想他们一众好友相聚,自己还是不去打扰更好,因此只是站在门口处向内观望。

江蓠见到蜂拥而入的好友大军,又是讶异又是激动。

“你们怎么……都来了?”江蓠四下环顾,不见云汐的影子,有些忧心地问道,“我……昏了多久?云汐师姐在哪儿?我……我是去救她的?”

杜蘅答:“你放心,陵越把云汐师姐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了。”

“陵越……陵越?”江蓠困惑地晃了下脑袋,问,“谁是陵越?”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本就面色沉重的陵越此时更是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他大跨步走到榻前,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江蓠,你别开这种玩笑!”

江蓠不明所以,见眼前人严肃的神情,不由慌了神,只得向左右的姐妹求救。

杜蘅也不知如何接招,只有反应灵敏的明玉意识到江蓠很可能是失去了部分记忆,赶忙介绍道:“他就是陵越。”

“陵越……多谢你救回云汐师姐。”江蓠以为不管这个“陵越”是何许人,如此道谢总是没错的。

陵越不敢相信地望着那双尚带恹恹病容的双眼,问:“你……你不认得我?你不记得我了?”

江蓠确实感到自己脑袋空空,或者说,是有些记忆的通道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使得她的脑子废了一块。她略感抱歉,说道:“我……可能……伤到了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对不起……”

“你跟他道什么歉?你不记得他最好!”娜迦虽担心江蓠的伤势,却为她完全忘记了陵越这人而感到几分快意,笑说,“他啊,他带着你去救他的媳妇儿,结果救回了媳妇儿,把你这个有深染寒毒的帮手扔在了七伤谷!”

江蓠这才“知道”原来陵越是“云汐的丈夫”,心想之所以忘了这个人大概是因为本就不熟悉。至于对方把自己扔在七伤谷,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想必他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有寒毒之症……等等,寒毒?江蓠甚至记不起来自己这寒毒是怎么中的。

“无阙……无阙!”江蓠心中想到的名字与眼前的身影重合了,她开心地伸手去拉无阙的袖子,“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无阙倒是想上前领受谢意,但床边的位置一直被陵越霸占着。他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救了这一回,不一定能救下一回。你还是要惜命——若非以身犯险不可,也得找你信任的、可靠的人同行。”

这话听得陵越浑身僵硬,但江蓠的姐妹们个个舒爽。

江蓠本人倒是听不出语中讥讽与敲打之意,她脑子仍有些混沌,暂时转不过弯来。

杜蘅看出她还不甚清醒,替她下逐客令道:“咱们让江蓠再休息休息吧,别这么一大帮人围着。我去给她端点儿吃的。”

众人开始渐渐散去,但陵越还是呆在原地没动。杜蘅想伸手去赶陵越,却被曦月的眼神阻止了。

杜蘅:“也罢,你就好好跟她交代一下吧!”

“交代?”江蓠疑惑地看向陵越,见他面色凝重,自己不得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你不用交代什么,咱们也不熟,都是为了师姐嘛……呵呵……萍水相逢,你跟我说句谢谢就可以了。”

江蓠的话不仅没能打破二人的僵局,反让本就胸中窒闷的陵越气息更为紊乱。

“我是你的师兄,我们并非萍水相逢,我也不是别人的丈夫。”

陵越就差没把那句“我是你的丈夫”说出口了。

“哦呜~”江蓠才意识到陵越是玉浮弟子,她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陵越,试图再次从记忆中溯寻眼前人的影象,但还是徒劳无功,只得说,“抱歉,真的抱歉!……一时没想起来,陵越师兄是吧?你……容我再睡一觉,也许我是那个,没歇够……再睡一觉,说不定能想起来。”

陵越见江蓠青丝蓬乱,容色憔悴,或许确实不是逼她记起自己的好时机。他强迫自己缓下心神,对榻上的人说:“好,那你先睡。”

江蓠点点头,开始闭眼假寐。

陵越走到门口时,又回转过身,说了一句:“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江蓠没有作声,也不知有什么好回应的。

江蓠和陵越重新认识的过程,比其他人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她没有回避和畏缩,每次遇到陵越,都会礼貌地问候一声,即便杜蘅等人告诉她“你曾经对陵越爱而不得”,也没太影响江蓠的心境。仿佛对她来说,那不过是一个已被她遗忘的梦境而已。

近来她喜欢靠着倚杉居前厅的窗户发呆。有时陵越到来,坐在厅中,她只是转头对他笑一下,然后便继续静静地望向远方,好像那几步之外的人并不存在。

银杏岛的秋天,依然一半金黄一半翠绿,与海天的湛蓝色互相衬映。如此人世罕见的风景,江蓠却无心欣赏——因她现在更担心陆地上的事情。

陆上不断有人失魂,这虽不是和光亲手所为,但就像石清镜胸口豁开的黑洞一样,恐怕是和光打破两世平衡之后间接引发的恶果。距离东海最近的荒泉潴最先发生异象,曲波湖周边商旅绝迹,扬州城北长睡不醒的悲剧接连发生,唯一还能让江蓠感到一点安慰的是,半年前,为了让她的幼弟在中原好好求学于名医,苏府已举家迁至京城,因此家中人尚无失魂之虞。

沅芷、杜蘅、陵川、曦月、明玉已赶回陆上解救生民。杜蘅打算在朝堂上游说,借用朝廷的力量帮助迁徙湖边栖息的平民。而在朝廷的款项得到落实之前,沅芷只能先散尽家财。

明玉则通过“大象报”这些年来积累的影响力安抚民心,同时她在各地的耳目也不断搜集到有关灾情的信息,以便制定更切合实际的疏散计划。

娜迦被留下照顾江蓠。无阙留守。陵越、云汐亦呆在银杏岛上继续修炼双剑。岫萝因收到玉浮教令而赶去了昆仑派,诸人稍后也将去昆仑山上与微明掌门等人汇合——据决明副掌门所说,昆仑将是挽救当下危局的关键所在。

不管上昆仑之后需做什么,休养好身体都是江蓠此刻最重要的任务,而不是去回忆什么陈年旧事。

陵越不敢确定江蓠是否会一直失忆下去,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如果江蓠始终想不起他来,那……

从前厌憎她滋扰清修,但若完全失去她的情意,一时间陵越竟觉得这与道法尽失的痛楚相比都不相上下。

她现在就坐在离自己几步之外的地方。人是近到触手可及,心却不知该如何抓住。

突然,一只蝴蝶飞来窗前,吓得江蓠惊叫一声,后退时踢翻了凳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那灵蝶吸血的恐怖感觉在刹那间窜满全身。

陵越抢了一步过去扶起江蓠,问:“你怎么了?!”

江蓠呆呆地望着眼前人的面孔。这面孔,曾经对她温柔、决然、冷漠、凶戾、回避、警惕……

他叫陵越,她前半生的心痛都源于此人……她想起来了!

“没事……我、没坐稳。”她的理智想要维持礼貌,手上的动作却是莽撞地推开陵越,然后好似逃跑一般速速离开了倚杉居的前厅。

她一直跑到银杏岛边缘的海滩上。

海风迎面打来,江蓠大口喘着气,想把心中滞闷释放出去,却觉得压着胸口的东西越来越重。

失落的情绪如无底深渊,她怕自己掉下去,无处攀援。

在寒症发作时摔落山谷,浑身被灵蝶啮肉吮血,于生死边缘绝望地挣扎……这一切痛苦不堪的记忆,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无阙,她哪能活到现在?

她第一次感受到恨。

但恨了又如何呢?于他无伤,不过是继续自我惩罚罢了。

……

罢了,罢了。不管怎么说,幸运的是自己能够安然脱险。

江蓠爬上一块礁石坐定,心想:

“救人也得量力而行,是我自己考虑不周……怎能指望别人来保护我呢?呵。”

她在海边坐了很久,直到海风吹干泪痕,一轮圆月从海上升起。

娜迦敏锐地发觉了江蓠的异样。她在远处观望了许久之后,才走上前去。

娜迦:“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有何打算?”

荡漾着明月清辉的海面映入乌黑的眼珠,江蓠的眼神与海上的雾气一般迷濛。她语中不带悲喜,幽幽答道:“回昆仑。”

说到“昆仑”二字,原本冰凉的心绪竟忽而回温,她似乎已不再是自我安慰聊以排遣愁绪,而是感到人世间确实有令人欣快之事。

“昆仑”二字,不仅有温度,甚至像一个恍如实体的怀抱一般,让她僵硬的灵魂都渐渐回复柔软而舒展了。

极度敏感的娜迦又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脸上的忧色褪去了一些,笑道:“听你这么说,我算放心了。”

江蓠也淡然地笑了,她庆幸自己有这样自我疗愈的能力,当然这和朋友的关心是分不开的,哪怕她们并没有说太多话。

江蓠:“没想到重岩都会万里迢迢跑来看望我。”

娜迦:“我跟他不熟,不过看得出来,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是谁不言自明,江蓠听了心中难免抽痛。她叹了口气,道:“唉,阴差阳错,也是人生一课。遇到过‘错’的人,才更明白,‘对’的人该是什么样,是不是?”

娜迦:“哈哈,人生一课这个说法倒很准确。既已圆满结业,就不要回头看了吧?”

娜迦所谓“回头看”是一语双关,对于灵识异于常人的她来说,此刻身后的炙炎真气实在是太灼人了。江蓠则稍显迟钝,她还在思考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不要回头”这件事。她想着想着时,娜迦悄然离去。等身后再次有人出声,那嗓音已能吓她一跳。

“都想起来了?……”陵越问,问完他才发现,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重拾记忆的江蓠。

他忐忑。

江蓠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承认,但想想说谎和演戏自己毕竟不擅长,只得点了点头。后知后觉的她此刻才感到身侧热浪翻涌,那是她从前渴望靠近的热源,现在她只想逃走。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我不该使你身陷险境。”

陵越的道歉是真诚的,但语言毕竟只是语言,三两句话,怎可能轻易平复经历生死绝境留下的创伤。

沉默半晌后,江蓠方幽幽问道:“阴阳镜铁锁,只有玉浮双剑能解。你可想过,和光本无意伤害云汐,他是在等我们去救?”

不待陵越回答,江蓠便道:“你当然想过,但你不愿意冒这个险,不想她有万一。就算是陷阱,也要去,是吗?”

江蓠说得没错,但陵越却不敢应承。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云汐与江蓠在他这里所受待遇的落差——云汐不能有万一,江蓠却只得自求多福。

然而江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责难。她是在帮自己梳理前因后果,她是在劝自己彻底放下。有些事情,如果你将对方视为兄长、爱人,可能会觉得难以释怀。但若只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同门师兄,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在从前与陵越朝夕相处、偶有肌肤接触时,江蓠并非没有把陵越当做近似爱人的存在。但她每受挫一次,便修正一次自己的认知。修正到如今,心意相通的过往记忆早被无数心如死灰的酸楚印象替代,她对他再无希冀。

江蓠虽等不到陵越的回答,但她并不在意。她将思绪放远,想了想昆仑山,原本暗流涌动的心境,再次被温暖的神山抚平。她道:“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也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不必道歉了。”

能被原谅自然是好的,但陵越感受到了江蓠的疏离,这种疏离比在昆仑重逢时更甚。那时江蓠至少还有话想问他,还因他的错认而失望。现在,她竟连险些因他丧命,都懒得与他理论。

陵越:“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了吗?!”

江蓠不知道陵越想听什么,她觉得自己不管从前多么惹他厌烦,这回总算是帮忙救回了云汐师姐,有多少旧账,也该一笔勾销了­——没有什么可问的,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觉得所有的问题,她都已经明了了答案。她不想再让真心错付的前尘往事泛起余波,但愿一切随风飘逝。

她暂时将感知情绪的心灵封闭,随口挑了一些陵越愿意听的话说:“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谓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你担心师姐,一时情急,处分失当……无可厚非。”

一番言语,可说是宽容至极,友善至极,也是漠然至极。

陵越不接受这样轻易的和解,他问:“有错当罚,我想知道,我能如何弥补?”

他不认为自己是那个“错”的人,他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他要把这个错误纠正。

闻听此言,江蓠终于来了一点兴致。她好好地想了一想,最后答道:“不说弥补不弥补,我有一个请求。”

陵越眼神一亮,心中有些莫名的亢奋与紧张:“……你说。”

江蓠没有亢奋,只是诚恳地说道:“等这些事情结束之后……请你,啧,怎么说呢?忘记我。你知道,从前派中有些传闻,说我明知你和云汐师姐情投意合,还横插一脚。那时我觉得自己冤枉,现在想想,其实我并不冤枉。我打扰你们,是一个错误……后来发生许多让彼此尴尬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个错误。这次我帮你救回云汐师姐,算是我对你们致歉。从今以后,我不愿再想起那个错误。若无必要,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我想……你本来也不怎么记得起我……呵呵,很好,都忘记我吧,我也会忘记你们。”

是的,这么难堪的事,最好还是忘了吧。

江蓠觉得自己的请求对陵越来说很容易做到,所以都没等陵越应她一声,便伸了个懒腰,跳下礁石,迈步离去。

陵越本是来道歉的,但江蓠一番轻巧的说辞,却让他不愧反怒——

呵!

“既要纠缠,便索性纠缠一生,岂能半道而辍?”陵越注视着江蓠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说道,“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让你忘记我。”

再过几天就要启程去扬州城帮忙了,云汐的内力还没有恢复到十成。娜迦建议云汐学着骑马,不一定要全程御剑,这样可以节省体力。

这日江蓠独自在林中散步,恰好遇见陵越教云汐骑马的背影。他俩同乘一骑,缓辔而行,真是好一对璧人。江蓠未及感慨,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落叶丛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