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还君明珠,就叫她明珠
八个月后。
今年早早地入了秋,夕阳西下,飒飒秋风,牧笛声声,吹来飞扬的芦花,带着无尽的萧索。
看,远处,那一棵棵火红的枫树,像烧着了似的,天空中一排排大雁正飞向温暖的南方,那一声6声雁鸣是它们告别的话音。
“快!快!”桂茴把朱红的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个脑袋朝外喊:“热水!多打些热水来!”
“………”唐袭舞急急地端了一盆热腾腾的水过来,身后也是端着热水的奔走的宫婢。她不敢哭出声,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桂茴把盆接过去,热腾腾的水雾一股脑冲到她脸上:“不要哭,不吉利!”
“娘娘…娘娘她…怎样了?”唐袭舞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问:“眼下的情况…要不要…去禀报…皇上……”
“……………”桂茴沉默了许久,回头看了看夏织衣,那一位躺在床榻上,遍地是殷红的血淤,衬得那张脸愈发地白,整个人却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桂娘……”唐袭舞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句的话里哽咽着哭腔:“娘娘她…快…撑不住了…”
“不许胡说!”桂茴砰地将门关上,不一会儿,她又打开了门:“你快去赏心殿禀报皇上!娘娘她恐怕是熬不住了!”
“是!”唐袭舞匆匆地点了点头,转身拔腿就跑。
一地的秋叶随着她的裙摆跃起来,在空中低飞着,打了个美丽的圈,悄悄地落下了。
也许,这世间的万物都终将归于尘土吧!
“娘娘,您得使把劲啊!”桂茴半蹲在床榻前,用温热的毛巾不断地擦拭着夏织衣的手心:“再这么拖着,孩子…孩子就…”
“………………”夏织衣只觉得自己躺在云端上,浑身软绵绵的,根本提不上力。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娘娘,您再加把劲,袭舞已去叫皇上了,为了皇上,为了孩子,也为了您自个儿…”桂茴说着,别过头看了看一盆又一盆被递出去的血水,她布满皱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连毛巾也抓不牢实了。
夏织衣咬紧了牙关,鬓边的青筋骤起,如同一道道干瘪的藤条,豆大的汗珠渗出来,使它们如同浸泡在暴雨里。
她这一生都像野草般,任由风吹雨打,低了头,弯了腰,伤了心,都从未有半分的奋起。
可这回,她要为自己做点什么,比如使劲把孩子平安地带到这世上。
“啊——————”
凤栖宫里彻响着她的呐喊,这一声好比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了。
“哇——哇——哇——”
洪亮而清脆的啼哭里,一个蓬勃的生命诞生了。
“织衣!!!”
宫祈仪刚冲进院里,便听到了婴儿天籁般的哭声,他顾不得众人的高呼,直直地推门而入。
夏织衣就躺在那里——那么瘦,如同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叶子,那么苍白,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没有半分的红润。
“恭喜皇上——”桂茴领着一众接生的宫婢,跪叩道:“娘娘生了位小公主。”
“朕看看。”他温柔地抱过孩子,坐到她的床边:“小眼睛像朕,玲珑的鼻子像极了你母妃。”
小不点皮肤红润,眯着眼,一张小嘴吧嗒吧嗒地张合着,仿佛嚷嚷着要吃世界上最甜的糖。
“祈……仪……”
她气若游丝,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张皮,连抬起手碰他的力气也没走了。
“织衣,我在……”
他将孩子放到她身边,又俯身凑近去听她说话。
此刻,像是有一张巨网罩着他,一种绝望的感觉从深海里拍来,绝望如同长着利齿,冷冰冰地咬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这孩子……就…叫…叫她明珠…”夏织衣的指尖轻轻地摸索到孩子的襁褓,一丝微微的笑容如花般绽放:“明珠,明珠…祈仪,我…把她…交给你了……”
“织衣………”他话来不及开口,却被她打断:“祈仪…听我说…我怕以后没机会讲了……”
“……………”宫祈仪紧皱着眉,泪从心里爬到眼中,又倒退回心底,浑身上下窜动着无法遏制的悲恸。
“答应我…我走后…不要…不要把她…养在宫中……”
“我不答应你走,不………”
“还记得…有一次……你问我…若离去,对你…是否还有…半缕的…留恋……”她无力地抬起手,摩挲着他消瘦的脸庞:“有……我有……可如今…我…真的要走………”
“………………”他如鲠在喉,悲恸得不能自已,连句话都说不出了。
相识、相爱的岁月仿佛还在眼前,还似青葱,蓦然回首,却是生离死别。
“如果你……”她苦笑着,终将把这句话咽下了肚子里,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家,该多好。
我们锄田,种菜,捕鱼,砍柴…这世上似乎将会有我们做不完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们老去,坐在窗前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大儿在溪边锄豆,中儿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
“………………”
她这样想着,想着,想着…
“织字!!!!!”
他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却终究难留住她飘走的魂魄了。
他身后,是一片哭声。
他心底,也是一片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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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宫里一片丧白的时候,下起了那年最早的一场雪。
初下雪时,往往雪片并少,亦不过密,如柳絮随风轻,随风愈吹愈猛,雪越下越密,雪亦愈大,如织矣一白网,丈以远则无所见矣。
皇城里久久回荡着哀乐,总伴着雪飘了出去,又绕了回来。这座城,谁进来都出不去。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亭里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彷佛正等待著择人而噬。虽晴了,天空却并不明朗,这人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没有风,连风都似已被冻死。
“明珠。”宫祈仪细细地打量着襁褓里的明珠,恨不能将她刻在心头上:“明珠,你看——这是朕的江山——”
“皇上…”小陆子在身后摆了摆拂尘,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嗯。”宫祈仪淡淡地应着,深情的眼神里只有明珠。
“天黑了雪便化了,马车再出门就不方便了…”
“朕知道了。”
“………………”
“记住,务必将小公主亲手交付给他们。如有差池,朕要你脑袋。”
宫祈仪口中所说的“他们”是宫祈佑个司徒蜓,或者说齐七夫妇。
他想了许久,从枫叶红尽道白雪纷飞,也许她才是对的。这座城会推着每个人往前走,哪怕是万丈的深渊,亦不由人作抉择。
如果说,当年带夏织衣入宫是一开始便错了,那今日他送明珠出宫便是救赎。
他染指了她的岁月,辜负了她的深情,无法再还,唯有将她的遗愿了却。
“那…皇上可有话要奴才转告给佑王?”小陆子低着头,不敢抬眼。
宫祈仪轻轻地吻过明珠的额,仿佛看到了天的边际:“告诉他——这个孩子姓齐,名叫不忘,小名明珠。”
不忘。
那个叫夏织衣的女子,从此长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
永生,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