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到高山去
To the High Mountains
7月8日
我们出发往群峰之巅而去。午间的雷鸣,还有无数安静而细小的声音都在向我们召唤:“上来吧。”别了,亲爱的山谷、树林、花园、溪流、鸟儿、松鼠、蜥蜴和千千万万其他事物。再会,再会了。
大群有蹄蝗虫般的羔羊在树林间曲折地向上进发,扬起漫天的黄褐色尘土。刚刚出畜栏,羊群似乎就意识到终于要去新牧场了,一齐疯狂地往前冲,在灌木丛中的小道上挤成一团,蹦跳着、翻滚着,犹如溃坝时奔腾而出的大水,欣喜若狂,欢呼咆哮。羊群两侧各安排了一个人不停地朝领头羊呼喊照应,饥肠辘辘的领头羊跑得就像加大拉的猪群[14];另两个赶羊人忙着照看掉队的羊,将它们从杂乱的灌木中拉出来,只有印第安人保持着冷静和警觉,沉默地关注着那些可能被漏过的离群羊只;两条狗前前后后乱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堂·吉诃德先生早就远远落在了后面,努力想要跟上自己这群不听话的财产。
一走出之前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草地,饥饿的羊群立刻就平静下来,仿佛涓涓山溪淌入了新的草甸。此后我们让它们慢悠悠地一路走一路吃草,只需要留意前行的方向,朝着默塞德河和图奥勒米河的分水岭而去。两千头羊饿得扁扁的肚子很快就鼓胀起来,里面塞满了山黧豆藤和青草。这些因饥饿而瘦骨嶙峋的疯狂生物与其说是羊,不如说是饿狼,但它们吃饱后马上变得温顺听话。原本咆哮不断的牧羊人也换上了温和有礼的面孔,在山间悠然漫步。
日落前,我们到达了榛树绿地(Hazel Green)。这是位于默塞德河谷和图奥勒米河谷分水岭顶部的一处迷人所在,雄伟的银冷杉和松树下,小溪流淌在茂密的榛树和山茱萸之间。我们就在这里扎营过夜,充满松脂的圆木和枝条高高堆起,燃起熊熊营火,光芒耀眼得如同日出。树木将缓慢积存了成百上千年的夏日阳光回馈给我们。在这穿梭时光的光芒映照下,周围景物逐渐从外界的黑暗中浮现出来,愈发显得身姿分明。青草、翠雀(larkspurs)、耧斗菜、百合花、榛树丛,以及环绕在营火旁的大树像是投入的观众,抱着人类般的热情凝视、倾听。夜风凉爽,我们朝着天际攀登了整整一天,那是我们欣赏了许久的云山的故乡。空气多么甜美清新,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神的恩赐。这里的糖松无论在规模、美丽程度,还是数量上都长到了极限,几乎赶走了其他树种,占领了每一座丘陵、山坳和下劈的沟壑。不过在它身边还是可以找到几棵西黄松,最冷的区域还有银冷杉,这些树都高贵伟岸,但糖松是它们的王,它高高在上,伸展出长臂庇护着其他树,后者则摇动起伏着向它致敬。
我们已经抵达海拔约1800米的高度。上午经过分水岭上一块生长着熊果(Arctostaphylos)的平地,其中有几棵堪称我见过的最大植株。我丈量过其中一棵,树干直径达1.2米,高度约46厘米,上端分成众多横向枝条,覆盖广阔,形成高达3~3.6米的树冠,上面开满一串串铃铛状的粉红色小花。熊果叶片呈浅绿色,有分泌物,弯曲的叶柄让叶片根根向上立起。枝条光裸无叶,棕褐色的树皮薄而光滑,干旱时会一片片翻卷剥落。它的木质红色,纹理致密,坚硬、沉重。不知道这些神奇的半乔木半灌木植物到底有多大年岁了,也许和那些宏伟的松树一样年代久远。熊果的果实深受印第安人、熊和鸟类热爱,样子长得像小苹果,通常一侧是玫红色,一侧是绿色。据说印第安人会用它们酿啤酒或是某种类似苹果酒的饮料。熊果有许多种,平台上的这种是尖叶熊果(Arctostaphylos pungen),在附近广泛生长。它们植株低,根又牢固,因此不用担心风,就算被山火席卷吞噬也不会死绝,还会从根部发芽长出新株,何况它们身处干旱山脊,很少会发生山火。有必要的话我会对它们做进一步研究。
夜里,我思念河流的歌声。仲春时节下榛树绿地里的小溪有着鸟儿般的歌喉。由于没有下层树叶翻飞的声响,那些游荡在树梢的晚风的声音竟奇异得令人感动。很晚了,我得睡了。营地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已入睡,但将如此宝贵的时光浪费在睡眠上实在奢侈得过分。“神将睡眠赐予他所爱之人。”[15]可真遗憾,被上帝眷顾的人类如此需要睡眠,而且如此易于虚弱、疲惫、精疲力竭。唉!在这永恒而美丽的时光流转中酣眠是多么可惜,这隽永的景色值得人们化身星辰永久地注视。
7月9日
山间的空气令人振奋,我像野生动物般胸中充满无处发泄的喜悦,一大早就想要纵情吼叫。印第安人昨晚睡在离火很远的地方,没有毯子也没什么其他的驱寒衣物,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一条蓝工装裤和一件汗湿的棉布衬衣。这个海拔的夜晚温度很低,我们给了他几条马鞍褥子,可他大概并不需要。带纺织品上路太麻烦,若能摆脱对它们的依赖应该说是件幸事。食物短缺时,他一路见着什么就吃什么——几个浆果、根茎以及鸟蛋、蚱蜢、黑蚂蚁、大黄蜂或是它的幼虫都可以充饥。据说他们的生活中,这么吃实在再平常不过。
我们今天的目标是沿着开阔的主山脊走到飞鹤平原(Crane Flat),然后下到另一侧的山坳去。这一带少有岩石,长满了我见过的最壮丽的松树和云杉。树干直径为1.8-2.4米、高逾60米的糖松比比皆是。统称为“银冷杉”的两种树:白冷杉(又名科罗拉多冷杉,Abies concolor)和红冷杉(Abies magnifica)都美丽至极,尤其是后者,一路随着海拔的升高越发繁盛。红冷杉体型庞大,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内华达山脉的巨型针叶树中最夺目的一种。我就见过直径达2.1米、高达60多米的植株,完全长成的树至少平均高度能达到55~60米高,树干直径为1.5~1.8米。红冷杉不仅体量壮观,树形的对称和完美也是其他树所不具备的,至少在这一带无与伦比。它的树干高大笔直,姿容优雅地逐渐向上蔓延、变得尖细,分枝大部分五根轮生,一层层平铺成环,每根分枝都像蕨类植物的羽状复叶般分枝规律,细小的枝条上叶片厚重繁茂,使得树的外观看起来格外华丽丰满。每棵树的最顶端,都有一根粗壮笔直的新枝直指蓝天,仿佛训诫的手指。红冷杉的球果像酒桶一般矗立于上部的枝条间,大约15厘米长,直径约7.6厘米,圆柱形,直而光滑,质地犹如天鹅绒,看起来非常华贵。种籽长约1.9厘米,暗红褐色,带着绚丽的虹彩紫翅膀,等到成熟后,球果裂开,种籽从30米、45米或200米的高度落下,有风助力的话可以飞相当远的距离;一般也只有在风力充足的时候,大量种籽才可能被摇晃出球果,自由飞翔。
另一种杉树——白冷杉的高度和繁茂程度几乎可以比肩红冷杉,但它的分枝不是规则的轮状排列,枝条也不大像羽状复叶,树叶也不如红冷杉繁茂。它的叶子大多左右分列成平坦的两排,而不是围绕枝条长满。球果和种籽形状与红冷杉类似,但尺寸上要小一半。红冷杉的树皮呈紫红色,裂片细密。白冷杉树皮则是灰色,裂片较大。这两种冷杉真是高贵的一对。
从飞鹤平原往上,我们走了约3公里,海拔上升约300米。森林越来越稠密,大部分仍然是银色的红冷杉。飞鹤平原是一块位于分水岭上的草地,边缘处有一条广阔的沙地。蓝鹤(blue crane)在长途飞行中经常来此休憩、觅食,飞鹤平原的称呼也由此而来。这块平地大约有800米长,逐渐向下延伸至默塞德河畔,中段长满莎草,边缘则被百合花、耧斗菜、翠雀、羽扇豆和火焰草(castilleja)装点得十分艳丽,外围干燥的缓坡上星星点点盛开着各种各样的小花,有某种紫猴花(eunanus)、沟酸浆(mimulus)、吉莉草以及一丛丛伞石薇(spraguea),几种苞蓼(eriogonum)和鲜艳的朱巧花(zauschneria,学名Epilobium canum)。周围如高墙般耸立的森林由两种杉树以及糖松和西黄松组成,它们在这里达到了美丽和庄严的巅峰。就海拔而言,1800米或者再高一些的地区并不是糖松和西黄松的理想生长高度,但对红冷杉而言又太低了,只有白冷杉最为适宜。平原北端约2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小片巨杉(学名:Sequoiadendron giganteum)林,那是所有针叶树中的王者。此外,还有道氏云杉、北美翠柏(Libocedrus decurrens)以及几棵扭叶松零星分布,它们只占森林的一小部分。除了扭叶松外,所有这些巨树——包括三种松树、两种银冷杉、一种云杉和一种巨杉共同组成了地球上无与伦比的针叶树群落。
我们经过几片野花盛开的迷人草甸,有些位于分水岭顶上,有些镶嵌在宏伟的森林之中,像彩带一般垂在山侧。有些花田遍布开着白花的加州藜芦(Veratrum californicum),它们植株高挑,船形叶片长约30厘米,宽约20-25厘米,叶脉很像杓兰(cypripedium)。这是一种健壮热烈、花朵类似百合的植物,临水而居,引人注目。耧斗菜和翠雀生长在较为干旱的草甸边缘,羽扇豆立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格外高大美丽。堇菜铺地的草坪上,几株不同品种的火焰草开得明媚。然而,这片森林草甸上最灿烂的野花要数一种高山百合(L.parvum)。这种百合最高可达2.1~2.4米,壮观的总状花序开有十几二十朵小型的橙色花朵。它们在空地上傲然挺立,青草和其他植物刚够装饰它的脚边,将它衬托得更为高贵耀眼。它是我认识的百合新贵,一位真正的登山家——能在海拔2100米的高度绽放出极致的活力与美丽。我发现,即使在同一块草甸,根据土壤和生长年龄的不同,每一株百合的形态也各不相同。我见到过只开一朵花的植株,但离它咫尺之遥就有另一株开了二十五朵花。无法想象我们竟然让羊群闯进了这片百合草甸!大自然花费数百年的心血培育和滋养它们,在冬季的冰霜中紧紧护住它们的鳞茎,用云朵做幕帘为它们遮蔽烈日,挥洒雨露让它们容光焕发,又动用一切神秘的手段来确保它们安然生长。但奇怪的是,她却允许羊群进来践踏摧毁这些花。看到这样的花田,出于常理,我们总恨不得用火墙把它围起来,但大自然却对捧在手心的珍宝毫不怜惜,将植物的美肆意挥霍,就像她挥霍阳光——将它遍洒在陆地和海洋、花园和沙漠里一样,百合花的美也同属于天使和人类、熊和松树、狼和羊、鸟儿和蜜蜂。不过据我观察,只有人类和人类所驯养的动物才会破坏这些花园。堂·吉诃德告诉我,天气炎热时笨拙缓慢的熊喜欢在花丛中打滚,鹿踩着尖利的蹄子在里面来回穿梭、踱步觅食,却绝不会危及一株百合。它们更像是园丁,精心培育着植物,该压土时帮着压土,该播种时帮着播种,在它们的呵护下,每一片叶子和花瓣都完好无损。
草甸四周的树也有着和百合花同样华丽的外表和形状,它们粗大的分枝和百合的叶轮排列一致。今晚,营地的篝火依然施展着魔法,将光照所及范围内的一切变得更为迷人。我躺在杉树下,看它们的尖顶戳破星光灿烂的夜空。夜空仿佛一片广袤的百合花田,这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如此宝贵的夜晚,让我怎么舍得闭上眼睛?
7月10日
大清早,一只道氏红松鼠就在我的头顶乱吠,不愧是性格暴躁、脾气呛人的森林独裁者。娇小的林中鸟在平日喧嚣的旅途中难得一见,今早它们也跳上了草甸边树林里洒满阳光的枝头,一边晒太阳暖和身子,一边接受晨露的洗沐,真是美好的画面!这些长着羽毛的森林居民活泼自信的样貌和仪态迷人极了。它们似乎对享用到精美可口、营养丰富的早餐胸有成竹。可早餐从哪里来呢?如果需要我们为它们提供纯净健康的野生食物,给它们设好餐桌,摆上各种花蕾、种籽、昆虫,我们必定一筹莫展。我想,它们从来就不会头痛,大概也从不受病痛折磨。至于那些肆无忌惮的道氏红松鼠,我们不用操心它的早餐,也不用担心它挨饿、生病,甚至死亡。就算有时也能看到它们忙着收集坚果,为生活操劳,但这些家伙似乎是星辰般的、超越于偶然和变化之外的存在。
我们穿越森林,向着高处而去,一路风尘卷没了山路,几千只脚在践踏着叶和花,但在这浩荡的荒野里,它们小得不足为道,摧枯拉朽的触碰毁不到山间的千万片花田。它们伤不到树,遭遇不幸的只有少量树苗,但如果这群长毛蝗虫的数量翻倍、价值增长,那么森林总有一天会被摧毁殆尽。得以安然无恙的只有天空,但尘土和烟雾就像劣质祭品燃起的焚烟,挡住了它的脸。可怜的、无助的、饥饿的绵羊,它们就像一群私生子,生下来就是错误,生错了时候,生错了地方,它们是半成品,上帝造它们时比造人还马虎,但它们的叫声却出奇地像人声,令人听了心生怜悯。
我们仍旧沿着默塞德河和图奥勒米河的分水岭上行,右侧的溪水将汇入歌声悠扬的约塞米蒂河(Yosemite River),左侧这条将汇入同样旋律美妙的图奥勒米河。它们滑过阳光明媚的薹草和百合花田,刚一汇聚就欢畅地一路冲下千沟万壑。世上再没有哪里的溪流能比它们的歌声更悦耳,也不会比它们更晶莹纯净,溪水时而叮咚细语,时而欢乐回旋,穿过阳光和阴翳,在池塘中闪着光。水流汇聚、跳跃、舞动,变幻着形态从悬崖和斜坡跌落,一程比一程更为美丽,直至最终投入更大的冰河怀抱。
我整天都沉溺于欣赏气势宏伟的银冷杉林,越往上走,它们的统治地位越是牢固,我对它们的爱慕也与日俱增。飞鹤平原以上的森林仍然相对疏朗,阳光能够照在铺满褐色松针的土地上。值得欣赏的不仅是冷杉树树冠和姿态的对称与伟岸,还有一片片由六七棵树组成的神殿般的小树林,每一棵树的尺寸和位置都排列得恰到好处,宛如一个整体。这儿实在是树木爱好者的天堂,世上最迟钝的眼睛看到这样的树林也会变得敏锐。
幸好羊群不需要太多关照,只要慢慢赶着往前走,让它们随意吃草就好。离开榛树绿地后,我们一直沿着约塞米蒂山道走,去往这处峡谷名胜的游客分别经由科尔特维尔和中国营地(Chinese Camp)两条山道在飞鹤平原会合,然后沿着这条路从北侧进入峡谷。另有一条从南侧入峡谷的山道则途经马里波萨(Mariposa)。我们见到的游客有些三五成群,有些十五至二十人一团,骑着骡子或是小马。他们真是怪异的一景:穿得花枝招展,排成单列在静穆的森林间行走,不光吓跑了野生的动物,恐怕连雄伟的松树也不胜其烦,要发出惊骇的呻吟。可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和羊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我们在落叶松平原(Tamarack Flat)扎营,距离约塞米蒂底端只有七八公里的路了。这里的林间也有一块优质草甸,幽深清澈的溪水蜿蜒而过,浓密的莎草长叶拂水,溪岸被砌成了圆弧或切面。这个平台因此处常见的扭叶松(two-leaved pine,学名Pinus contorta)而得名,草甸边缘的凉爽地带扭叶松分布尤其密集。这种松树在多岩石的地带能耐贫瘠,长得低矮而粗壮,大约12~18米高,树径0.3~0.9米,树皮薄,树脂丰富,枝条光裸,雄穗、针叶和球果都较小。然而在湿润、肥沃的土壤上,它们就长得紧密而细长,有些高度可达30米。一棵树干直径仅15厘米的扭叶松,高度通常可以长到15~18米。它纤瘦锐利的轮廓像箭一般,无论形态、名称都和东部的北美落叶松(tamarack)近似,但它们确实是一种松属[16]植物。
7月11日
堂·吉诃德跨上一匹驮马先行探路,去约塞米蒂以北寻找建中心营地的最佳地点。再高的地方我们去不了,虽说那里的牧场远比这一带都要好,但积雪还很厚。把营地定在约塞米蒂地区让我格外高兴,我可以尽情地沿着外围的山脊行走,那么多从未谋面的山峦和峡谷,森林和花田,湖泊、溪流和瀑布,我将看见怎样的好风光啊!
我们现在大约在海拔约2100米的高度,夜间很凉,睡觉时必须往毯子上撘好几层衣服才行。落叶松溪(Tamarack Creek)的溪水像香槟酒一样冰凉甜美,令人振奋。溪流水岸完全被掩藏在草丛里,只是无声地流淌。从营地往下走大约几百米,有一片裸露的灰色花岗岩,上面散布着一些大石块,除了石缝中偶然可见的几棵外,整片区域再没有别的树。许多石块非常大,但既不是堆在一起,也不是像垃圾一般散落在历经风霜后分崩离析的碎石间。它们大多形单影只地躺在荒凉的石滩上,烈阳倾洒,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与我们在树荫蔽天的森林里常见的稀薄日光迥然相异。奇怪的是,这些大圆石就这么寂静而荒凉地躺在那儿,附近并不存在可以推动它的力量,视野范围内也不见可以搬动它的机械,从色彩和成分的差异来判断,它们显然来自远方,是被开掘出来后运送到此地,再一一摆放到现在的位置上的,大部分石块在此之后历尽风霜再未挪动过。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异乡客,形单影只——这些巨大的石块最大的直径约6~9米,是山体的一小块棱角分明的碎片;是大自然塑造它的风光地貌,雕琢山脉和峡谷时的遗留。它们到底是被什么工具挖掘搬运过来的呢?在花岗岩石面上,我们发现了痕迹。最能抵御风化作用的顽石表层有一道道深刻的平行印痕,说明这一地区曾经被东北方向来的冰川覆盖。冰川侵蚀了山的主体,凿刻、打磨,创造出一种奇异、粗放,仿佛被磨擦过的地貌。等到冰川纪末期,冰川融化,偶然裹挟在冰川间的石块就被留了下来。这真是个奇妙的发现。我们一路经过莽莽森林,下面的土层大概也来自同一条冰川留下的其他冰碛,在后冰川时期的气候条件下,这些遗留物被分解夷平,变成了现在的土壤。
草甸外,这片被冰川碾过的花岗岩往下,就是欢畅的黑松溪上游,它快乐、狂喜、高歌,舞起白水,飞泻的瀑布激起彩虹,一路流向位于约塞米蒂以下几英里的默塞德峡(Merced Cañon),海拔下降900米,行程大约3公里。
汇入默塞德河的每一条溪流都是出色的歌手,约塞米蒂则是主要支流的汇聚地。离我们营地约600米的一个地方可以看到这条著名峡谷的底部,以及它壮丽的悬崖和树林。如果把它比作一页关于山的书,我愿意穷尽一生去阅读。有时看到这山脉的广阔无垠,就会不禁悲叹人生的短暂和无常。不论我们多么孜孜不倦,所习得的知识依旧犹如沧海一粟。但又何必去为那不可避免的浅陋无知而感到羞惭哀伤呢?这些外在的美景始终存在于我们目所能及的地方,那就足以让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颤。尽管大自然创造这些景色的方式已经远超我们的认知范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沉醉其中。唱吧,勇敢的黑松溪,你这从冰雪源头流淌而来的鲜活溪水,飞溅、盘旋、起舞,奔向命中归宿的大海,一路涤荡、振奋着有生万物。
我尽情享受这伟大的一天,漫步、观察,沉浸在山的感召下,画素描、写笔记、压花卉标本,畅饮新鲜氧气和黑松溪水。我找到了洁白芬芳的华盛顿百合,那是山地百合中最精致的一种。也许是为了躲避熊爪的挖刨,它的鳞茎埋在杂乱的灌木密林下。被冬季的积雪压得起伏不平的灌木丛之上,它华丽的圆锥花序迎风摇曳,勇猛硕大的圆头蜜蜂在满是花粉的钟形花朵中嗡嗡忙碌。多漂亮的花啊,值得我饿着肚子、长途跋涉去一睹芳容。在这宏伟的山水中,找到这样一株植物,天地都变得丰富起来。
扭叶松草甸上有一幢木屋,宣告了它对草甸的所有权。去约塞米蒂的游客大幅增加的话,这里将是一处重要的落脚点,行程延误的游人时常选择在此处休整。这里的主人是一位白男人和一位印第安女人。
日暮时分,漫步草甸,远离营地、羊群和一切人类踪迹,我走进古老和肃穆的树林,沉浸在它深刻的宁静之中,一切仿佛都在发光,一如上天那永不消减的热忱。
7月12日
堂·吉诃德回来了,我们启程继续朝圣之旅。他说:“从山顶向下俯瞰约塞米蒂溪(Yosemite Creek)那一片,除了石头和几片树林以外什么都没有。但是等你走进那片石头荒漠,就能发现无数长满青草的小片水岸和草地,所以,这一带其实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荒凉。我们就去那儿,一直待到山上的雪融化成水流下来。”
听说高处的积雪让我们得在约塞米蒂停留一段时间,我高兴极了,我一直想要尽情地把它看个够。我可以画画、研究植物和岩石,可以孤身一人在这条大峡谷的峭壁上攀登,可以远离营地的景物和喧嚣,该有多快活!今天又见到一队去约塞米蒂的游客,这些人似乎对身边的壮丽景观毫无感觉,却愿意花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忍受长途骑行来参观这处峡谷名胜。不过等到他们真正置身于这圣殿庄严的厚墙内、聆听瀑布的唱诵时,他们就会浑然忘我,变成大自然虔诚的信徒。在这神圣的群山之间,每一名朝圣者都会受到祝福。
我们沿着莫诺小道(Mono Trail)缓慢地往东走,正午过后不久,便到了小瀑布溪(Cascade Creek)岸边,在那里卸下行李,扎起营地。莫诺小道翻山越岭,经布拉迪峡山口(Bloody Cañon Pass)通往莫诺湖(Mono Lake)北端附近的金矿区。据说这些金矿在刚发现时蕴藏丰富,引发了大规模的淘金潮,因此逐渐走出一条莫诺小道。于是,人们在河床松软无法涉水的溪流上搭起了小桥,倒下的树木被截断,又在密林间开辟出宽度足以通过笨重行李的小道,但大部分路段都维持着原貌,几乎没有挪动一块石头、铲起一锹土。
我们穿越的树林几乎完全由红冷杉组成。随着海拔的升高,之前与之相伴而生的白冷杉基本都被留在了下面,迷人的红冷杉对高度的提升适应良好。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描述这种伟岸的树。这里的土壤主要是由冰碛物风化瓦解而来,由于沙质土壤过于松软,无法牢固地固定树根,有些树林被肆虐的暴风雨吹得倒伏遍地。
裸露的乱石地上,绵羊挑舒服的地方随意躺着,安静满足地反刍青草。晚餐还没做好,我们的食欲一天比一天旺盛。生活在低地的人无法理解山中人的胃口,也想不通那一大堆邋里邋遢的油腻食物怎么可能被吃下肚。我们进食、赶路、休息,每天都兴致勃勃,早上起来时,我都会冲动地想要像打鸣的公鸡一样纵声喊叫。山里的睡眠和消化像空气一般单纯,今晚我们将有丰厚柔软的芬芳松枝铺成的床,还有小瀑布溪的歌声在耳旁催眠。这条溪水真是太名副其实了,我从营地出发,上下溯溪而行,它总是在跳跃起舞,一路都因落差而激起白色的水花,直到最后纵身一跃,飞泻近百米,落入黑松溪瀑布附近的约塞米蒂谷底,再往下几公里就到了峡谷极深处。这些瀑布几乎可以媲美声名更为显赫的约塞米蒂瀑布。水流冲泻的欢乐歌声令我永难忘怀,低沉的轰鸣、澎湃的咆哮,那些激荡起的水雾映出七彩霓虹,下面冰凉的溪水欢腾地奔涌,变幻出各种形态,激起银铃般的碰撞声;寂静的深夜里,水流在黑暗中犹如一道白练,多重声部的合唱更加庄严感人。我在这里见过一只美洲河乌,它们凫水的姿态就像密林中的朱顶雀一般悠闲自在。溪流越是喧闹,它们就越是兴奋。在令人目眩的绝壁上,陡直的瀑布身姿迅捷、俯冲而下,激荡出令人心生敬畏的雷鸣声,那是大自然万钧之力的示威,但这种小鸟却一点都没有心生恐惧。它的歌声悠扬低沉,在沸腾的喧嚣中飞舞的姿态充满了力量、安宁和喜悦。这些大自然的宠儿把巢建在野性的溪流旁,看着它们从笼罩在水雾中的巢里振翅而出,我想起参孙的谜题——“甜的从强者出来”。[17]比起漩涡激荡的水潭里雪白的水花来,这种小鸟是更为精美的花朵。温柔的小鸟,你带给我珍贵的信息,我们或许错过激流的启示,但在你甜美的声音里,可以听到爱。
7月13日
今天往东进入约塞米蒂溪盆地,距离峡谷底部还有近一半的路程。我们选了一块被冰川打磨过的花岗岩扎营,今晚可以睡在很坚实的床上。路上我们发现了一只熊的踪迹,看样子是个大家伙。堂·吉诃德和我们简要地谈起了熊,我说我想亲眼看看那个留下这么大的脚印的家伙,看看它行动的模样,悄悄跟着它走上几天,更深入地了解这种荒野中的庞然大物的生活。堂·吉诃德告诉我,生在低地的羔羊从没见过熊,也没听过熊的声音,但它们闻到熊的味道就会喷着鼻息惊惶逃窜,这说明它们从娘胎里就继承了关于天敌的丰富经验。猪、骡子、马和牛也怕熊,如果有熊靠近,它们就会陷入恐慌,根本管不住,猪和骡子反应尤其剧烈。在海岸山脉(Coast Range)和内华达山脉附近有一块橡实丰富的区域,农人们经常将猪赶到山麓的牧场去觅食,成百上千只一群,就像放羊一样。一旦有熊靠近牧场,它们会马上成群结队地离开,而且这种事通常都发生在夜里,牧人根本无法阻止。所以说,它们比绵羊聪明得多,后者只会散落在岩石和灌木丛中听天由命。骡子一看见熊,不管背上有没有人,都会一溜烟疯跑,如果被拴在木桩上,有时甚至会为了挣脱缰绳而拧断脖子。虽说如此,我倒并未听说过熊杀死骡子或马的故事。至于猪,据说是熊特别喜爱的猎物,它们能把小猪连皮带骨囫囵吞下去,根本不讲究部位。德拉尼先生特地安慰我说,内华达山脉里的各种熊都很害羞,猎人想要走进射程远比接近一头鹿或是山里的其他动物都要难得多。如果我真想看仔细,就应该像印第安人一样,用无尽的耐心去等待和观察,其他什么都不要去想。
夜幕降临,灰色岩石形成的起伏波浪在暮光中逐渐黯淡。这一带显得如此粗犷而年轻。营地所在的这片坚实的花岗岩上,冰川留下的刻痕十分清晰,仿佛横扫而过的冰层昨天才刚刚消退。在最光滑的地方,马匹、绵羊和我们所有人都曾经溜倒过。
7月14日
山的气息让人睡死过去,又让人迅速醒来投入到崭新的生活。这是个宁静的黎明,天空满是黄色和紫色,然后突然被金色的阳光充塞,天地万物都在兴奋跃动、焕发光彩。
大约走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到达约塞米蒂溪——约塞米蒂地区每一条宏伟瀑布的共同来源。在莫诺山道渡口,水面大约12米宽,目前平均深度约1.2米,流速约为每小时4.8公里。再往前3公里是约塞米蒂峡谷的外壁,溪水将从那里飞流直下。眼前的溪流沉着、美丽、缄默,水平缓地流动,沿岸长满了瘦高的扭叶松,还有一条由柳树、紫色绣线菊(spirea)、莎草、雏菊、百合花和耧斗菜组成的饰边。莎草叶片和柳树枝条浸没在水中,树丛繁茂。灿烂阳光下,有一片流水荡涤过的砾砂平地,应该是由远古洪水冲积而成。无数红色百金花(erethrea)、苞蓼属植物和芒苞蓼(oxytheca,又名round-leaf puncturebract)覆盖在沙地上,花比叶更繁盛,织成了一片生长不息的花毯。散布其间的一丛丛伞石薇在花毯上或是点出梨涡,或是泛起涟漪,或是勾出褶边。花带后面是一块坚硬的花岗岩,起伏和缓地向上延伸,好些地方被冰川打磨得铮亮,在阳光下像玻璃一般熠熠闪光。低浅的山坳里生长着几片树林,大部分是扭叶松,在土层稀薄,甚至没有土壤的艰苦环境下形容枯瘦。此外还有几株矮壮的刺柏,它们的树皮呈浅黄褐色,叶子为灰色,大多单株独立生长在烈日暴晒的石板上,不怕火烧,只靠少量根系附着在地面。它们是树木中久经风雨考验的登山家,暴露在烈日和冰雪下,在恶劣的环境下坚强而健康地生长了千年。
爬到盆地最上端,可以看见一座座半圆状山丘耸立在连绵起伏的山脊上,几处别致生动的山岩酷似城堡,深色的条块是银冷杉林,说明那里沉积着肥沃的土壤。要是有时间去深入研究就好了。如果能进行一次远足,深入这个形状完美的盆地,我将会有多少收获!那些冰川镌刻的碑铭和雕塑是那么不可思议,会有多少伟大的秘密值得我们去探索!壮丽的群山才刚刚显露它的崇高,我就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但我能做的也只有凝望和赞叹,然后像个孩子一样,随意拣几朵百合,在心中模糊地希冀有朝一日能去那里探索学习。
赶羊过溪可把赶羊人和牧羊犬折腾坏了。溪流上没有桥,只能蹚水过去,这是目前为止羊群蹚过的第二大河,最大的一条是鲍尔洞附近的默塞德河北支流。人在喊,狗在叫,那群怕水的动物被赶到岸边,可怜巴巴地挤成一团,却没有一只敢下水,全都堵在河岸上。堂·吉诃德和牧羊人冲进被吓坏了的羊群里,想把前面的羊赶下水,但羊群受惊后只会散开往回跑,穿过溪岸的树林,在崎岖的岩石路上散布得到处都是。在牧羊犬的帮助下,跑散的羊又被集中到一起面对溪水,随后这支队伍又被再一次冲散。咆哮和吠叫声惊扰了溪流,打断了瀑布的歌声,那本是来自天南海北的访客都悠然聆听的音乐。只听见堂·吉诃德在高喊:“把它们拦在这里!那边也拦住!——前面的羊很快就要受不住了,它们会乐意下水的,跟着所有羊都会往下跳,很快就能过河了。”然而,羊群并没有照他的话做,它们在驱赶下散成几十只、几百只一群,将美丽的河岸践踏得一片狼藉。
只要有一只羊过河,其他羊都会赶着跟上,可就是找不到这领头的一只。我们逮住一只羊羔,带着它蹚过水、系在河对岸的灌木上,让它隔着溪流凄惨地呼唤自己的母亲。母羊尽管心焦,却只是叫着回应,还是不肯过河。母子亲情这一招不管用,我们担心可能得赶着羊绕道,连续跨过几条支流才能到达对岸。支流的水面宽,水深也浅,但这得多花好几天。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我正想去看看这条著名溪流的几个源头。然而,堂·吉诃德决定,羊群必须要在这里过河。主意一定,他立刻展开了围攻,砍下河岸上细瘦的松树,搭建一个大小刚够塞下所有羊的畜栏,面对溪流一侧敞开,他认为这样就能轻松地将羊群赶下水。
几个小时后,畜栏竣工了,傻羊们都被赶进去,摇摇欲坠地压在溪岸边。堂·吉诃德在挨得紧紧的羊群中挤出一条路,凭蛮力拎起几只被吓坏了的羊扔下水,可这些倒霉鬼还是不肯过河,只会在岸边游来游去,拼命想要回到岸上的羊群中去。陆陆续续又有十多只羊被赶下水,然后堂·吉诃德自己也跳下去,他又高又瘦像只鹤,而且是只本领高强的涉禽。他跟在落水的羊身后,抓住一头死命挣扎的阉羊,将它拖到了对岸。可他刚一放手,阉羊又掉头向着畜栏里惊恐的伙伴们游回来,羊的天性像地球引力一样顽固,恐怕潘神[18]吹着他的笛子也无能为力。我们毫无办法,这些傻羊宁死也不肯过河。浑身湿透的堂·吉诃德召开会议,宣布现在只有饿着这些羊一条路可走了,我们可以先在这边扎营休整,让那些畜生在畜栏里挨饿受冷,如果它们有脑子的话,总会想通的。这样被晾在一旁也就几分钟,最前排就出来一个冒险家,它一头扎进水里,勇敢地向对岸游去。突然之间,所有羊都下了水,在水下互相踩踏,乱成一团,我们拦都拦不住。羊群在水里扑腾喘气,有些呛了水,有些快要被淹死了,堂·吉诃德直接跳进最混乱的一团中,把羊当作漂在水面的圆木一般左推右搡。水流也帮忙冲开了羊群,落水的羊很快就排成了一支弯弯扭扭的长队,只花了几分钟就全部爬上对岸。上岸后的羊又开始咩咩叫唤,四处觅食,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竟然没有一只羊被溺死,这真是奇迹。我本以为有好几百只羊会有浪漫的结局——随溪流跃下世界上最高的瀑布,一直进入约塞米蒂。
这一天真是累坏了,我们把营地扎在距离渡口不远的地方,让湿淋淋的羊群散开吃草,直至日落。羊毛已经干了,咀嚼声中,宜人的河岸一片宁静,完全看不出白天曾经历过一场水战。我现在才认识到,人们赶鱼出水所花费的力气远小于赶着羊群们过河。绵羊的脑子一定小得可怜。鹿能够安静地游过宽阔湍急的河流,在海洋和湖泊的岛屿间迁徙;狗也具备这样的本领;据说松鼠也会挑选一块漂浮物,用尾巴当帆自如地驾驭风向,横渡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和它们比起来,绵羊简直不配被叫做动物,一只就够傻,一整群也不会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