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走过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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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默塞德河北岔口营地

In Camp on the North Fork of the Merced

6月8日

绵羊们吃饱青草,重又变得温顺听话,一路啃着草,慢悠悠向下走进了派勒峰下默塞德河北岔口的峡谷,朝着堂·吉诃德选定的第一个大本营而去。那是河流转弯处一个由几面山坡汇聚而形成的漏斗形山谷,风景如画。我们在河岸的树林里支起储放餐具和补给的架子,用蕨叶、翠柏叶片铺成床垫,每个人还依照自己的喜好在床上摆放了各种鲜花,最后在开阔地的尽头为羊群搭建起畜栏。

6月9日

昨晚我们置身于群山中心睡得太沉了,在苍木星辰下,还有瀑布的轰鸣和万千舒缓的甜蜜低语交织在耳边催眠。这是我们真正过上山居生活的第一天,温暖、平静、晴空无云,天地多么广袤无垠,多么安详而野性!我几乎想不起来这一天是如何开始的。春天沿着河、越过山,在大地上、在天空下,欢欣鼓舞地创造新的生命、新的美,铺排出一片欣欣向荣,锦绣灿烂——雏鸟藏在巢中,新羽展翅翱翔,处处都有嫩叶舒展,娇花绽放,一切都流淌着光,散发着喜悦的气息。

营地附近的树长得很密,为蕨类和百合提供了充分的荫蔽。河岸边的土地上,充裕的阳光则唤醒了青草和野花,使得遍野缤纷灿烂,长长的雀麦(bromus)摇曳如竹,狼薄荷(monardella)、蝶百合、羽扇豆、吉莉草(gilia)、堇菜都是快乐的光之子,它们星罗棋布,花团锦簇。过不了多久,每一片蕨叶都会打开,蕨菜[12](common pteris)和狗脊蕨(woodwardia)会在河畔铺成厚垫,而峭壁蕨(pellaea)和旱米蕨(cheilanthes)则在阳光照耀的岩石上长得仿佛精美的花环和花束。有些狗脊蕨叶片现在已经长到近2米高了。

糖松林下,漂亮的蒿叶梅(Chamoebatia foliolosa)长成黄绿色的地被,绵延数公里不绝,没有其他植物混杂其中或是打断林带,只有零星可见华盛顿百合(Washington lily,学名Lilium washingtonianum)从平坦的表面探出头来,或是几簇长长的雀麦妆点其间。这片美丽的灌木地被差不多出现在海拔760米~900米以上,高度不及膝,枝条棕色,最粗的茎干直径也仅有大约1.3厘米。它们浅黄绿色的三回羽状复叶形状精致,外观酷似繁茂的蕨叶,叶片上散布的微小腺体分泌出的芳香蜡质和松树的辛香融合起来非常美妙。花朵白色,直径大约13厘米,形状近似草莓花。看到这一小片灌木丛让我很兴奋,它是这片山区中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匍匐灌木丛。熊果、美洲茶和大部分美洲茶属植物都只能长成蓬乱的厚毯或边界树篱,而不是这样齐整柔细的地被。

绵羊对它们的新牧场并不适应,也许是因为群山环绕的环境过于幽闭,使得它们没法完全放松。昨晚它们受到了惊吓,可能有熊或土狼在附近逡巡,想要从这一大堆羊肉中分一杯羹。

6月10日

天气非常热。我们的用水取自一个小瀑布下面的石潭,这儿风景如画,潭水被瀑布激荡翻搅,水流活泼又不会产生污脏的泡沫。这里的岩石是黑色变质板岩,水流经过的岩块被冲出一个个光滑的凸点,灰白相间的瀑布水流泻落、掠过、激起花边般的层层浪涌,然后汇成褶曲的水流,和黑色岩石形成鲜明的对照。凸出的岩石上,一簇簇莎草(sedge)刺破水流,意趣横生。它们细长而有弹性的叶子划出优美的弧线垂向四面,最长的几条叶尖浸入水中,在被凸岩割开的水流上划出更为细致的线条,在莎草的映衬下,欢畅的流水显得美极了!妙处还不尽于此,有些圆滑的岩岛上还生长着雨伞草(darmera peltata),它们牢牢扎根在石头上,伸展着小伞一般的宽圆叶片,有的长成艳丽的一丛,有的则遮盖在莎草之上。这种雨伞草开紫色的花,有高挑的总状花序,先开花后长叶,肥壮的肉质根紧紧扎在岩石的裂缝和空洞中,使得植株能经受住时常发生的洪水冲击。在这条冰凉清澈的小河最有意境的一段,大自然选择了如此耀眼的一个物种来妆点,真是锦上添花。营地附近的树弯弯地盖在河面上,从此岸到彼岸构筑出一条绿荫隧道。柔和的日光筛下来,青春的河流在这条隧道中唱着歌,闪着光,如同一个欢快的生灵。

高山上传来几声雷鸣,松林背后升起洁白厚重的积雨云,时值正午。

6月11日

在河流东侧的一条支流上发现了几处漂亮的小瀑布,每个瀑布下都有一个水潭。白水冲泻而下,凸出的岩礁上灌木和薹草(carex)丛横斜的身姿给画面点睛,显得优雅而写意。潭边肥沃的土壤上,一丛丛硕大的橙色百合花开得十分绚丽。

营地附近没有大片的草地或草原,无法为我们这几千头终日大嚼的羊提供持久的牧草。羊群口粮的主要来源是山上的美洲茶林和零散的草坪,以及向阳处野花丛中的羽扇豆和山黧豆。面积稍大的草地大部分已被啃秃,剩下的也差不多了,饥饿的绵羊只能跑到更远处觅食,牧羊人和牧羊犬也得拼命跑才能把它们赶成一群。德拉尼先生已经回平原去了,还带走了印第安人和中国人,只吩咐我们让羊群就留在这一带等他回来,他不会耽搁太久。

天气太好了!天堂也不过如此。山风那么轻柔,这些静谧轻缓的气流简直不该被叫做风,它们更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在所有生灵耳旁轻声抚慰。营地所在的小树林里连树梢都纹丝不动,大部分时候即便是叶片也静悄悄的,就连那些梗茎修长,哪怕是一缕微风也能随时感知的百合花也没有一朵在摇曳。这些百合的花冠华丽至极,有些大得能当孩童的帽子。我给它们画了几张素描,描绘它每一片宽大光亮的轮生叶片和优雅卷曲、斑点缀饰的花瓣让人沉浸在快乐中。没有比这更美更整齐的花园了。这种叫豹斑百合(Lilium pardalinum)的花高约1.5~1.8米,叶轮直径约0.3米,花冠直径约15厘米宽,亮橙色,花喉部有紫色斑点,花瓣外翻,真是一种高雅华贵的植物。

6月12日

一场疏雨,大颗的雨滴稀稀落落重重拍打在叶片上、岩石上和花芯中。积雨云向着东边绵延,那些珍珠般的云朵美极了,与下面挺拔的山岩相得益彰。它们是天上的群山,结实而细致,地形千姿百态,轮廓分明。我从没见过形态和质地都如此坚实的云。几乎每天午时到来前都可以看见云朵快速胀大,仿佛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它们在花园和森林之上温柔留连,为它们提供阴凉和雨水,让每一枚叶片和花瓣都欢欣健壮。我们不妨把云朵也看作植物,它们沐浴着最纯净的阳光在天空的旷野上生长,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趋于完美,直到最后完全绽放。雨滴和冰雹就像它们的浆果和种子,在倾泻过后逐渐凋谢和枯萎。

从营地往上约300米或更高一些的范围内生长着大量金杯栎(gold-cup oak,又名Canyon live oak,学名Quercus chrysolepis),无论是外观、叶片、树干和蔓延的分枝等特性,还是它坚实、多瘤、难以砍伐的木质都和佛罗里达州的金杯栎很相似。每一棵金杯栎都拥有足够的生长空间,最大一棵靠近地面的树干直径可达2~2.4米,高约18米,冠幅也大约与此相当甚至更宽些。树叶小而无裂,绝大部分没有齿状或波状边缘,只有部分新叶具有尖锐的锯齿,在一棵树上可以同时找到这两种形态的叶子。它的橡子中等大小,杯托较浅,壁厚,上面有一层细小的金色茸毛。有些金杯栎几乎没有主干,从地面开始就分成间隔相当大的分枝,然后不断分叉,一直分到末端,延伸为长长的绳索状细枝垂垂挂着,许多几乎垂到了地面。树上部茂密的半圆形树冠由短小而闪亮的枝叶形成,阳光洒下来,看着像一朵积云。

营地附近炎热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种耀眼的植物——罂粟木(bush poppy,学名Dendromecon rigida),它是我徒步生涯中见过的唯一一种罂粟科的木本植物。这种罂粟木的花朵是明亮的橘黄色,直径约2.5~5厘米,细长弯曲的荚果约7.6~10厘米长。整株灌木高约1.2米,从根部发出茂密的枝条,又细又直,通常和熊果以及其他喜阳的灌木植物比邻而生。

6月13日

又是山间岁月里美好的一天,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只剩下脉搏仍在向着未知的远方推进。生命无增无减,我们不再去留意时间,不再匆匆忙忙,宛如树木和星辰。这是真正的自由,是可实现的不朽。橙黄的太阳再一次在白色天幕上升起,西黄松锐利的尖顶和糖松棕榈般的树冠无比清晰地映在平滑的白色穹顶上。听!惊雷在轰隆翻滚,层层碾过连绵的山脊,滂沱大雨如约而至。

在我们所处的海拔位置,许多平原上也有的草本植物正在开花,花期比山下晚了两个月。今天见到了几株耧斗菜(columbines)。适逢大部分蕨类植物最美的时候——旱米蕨、峭壁蕨、红毛裸蕨(gymnogramme)等岩石间的蕨类长在向阳的山坡上;狗脊蕨、耳蕨(aspidium)、岩蕨(woodsia)蔓延在河岸旁;普通的蕨菜(学名Pteridium aquilinum)则植根在沙滩上。蕨菜很常见,但在这里长得格外健壮、繁茂、生机勃勃,植物学家见到它们一定会欣喜若狂。我丈量过几株刚刚长成的,高度已经超过2米。凤尾蕨是蕨类植物中分布最广、最常见的一种,但眼前所见却让我怀疑之前是否从未与它谋过面。它们底部阔大的叶片在光滑而粗壮的茎干上招展,彼此靠近,交错重叠,搭成密实的顶篷,几英亩范围内,人在下面昂首挺胸走来走去都不会露踪迹,仿佛走在屋顶下。从这个有生命的顶篷滤过的光线柔和宜人,弯成拱形的叶梗和叶脉在透光下显得格外分明,像是一个个小窗格,中间则精巧地镶嵌着无数嫩绿、嫩黄的彩玻璃——这是最普通的蕨类植物,却营造出了一个仙境。

蕨叶间,小动物们如同穿梭在热带丛林中。我亲眼看着一整群羊在一片蕨丛旁消失,然后在几百米开外的蕨丛的那一头钻出来,只有从叶片的摇晃和抖动才能勉强看出它们的踪迹。奇怪的是,那些粗壮的木质茎干很少被羊群碰断。我在一丛最高的蕨叶下坐了很久,享受着由野生叶片给予的前所未有的奇特体验。只需拉一片蕨叶挡在头顶,一切俗世烦恼就统统被摒弃在外,涌入心中的只有自由、美和平静。山巅的孤松舞动,那是大自然手中的魔杖,每一位虔诚的登山者都深知它的神力;可这寂静林谷中的绝美风华,苏格兰人称它们为“breckan”(蕨),又曾被哪位诗人吟唱过?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这片神圣的蕨叶森林的感召。然而,就在今天,我亲眼看着牧羊人穿过一片最美的蕨林,脸上和他的绵羊一样毫无表情。我问他:“你觉得这些壮美的蕨怎么样?”他回答:“哦,就是些挡——挡路的大家伙。”

这里生活着脾性、形态和颜色各异的蜥蜴,看起来像鸟儿和松鼠一样快乐友善。这些脾气温和、行动缓慢的朋友们沐浴着神的阳光,尽其所能地维持并享受着生命。我喜欢看它们工作和嬉戏。它们很好打交道,而且你盯着它们漂亮无邪的眼睛看得越久,就越喜欢它们。它们很听话,非常讨人喜欢,在滚烫的岩石上蹦得像蜻蜓一样快,人的视线几乎无法跟上。可它们跑不远,一般每25~30厘米就要突然停顿一下,然后再继续跑,一路都在这种迅疾又断断续续的节奏中前行。不过我发现,它们中途的停顿其实是必要的休息,因为这些家伙呼吸很短,如果被一路追踪不懈,不一会儿就会可怜巴巴地喘着气,很容易被逮到。它们的尾巴大约占到身长的一半还多,但控制得很好,既不会沉重地拖在身后,也不会像不胜重负一样向上卷起,相反,它们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总能轻盈自如地跟在身体后面。有些蜥蜴和天空一样碧蓝,艳丽得像蓝知更鸟,有些则和它们平时猎食、晒太阳的长满地衣的岩石浑然一体。就连平原上的角蟾都温和而无害,那些类蛇的品种也是一样,虽然它们滑动起来就像真的蛇一般蜿蜒曲行,小小的不发达的四肢被拖曳着向前,就像无用的装饰品。我仔细观察过一条长达35厘米的蜥蜴,它如同肉芽般软弱的四肢毫无用处,滑行的运行姿态像蛇一般柔软、狡猾、轻松、优雅。这会儿来了一位灰扑扑的小家伙,它似乎认识我,而且信任我,绕着我的脚跑来跑去,还偷偷抬头看看我的脸。卡洛盯着蜥蜴,大概是觉得好玩,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小蜥蜴像支箭一般从它脚底弹出去,隐入了灌木丛深处。温顺的蜥蜴啊,它们的原形是龙,一个古老而强大的种族的后代,愿上天保佑你们,愿你们的可爱之处众所周知!鲜少有人知道,它们坚硬的鳞片之下覆盖的是一个温柔可爱的生灵,一点不亚于那些羽毛、茸毛或是衣冠之下的物种。

在不是很遥远的地质时代之前,这里曾经是乳齿象和大象的家园,矿工们淘洗金沙时经常发现它们的骸骨。现在,这里至少生活着两种熊,此外还有美洲狮或美洲豹、山猫、狼、狐狸、蛇、蝎子、黄蜂、狼蛛这些猛兽和毒物,可是要论起这片大山中的生存之王,不少人认为一种野蛮彪悍的黑蚂蚁当之无愧。这些无所畏惧又不安分的小恶魔终日游荡,尽管只有大约6毫米长,却比我见过的所有野兽都更热衷于打架和撕咬。据我观察,它们会毫无缘由地攻击蚁穴附近的一切动物。弯曲如冰钩的口器占了它们身体的大部分,磨炼武器似乎是它们最重要的生活目标和乐趣所在。大部分黑蚂蚁的领地都建在树洞或有腐朽部分的金杯栎里以便建巢,也许这一选择是为了借助金杯栎的坚固来抵御其他动物和风暴的袭击。它们日以继夜地忙碌,爬进黑暗的洞穴,攀上最高的树木,不管是清凉的山谷,还是炎热暴露的山梁,处处可见它们漫游猎食的身影,除了天上和水下,它们的足迹遍布大路和野径。从山脚往上海拔约1600米的范围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掌握,不需一声吼叫和呼喊,它们的警报就能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去。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必要如此骁勇好斗,实在找不出符合常理的解释。当然,它们有时是为了保卫家园而战,可平时只要发现能咬的东西,它们随时随地都能发起攻击。一旦发现人或兽身上的可攻击之处,它们就会一头扎下,将口器插进去,就算身子被撕裂也决不松口,反而越咬越深。这种凶残的生物分布如此广泛,壁垒又如此坚固,它们让我陷入沉思,看来要实现众生同享爱与和平的统治,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在离营地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我路过一棵树径将近3米的死松树。这棵松树从头到脚都被火舌卷噬过,如今看来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柱碑。一种色泽乌黑的大蚂蚁在这伟岸的柱体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它们勤勤恳恳地在木头中挖出隧道和蚁室,无论是朽烂的还是木质尚好的部分都一往直前。枯树基部锯屑般的木渣堆积如小山,据此可以判断整个树干内部已经如同蜂窝了。比起它们好斗且具有强烈体味的小个子同胞来说,这种大蚂蚁看起来比较聪明,在需要的时候当然积极应战,但平时的行为举止就要斯文得多。不论是屹立的枯木还是倾颓的横枝,它们都可以在里面建造城市,但绝不会把蚁穴建在坚实的活树里或是地下。如果碰巧在它们的领地附近坐下休息或是写笔记,肯定会被在外游荡的蚂蚁猎手发现,它们会小心翼翼地上前研究闯入者的属性,并判断该如何应对。如果你离蚁城不算太近,并且一动不动,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脚上跑几个来回,然后爬到你的腿上、手上、脸上、裤子上,似乎在综合评估你的威胁性,如果觉得一切正常就安静地悄然退去。然而,如果你身上有让它们感兴趣的地方,或者有可疑的动作刺激到它们,马上就会被大咬一口,那可真是太要命了!在我看来即便是熊吻或狼噬也无法与之相比。当一阵尖锐的刺痛像电流一般沿着被激怒的神经传来,你就会见识到自己的感官有多么敏锐了。当那阵因剧烈疼痛引起的短暂失神逐渐缓和,你才会猛然尖叫出声,一把抓起那痛苦的缔造者,困惑而无辜地与它面面相觑。所幸,加倍小心的话,这辈子也就会这样被咬一两次。这种吓人的蚂蚁体长大约2厘米,是熊的佳肴。熊会先把它们栖身的木头撕咬得粉碎,然后把蚁卵、幼虫、雄蚁、蚁后,连着承载蚁穴的腐木和尚完好的木头一同卷进嘴里,当成酸辣风味的肉酱囫囵吞下去。有登山客告诉过我,掘土印第安人也对这群蚂蚁情有独钟。他们不光爱吃蚂蚁的幼虫,甚至连成虫也不放过。他们的吃法是先咬下蚂蚁头,再津津有味地品尝味道酸涩的蚁身。咬人者人亦咬之,这世上所有咬人的动物,无论大小,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这里还有一种漂亮、活跃,看起来也很聪明的红蚂蚁,体型大小介于上述两种之间。它们住在地下,在巢穴上用种皮、树叶、草茎等垒砌起高高的一堆,食物大概主要是昆虫、叶子、种籽和树液。大自然需要哺育多少张嘴啊!我们有多少邻居,对它们的了解又何等贫瘠,与这些邻居相遇的机会又那么少!想想吧,还有无数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小生命,小得几乎看不见,和它们比起来,最小的蚂蚁都是乳齿象一般的庞然大物。

6月14日

这一带的瀑布和落水下的深潭都是由飞泻而下的水流冲刷而成,潭中水质清澈,少有碎石。被瀑流冲下来的大岩块堆积在水潭前不远处,形成了一道堤坝,和水蚀作用一起不断扩大着水潭的面积。当春季冰雪消融时,上游支流水量突增,从山坡咆哮而下的洪水会带来突如其来的改变。那些无法被冬夏两季的水流撼动的早期落入河道的大岩石,在洪水的冲击下就像被一把威力巨大的扫帚推到了前方,和之前的石坝汇成一体,形成一道新坝;体积稍小的石块则被水流带到更远处,一路依据大小和形状的不同,散落在河道中各处能消减水流冲击的地方。然而,春季洪水的影响有限,能让瀑布、池塘和石坝三者间的关系发生巨大改变的还是无规律的突发性洪水。那些生长在洪流冲刷下的沉积岩上的树木可以证明。最近的一次大洪水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它唤醒了一切可移动的物体,跟随洪流回旋舞动,共同踏上一段美妙的旅程。历史上的大洪水可能发生在夏季,被称作“云暴”的大雷雨降落,汇聚的水流在山间开凿出宽阔而陡峭的溪沟,水量骤然集中,形成轰鸣的激流冲进主河道,虽然匆匆而过,却蕴含着巨大的搬运能力。

距离营地最近的池塘石坝底沿下的溪沟中巍然立着一块古洪水时期带来的大石头。这块花岗岩近似立方体,高约2.4米,从顶部到侧面正常水位线的位置以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苔藓。今天我爬到石头顶上躺下,才发现这里简直是我到过的最浪漫的地方——整块的巨石、青苔遍布的平顶、光滑的侧面,方正、坚实、孤立,如同一座祭坛。前方瀑布扬起轻柔的水雾洒在上面,刚好维持苔藓层的生机;下面的潭水清澈碧绿,白浪层叠;池边的百合娇羞颔首,像仰慕者列队一般围了半圈。绽放的山茱萸和赤杨交织成拱形的绿荫,丝丝缕缕的阳光被繁密的枝叶筛出幼细的金线。绿叶掩映的半透明穹顶之下是那么舒适安宁、清凉宜人,水流奏响的音乐又是那么欢快——瀑布撞击的低音轰鸣、湍流急转的琤琮悦耳、水花四溅的叮咚作响,还有水流从巨石畔掠过发出丰富多变的细语与低喃,又在千万颗小石头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一路滑过蕨叶搭成的隧道而去。一切都像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就像身处安静的房间,每一种音效都近在耳边。这里如此神圣,让人不禁期冀上帝的降临。

入夜后,营地安静下来,我摸黑回到圣坛石上,在那里度过了一夜——在水畔,在叶幕和星辉下。此时的一切比起日间更令人难忘,白色的瀑布依稀可见,用庄严的热忱唱响自然的情歌,星光从叶片间漏下来,仿佛加入了白水的合唱。这珍贵的一夜,珍贵的一天,它将在我心中留存永远。感恩上帝不朽的馈赠。

6月15日

又是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阳光洒上漫长的山坡,将苏醒的松林染成金色,振奋了每一根松针,让一切生灵充满欢欣。知更鸟在赤杨和槭树林间鸣唱,几乎从这片美好的大路诞生伊始,同样的歌谣就年复一年地被唱响,让岁月变得快乐,变得甘甜。它们在山谷中和在农家果园中一样怡然自得。此外,这里还有巴洛克黄鹂(Bullock’s oriole)和路易斯安那裸鼻雀(Louisiana tanager)、多种莺类,以及其他游吟诗人般的小型山鸟。大多数鸟儿现在正忙于筑巢。

又发现了一棵华丽的金杯栎,树干直径近2米;一棵花旗松(douglas spruce,学名Pseudotsuga douglasii),直径2.1米;以及一株红蛇韭(twining lily,学名Stropholirion californicum),茎长约2.4米,开了六十朵玫红色花。

糖松的球果近似圆柱体,顶部略尖,底部圆形。我今天看到的一颗长达60厘米,直径约15厘米,鳞片正在逐渐爆开的球果。营地附近另一棵糖松的球果长约48厘米,如果生长条件适宜,成熟球果的平均长度一般将近46厘米。在海拔大约762米的林带下缘,糖松球果的个头稍小,大约为30到38厘米;在约2100米以及它们生存的海拔上限——约塞米蒂地区的糖松球果差不多也是这个尺寸。这种雄伟的树值得无穷尽地研究,也会是研究者的欢乐之源。看着它硕大的穗状球果我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它正圆形的主干拔地而起30多米,不枝不杈,和泛着微妙的淡紫色的树皮、壮丽的树冠、下垂的羽状枝条一起形成了一顶王冠,任何时候都那么引人注目。在习性和外观上,糖松看起来和棕榈树颇有相似之处,但我从未见过棕榈能有如此庄严的外形和姿态。在阳光下,它们泰然沉默,若有所思;在风暴中,它们迎风狂舞,每一根松针都激动震颤。

未长成的糖松和大多数松柏一样,挺拔笔直,形状规整,等长至五十至一百岁时,才开始显露其独特的风姿,因此你找不到两棵完全一样的盛年或高龄糖松,每一棵都值得细细欣赏。我给它们画了许多素描,但还是恨不能描出每根松针。据说糖松能长到九十多米,但我丈量过的最高的一棵要比这个数字矮近2米。营地附近最大的一棵糖松直径近3米,但我听说有些能长到3.7~4.6米。如此大的树径保证了糖松能长得很高,从外观上看,树干上下粗细差别几不可察。与糖松比邻而居的西黄松也几乎一样高大。幼树上银色的叶子在新苗和枝条梢头聚成圆柱形的刷子,十分华丽,有风拂过,松针都被吹向同一方向,每棵树都幻化成一座燃烧着太阳光焰的白塔。这个闪亮的树种真该被命名为银松。西黄松松针有的长逾30厘米,几乎和佛罗里达长叶松(long-leaf pine)相当。虽然和糖松几乎同样高大,但西黄松耐贫瘠的能力似乎更为优秀,虽然它的树形就是规整的圆锥形,相对较小的球果硬绷绷地藏在松针里,基本习性和形态也普通得多。如果没有糖松,西黄松必然会是世界上八九十种松树中的王者,光明中的最光明者,享受万木敬仰。就算是无生命的雕像,那它们也仍然是伟岸的事物!生命在它们的每一丝纤维、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华丽闪耀的银针里搏动、颤栗、满溢,那就是植物王国里的神祇,它们在天国的目光下巍然挺立千万年,被一代又一代人注视、热爱、赞美。在这里和更高的山上,还生长着众多能分泌树脂的喜阳树种——甜柏(Libocedrus)、花旗松、银冷杉(silver fir)、北美红杉(sequoia),全都闪闪发亮。放眼望去,在这片山林里,在这神佑的群山之中,我们继承的财富实在是太丰富了。

太阳落下了。西天的霞光染红了世界。远处的派勒特峰上,熠熠生辉的林木悄然肃立,思绪万千,它们在接受夕阳的晚祷和祝福,这场告别式庄严隆重得仿佛树和太阳间的永别。日光消散,彩霞染出的魔境也被打破,森林在星光和晚风中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6月16日

早上,一名来自布朗平原的印第安人在我们毫无防备时闯入了营地。我当时坐在石头上翻阅笔记和素描,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沉寂缄默,就像一截已经矗立几百上千年的老树桩,纹丝不动,饱经风霜。大概每个印第安人都有这种走路悄无声息的高强本领——他们会隐藏自己的行踪,就像我在这儿观察过的一种蜘蛛,在遇到危险——例如鸟儿落到它们布网的灌木上时,会立即在弹力十足的蛛丝上飞快地弹走隐蔽,速度快得只能看见虚影。即使在几乎无处藏身的环境下,野外的印第安人也能避开侦查,这种能力逐渐积累自艰辛的狩猎和战斗,接近目标、出其不意,或是被迫撤退保命时躲避敌人的耳目。历经数代的经验传承下来,最终被人们笼统地概括为本能。

营地周围,群山表面看上去平滑流畅,一成不变。羊圈以外,连小径都难觅,只在溪水旁、森林稀疏或是没覆盖到的区域有小片的暴露空地。在那些最平坦的暴露带或地块上,可以发现鹿道,有些很有可能是熊留下的脚印,不过这种厚重的大脚印和众多其他小动物的足迹一样极为依稀浅淡,连蛛丝马迹都算不上。在主山脊上和大一些的支流旁,可以追寻到印第安人的小径,但也相当模糊,完全不像平常山道。没人知道印第安人在这片山林中游荡了多少个春秋,也许已经有成百上千年了,早在哥伦布抵达这片大陆的海岸线前很久,他们就来到了这里。很奇怪,除了这些小径他们并没有留下更明显的人为痕迹。印第安人脚步轻柔,对自然的影响几乎跟鸟类和松树一般轻微,他们用枝叶和树皮搭建的小屋寿命也长不过林鼠的窝棚,就算是那些存世时间较长的建筑,过个几百年也都荡然无存,只留下片片为了扩大狩猎范围而焚烧过的山林遗迹。

这和大部分白人的所作所为大不相同,尤其是在山下的金矿产区——坚硬的岩石被炸开凿出道路,奔腾的河流被水坝拦截、驯服、改流,沿着峡谷一路引向矿区,在那里像奴隶般终日劳作。河水要么在漫长的引水渠里踩高跷般跨过一道道山梁,流过云霄,要么被禁锢在铁管中,上上下下穿越峡谷和山峦,最终的任务是冲去大山表面的丘陵和深厚积土,筛选剥离出每一处含有黄金的沟壑和平地。这就是狂热的数年中白人留下的印记,更不用说那些散布在山脉两侧的工场、农田和村庄,一直绵延数百公里。抹去这些印记需要漫长的岁月,大自然只能尽力让树木重生,让花草再放,扫除从前的大坝和水渠,抚平成堆的砂砾和碎岩,耐心地去愈合每一道伤疤。大规模的淘金风暴已经过去,鬓角灰白的老矿工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在各处废矿挖些残金勉强为生。地底爆炸的轰隆声仍未断绝,这次是为了开掘出石英矿。比起若干年前靠血汗苦劳掀起的狂潮来,现在对景观造成的破坏已经相对较轻了。所幸,山区中富含黄金的板岩大多集中在山脚,我们扎营的这片地区依旧保持着荒野风貌,高处山峰上的白雪也仍然无瑕得如同长空。

云之国里昨天还垒了几座山丘和半圆峰,今天却空空如也。日光苍白而轻薄,却温暖宜人。大自然的脉搏在旺盛地跳动,春日山间风和日丽的气候令人迷醉。夜间从山巅吹下来和煦的微风,白天只有些微从海洋、低地的山丘和平原上传来的气息,有时甚至全然无风,连叶片也一动不动。这里的树并没有经历过太多风。

和人一样,绵羊一饿就管不住。这群长着蹄子的蝗虫几乎吃光了营地周边二三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叶片,只要它们够得着,就连灌木丛都被啃了个干净。任牧羊人和牧羊犬再卖力驱赶,羊只还是散落到四面八方,被掩藏在烟尘里。原本的十六只黑羊已经少了一只,我担心跑丢的还有更多。

6月17日

早上趁着羊群跳出畜栏的窄门时清点了一下数量,大约丢了三百只。牧羊人没法离开营地,只能由我去找羊。我往皮带上系了块面包皮,就和卡洛一起出发,往派勒特峰的高坡上去了。尽管找那些蠢羊要费点力气,这一天还是过得很愉快。我为寻羊而去,所幸回来时也完好无损。围绕着地平线出现了一环奇特的光晕,白而稀薄,渐渐淡入蔚蓝的天空,像是极光冕常见的现象。空中只有浅浅几缕云,纤细得如同丝线。我径直走到羊群常去的区域附近,沿着外围搜索,果然发现了这些漫游者留下的踪迹,它们已经爬到高处的山脊,进入了一块鼠李林环抱的空地。卡洛很清楚我此行的目的,卖力地嗅着羊群的气味带我找到了它们。绵羊们挤成一堆,怯生生的,也不吱声,显然,它们在这里待了一整晚又一个上午,根本不敢出去觅食。就像有的人一样,他们虽然逃脱了圈禁,却又害怕起自由,变得惊慌失措了,似乎更情愿回到原先熟悉的牢笼中去。

6月18日

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世上没有更美好的日子了。我所听过、读过的对天堂的描述也抵不上它的一半。正午,云层只占据了天空的百分之五,用洁白而朦胧的笔触在碧空中描画出精妙的图案。

这群长毛蝗虫够不着的山梁高处和山丘顶上,是狼薄荷、仙女扇(clarkia)、金鸡菊(coreopsis)和一丛丛高大的草本植物的欢乐舞台,有些草能长到像松树一般迎风摇摆。各种难以定种的羽扇豆大部分已经过了花期,众多其他野花也逐渐凋谢,昔日明艳照人的花冠都落了,只留下茸茸的冠毛,像一颗颗晨雾中的星星。

今天又有布朗平原的访客到来,一位背着筐的印第安老妇。她和上一位从那里来的客人一样,行动悄无声息,等我们发现时已经走到了眼前。我不知道她到底在一旁静默地注视了我们多久,就连几条狗都没注意到她诡秘的行踪。我猜她只是路过,大概是要去某片山野采集羽扇豆、富含淀粉的雨伞草叶和鲜嫩的根茎。她穿着破烂的印第安印花棉布服,远称不上整洁。虽然和大自然里的动物们共同分享荒野的物产,但她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如动物们干净漂亮。真奇怪,只有人类会显得脏。如果她穿的是皮毛,或是草编,甚至用刺柏(juniper)、翠柏树皮编的服装也好,至少在外观上能融入荒野,就像一头狼、一只熊。不过在我看来,和那些穿奇装异服、能吓坏鸟儿和松鼠的游客们相比,这些被蔑视的人类同胞并没有多接近自然半分。

6月19日

一整天都阳光灿烂。叶影遮蔽下的岩石秀美动人!尤其是金杯栎叶的影子,清晰而独特,任何艺术手法都描绘不出它的优雅和精致:它们静止时犹如映刻在岩石上的一幅工笔;轻柔滑过的样子又好似在躲避外界的噪音;起舞时轻捷翩跹,欢快回旋;在洒满阳光的岩面上蹦跳时又好比浪花拍打海岸的岩礁绝壁一般迅猛。阴影之美真实而丰富,又因数量繁多使得这美丽加倍。硕大的橙色百合列阵整齐,花和叶风华正茂,它们是高贵、健壮的植物,大自然的宠儿。

6月20日

早上,几只蠢羊被困在杂乱的灌木丛里了,像是自投蛛网的苍蝇,我只得去把它们弄出来。卡洛找到它们,轻轻松松就把它们赶出了困境。比起羊来,狗的智力真是高了不知道多少倍!卡洛实在是最深情、最忠实的朋友和救助者。高尚的圣伯纳犬是整个物种的骄傲。

香脂树(balsam)、松脂和薄荷把空气熏得芬芳,每一口呼吸都值得向上帝感恩。谁能想到这片粗粝的荒野竟会如此优美,入目皆是画卷般的美丽景色。置身其中,就像端坐于一座宏伟的穹顶大帐下,观看一出由风景、音乐和焚香上演的磅礴戏剧——每一道的布景、每一种表演都趣味横生,根本不必担心忍受片刻的沉闷与无聊。在这里,上帝仿佛竭尽全力,像凡人一样在饱含激情地卖力工作。

6月21日

沿着河岸漫步,去我的百合花园。这些荒野里的百合尽善尽美,总能引发人们无穷尽的爱慕和惊叹。池潭边变质板岩上的空洞中堆积着黑色腐殖土,它们的鳞茎就埋在里面,既能得到充分的水分滋养,又能避过洪水的冲击。它们长而光滑的茎干上,每一层叶轮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和花瓣一样精致完美。倾斜在它们上方的树木枝条过滤和调节了强烈的光线与温度,为它们创造出适宜的环境,满足了对光和热的需求。无论正午的暴风雨多猛烈,它们都安然无恙。迷人的苔藓在下面铺成了地毯,丛丛蕨叶缀饰在边缘,地面还开着堇菜和点点雏菊。连身旁的事物也都甜美而清新,一如百合本身。

今日的天空中只耸立着一座孤独悠远的粉白色云山,但光和影的润饰让它显得无比丰富。那巨大的穹顶、浮凸隆起的山脊,以及云山的峡谷沟壑中呈现出的色调都美得令人忘言。

6月22日

大部分时候都是阴天。带来阵雨的积雨云定时出现,还有一层薄薄的云雾一般飘浮在头顶,大约弥漫了四分之三的天空。

6月23日

啊,山中的岁月广阔、宁静、无穷无尽,让人想立即投入工作,又想安然休息!这样的日子里,万物都一样地神圣,为我们打开无数扇目睹上帝的窗户。一个人只要有幸在山中度过一日,以后纵是劳累疲惫,也绝不会再倒在路旁。无论命运如何,无论长寿还是短命,坎坷还是平淡,他永远富有。

6月24日

照例又是阴天和打雷。牧羊人比利遇上了大麻烦,他宣称这群羊里的恶魔之多在整个绵羊畜牧史上空前绝后。不管跑丢了多少,他都不会多走一步去找,理由是很有可能这边找回来一只,那边又弄丢了十只。于是,寻找失落羊只的任务落到了我和卡洛头上。比利的小狗杰克也不叫人省心,每晚都要跑上山到布朗平原去探访邻居。它是条模样平凡的杂种狗,谈不上名贵的血统,但对待爱与战争的态度却极有骑士精神。它咬断过绑在身上的每一根绳子和皮带,害得主人不得不一次次穿过灌木林去把它拽回来,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弄了根杆子一头系在狗脖子上,一头捆在一棵结实的小树上。可夜里杆子经常翻转,在杠杆作用下,连接杆子和树那头的绳子很容易被磨断,然后杰克又可以踏上往日的征程,拖着杆子穿过灌木林,平安到达印第安人的聚居地。随后,它的主人跟着找来,二话不说先给它一顿打,骂骂咧咧地发誓今晚一定要“修理这只昏了头的狗”。晚上,比利毫不留情地用我们的铸铁锅盖困住了它。那锅盖的分量和狗差不多,被系在狗的颈圈上,紧勒着下巴,让可怜的小家伙几乎无法动弹。它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没法转头看,晚上想躺下也只能先拉长身体,伸直前腿趴在锅盖上,然后将脑袋老老实实放在两腿之间。然而,天还没亮,我们又听到杰克在远处高坡上吠叫,铸铁枷锁根本不管用。它肯定是靠两条后腿直立走过去,更确切地说是攀登上去的。沉甸甸的锅盖被它当成盾牌紧紧抱在胸前,对于敌人来说这可真是一块令人敬畏的重甲。接下来的一晚,狗和锅盖被一股脑儿塞进了一个旧麻袋,愤怒的比利终于取得了胜利。就在出发前,杰克刚被响尾蛇咬了下巴,一个多星期以来它的脑袋和脖子肿得有平时两个大,可即便如此,它还能轻快活跃地到处乱跑,还好现在总算彻底痊愈了。它得到的唯一优待就是新鲜牛奶,比利时不时要逼着它喝下约4~8升,也不管它中毒的咽喉有多疼。

6月25日

尽管只是牧羊营地,我也已经把大山里的这片空谷当作了家,在这里感受到的温馨与美好与日俱增,让人不舍得离开。百合花园目前还完好无损,没有遭受羊群的践踏。这些毛发褴褛,饥肠辘辘的可怜家伙们,我真心怜悯它们。它们每天要走上好几公里才能吃够总共15到20吨灌木嫩叶和青草。

6月26日

盛花期的太平洋狗木(Nuttall’s flowering dogwood,又名Pacific dogwood,学名Cornus nuttallii)非常漂亮,通体一片雪白,总苞直径约15~20厘米。一棵生长在河畔的狗木大约有9~15米高,如果旁边没有别的植株影响,它的树冠能伸展得相当大。它绚丽的总苞吸引来大群的飞蛾、蝴蝶和其他各怀目的而来的长翅膀生物,我想它们和树应该有互利关系。狗木喜湿,和赤杨、柳树和黑杨(cottonwood)一样需要大量水,所以在河边生长得最为繁茂。但是,也有一部分狗木会植根在峡谷潮湿隐蔽的松林下,不过树形要矮小得多。等到秋天,它们的叶片转变成红色、深紫、淡紫等多彩迷人的色调,比花更为艳丽。背阴面的山坡上,还有一种大量生长的灌木大概是黑果茱萸(blackfruit Cornel;学名Cornus sessilis),它们的叶片是羊的食物。

远处有几道闪电划过,伴着大大小小的雷声滚滚。

6月27日

通往派勒特峰顶的清凉山坡上,加州榛(beaked hazel;学名Corylus rostrata, var.California)是常见树种。榛树对我们有着特别的意义,就像我们的祖辈热衷于怀念气候凉爽的故土上生长的栎树和欧石南(heaths),我们对这些植物的感情也代代流传。这种榛树大约1.2~1.5米高,叶片柔软多毛,触感柔顺,可口的榛果是印第安人和松鼠钟爱的美味。午间,天空依旧飘着白色的云朵,一如往常。

6月28日

温暖醇厚的夏日,炽热的阳光振奋着每一根神经。松树和杉树的新叶几乎已经长成,一根根光亮耀眼。蜥蜴在滚烫的岩石上闪着光,生活在营地附近的几只都已经被驯化得差不多了。看来它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很关注,不过应该只是好奇地旁观,没把我们当作威胁,只顾着扭过头回望我们,摆出各种帅气的姿势。这帮长着迷人眼睛的老实家伙,等到拔营离开时我会舍不得它们的。

6月29日

我认识了一种特别有趣的小鸟[13],它们喜欢在瀑布和河流主干道的急流旁飞舞。从体格上看,它不是水禽,却靠水而生,从不远离溪流河道。它们的脚没有蹼,却敢无畏地俯冲进打着漩涡的深水中心。它们在河底找到了食物,然后用翅膀从水下游上来,跟鸭子及其他潜鸟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它们会走到浅滩上去,时不时把脑袋伸进水里,又是猛晃又是点头,活泼欢闹,无疑是想要引人注目。它们的个头和知更鸟差不多,翅膀短而利落,既适于在水下游泳又适于在空中飞翔,不长的尾巴斜斜上翘,根据这一点,以及上下点头的姿态来看,又有些像鹪鹩(wren)。这种鸟的羽毛是朴素的蓝灰色,头部和肩部稍有褐色。它们在一座座瀑布间灵活地穿梭,在一处处湍流中自由地滑翔,翅膀拍打得像鹌鹑(quail)一般有力,在水流中翩然起舞。它们通常在凸出水面的岩石或是搁浅的障碍物上歇脚,极为难得的情况下,也会像普通在树上生活的鸟儿一样栖息在横生的干燥树枝上。这种鸟儿的仪态举止极其怪异,优雅又有些造作,不过歌唱得很好听,有些像画眉鸟(thrushy),婉转清亮,音调柔和而不嘈杂。光看外貌,人们或许会以为它们的歌声也和外表一样地活泼轻快,但实际上那歌声既没有那么锐利,也不算抑扬顿挫。这鸟儿的生活太浪漫了!它们飞舞在山溪河流最美的段落,树荫、清凉的水流和水雾将夏日的酷暑调节得温和宜人。鸟儿们日夜浸淫在河流的歌声中,难怪也是出色的歌手。这些小诗人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歌,因为急流和瀑布的气息都应和着音乐,它们或许早在出生前就已经接受了启蒙,在还是一枚卵时就跟随着瀑布的轰鸣震颤。我还没找到它们的巢,但肯定就在河流附近,因为它们从不离开水。

6月30日

天气时阴时晴,云朵白得发亮。派勒特峰顶上成排的高大松树看起来像只有十几厘米高的模型,为缎子一般的天空勾画出精致的花边。全天的平均云量大约占了四分之一天空,无雨。难忘的第一个月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这里的美层出不穷,数之不尽,不需要像太阳光照或海洋河流的潮汐一样被历法划分,只有平和、欢喜、源源不断的美。每个早晨,从沉沉酣眠中醒来,快乐的植物们、所有大大小小的动物伙伴们,甚至连岩石都在高喊:“快醒醒,快醒醒!来庆祝吧!来爱我们,和我们一起唱歌。快来,快来!”回望营地树林,寂静、浪漫迷人而又宁静,这个6月应当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真实至极、神仙一般自由、无拘无束恍若永恒,这将会是一段不朽的日子。一切都平等而神圣,流畅、纯净、野性,闪耀着天国之爱的光辉,绝不会被模糊、被玷污,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7月1日

盛夏来临。植物的种籽都已经蹦出花托和果荚,去寻觅它们命定的繁殖地。有些就在父母亲身旁扎根生长,更多的则乘风远去,落在陌生的草木间。大多数幼鸟已经羽翼丰满,能够飞出巢了,但还要依靠父母的照料,需要它们的保护、喂食和进一步教习。鸟类的家庭生活真是美满,难怪大家都喜欢它们。

我喜欢观察松鼠。这里生活着两种——加利福尼亚灰松鼠(The California Gray)和道氏红松鼠(Douglas Squirrel)。后者是我见过的最耀眼夺目的松鼠,它们的生命就像一团火,尖锐的脚趾令每棵树都刺痒难耐;又像是凝聚了群山鲜活的精力和勇气,阳光一般远离疾病侵扰。这种动物简直不会疲倦也不会生病。它似乎将群山当作了自己的领地,一开始想把整群羊,连带牧羊人和牧羊犬一起赶跑。它怒气冲冲的模样太可爱了!眼睛圆瞪,牙齿尽露,连胡子都带着表情。如果不是小得这么滑稽,这肯定是个可怕的家伙!我很想多了解一些它的成长过程以及一年四季在树洞里和树顶上的生活。奇怪的是,我没能找到一窝小松鼠。道氏红松鼠和生活在大西洋海岸的红松鼠有着相近的血缘关系,它们也许就是沿着横亘东西绵延不断的北方森林迁移到了大陆的这一头。

加利福尼亚灰松鼠是最漂亮的一种,也是除了毛茸茸的邻居道氏红松鼠之外最有意思的一种松鼠。它们的体型比道氏红松鼠大一倍,但远没有那么活跃,在树木上的活动也没那么声势浩大,穿行在枝叶间时引发的动静比起它们的小兄弟来要小不少。我从未听过它们大声吼叫,除了对我们的狗。觅食时,它们安静地在一根根树枝间穿梭,翻检去年的球果,看看鳞片间是否残留有些许松子,或是从地上的落叶里捡拾落下的球果,现在这个季节还没有新产的果子。它们的尾巴一会儿荡在后面,一会儿遮过头顶,或是水平支着,或是蜷得像一团卷云,每一根毛都柔顺、整洁、闪亮,再辛苦劳累也依旧光彩照人,像一朵蓟花(thistle)的冠毛一样漂亮。它们的身体看起来和尾巴一样轻盈。小个头的道氏红松鼠性格热烈火爆,爱吹牛、爱战斗、爱表演,行动迅猛得几乎能抓伤观察者,杂耍般的夸张动作能把人看晕。灰松鼠则是内向的,行动一般也很隐秘,似乎时刻都在提防着敌人从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上、每一根圆木后面跳出来,它们显然只想独处,既不想被看见、被欣赏,也不想吓到对方。灰松鼠是印第安人猎食的对象,所以它们有理由如此谨小慎微,更何况还有鹰、蛇、野猫等其他天敌存在。在食物充裕的树林中,它们会穿过隐蔽的密林,翻过倒伏的树干,到喜欢的水塘去喝水。又干又热的天气里,它们几乎每天都会定时出现。这些水塘据说个个都处在印第安人的严密监视下,尤其是那些背着弓箭埋伏在地上的男孩子,他们射杀猎物时悄无声息。尽管天敌不少,松鼠仍然是一种快乐的动物,是大森林的宠儿,不知疲倦的生活方式的代表。在我看来,大自然的所有野生动物中,它们是最狂野的一种。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进一步了解彼此。

通往营地南面的山坡上丛林密布,这里不仅是无数快乐的鸟儿的筑巢地,也是奇特的林鼠(wood rat,学名Neotoma)的家园和藏身之所。这是一种漂亮有趣的动物,见到它的人肯定会被吸引。它长得更像松鼠而不是老鼠,个头也比老鼠大很多,和青色板岩同色的披毛精致、丰厚、柔软;肚子上有白毛;大耳朵薄而透明;眼神又大又温柔,水汪汪的;爪子细瘦,锋利得像针;四肢强壮,会像松鼠一样爬树。林鼠的眼神可比老鼠或松鼠纯真多了,它们很容易接近,乐于相信对方的善意。对比荆棘密布的丛林生活环境,它们的样子过于精巧了;它们的巢穴也和外貌不相称,不过里面还是铺得很软和。它们的房子是这片山区里所有动物中造得最大最显眼的,路过的旅人猛然间首次看到这样一组建筑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它们用各种小棍搭房子,随意捡来的朽烂树棍、就近啃下来的多刺的绿色枝条都有,整幢房子就是个大杂烩,只要是搬得动的,小土块、石头、骨头、鹿角等等,全都堆在一起垒成一个圆锥形,像是个准备生火的柴堆。这些奇怪的小房子有的高度和直径都可达1.8米,通常十来个一组建在一起,与其说是为了社交方便,不如说是因为食物和庇护的需要。穿越偏僻山侧那茂密杂乱的丛林时,孤身只影的旅人猛然间撞见这样一片奇怪的村落肯定会吓一跳,以为自己闯入了印第安人的聚居点,为自己将会受到的待遇忐忑不安。可他不会看见野蛮人的脸,也许连一个人都见不到,最多只有两三个真正的居民坐在自家小屋的屋顶上,用荒野中最温和的眼睛打量着陌生人,并允许他靠近。

在林鼠粗糙的尖顶房中央,是它们嚼下树皮的内层纤维垫成的柔软的巢,上面还铺着羽毛以及柳树和马利筋(milkweed)种籽的茸毛。这种住在粗糙而厚实的房子里的精巧生物让人想起那些绽放在长满尖刺的总苞里的娇嫩花朵。有些林鼠把窝建在树上,离地9~12米不等,有些甚至会建在人居的阁楼里,如同燕子和朱顶雀(linnets)一般,虽然习惯了野外的孤独生活,似乎还是想寻求人类的陪伴和保护。

林鼠不仅擅长家政,还以偷窃闻名。不管什么,只要搬得动,它们都会拖到自己奇怪的小屋里,餐刀、叉子、梳子、指甲、锡杯、眼镜,无奇不有。我猜,它们这么干是为了加固自己的防御工事吧。据我了解,它们藏在窝里的食物和松鼠几乎一样,都是坚果、浆果、种籽,有时还有树皮和各种鼠李科植物新发的嫩芽。

7月2日

温暖、晴朗的一天。植物、动物和岩石都在兴奋地震颤,树液分泌旺盛,血流涌动加速,水晶般的山体中,每一颗微粒都在震颤、旋转,如星辰般欢快和谐地起舞。无论在何处你都看不见沉闷,也绝不会想起它。永无停滞,永无消亡。一切都应和着自然大心脏的搏动,敲打着喜悦而有韵律的节奏。

珍珠般的积雨云堆在高山之上。那些云没有银边,因为它们通体银白。那是最明亮、最清爽、最坚如磐石的云,形态变化最莫测,边缘也最清晰,在我走过的所有地方、经历过的任何季节里,都绝无仅有。它们是世上最高的山脉,每天观察这些雪白的云山聚起又消散,都能让我惊奇赞叹。那些巨大的白色圆顶山高达数英里,每次凝望都会有新生的爱慕涌上心头。然而,就在这天光山色间,食物问题却让我们饱受打击。面包已经吃完好几天了,我们对它的渴望显得有些非理性,毕竟还有足够的肉类、糖和茶可以享用。身处物产丰富的荒野之中,我们却觉得食物匮乏,这真是咄咄怪事。印第安人让我们羞愧,连松鼠都比我们强——富含淀粉的根茎、种籽和树皮到处都是,可仅仅因为食物品种短缺就能打破我们的身体平衡,让我们不能全身心享受最大的快乐。

7月3日

温暖。微风刚刚够穿过树林,吹来千万处的芬芳气息。松树和杉树的球果长势很好,每棵树都流淌着树脂和香蜜,种籽熟得很快,预示着丰收的一季,松鼠会有东西吃了。各种坚果离成熟还远,它们就已经开吃起来,却从未见它们吃坏过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