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湛继位
太医诊脉之时,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而凝重起来,他不时抬头望一眼高湛,犹豫不定地探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出错。高湛用锦帕按住自己流血的额头,一边略带急切地问,“怎么样了?她是怎么了?”
过了许久,太医终于拿下覆在她手腕上的锦帕,站起身来,面色凝重,“皇后娘娘这是小产了。”
“小产,你是说?”高湛大吃一惊。
太医沉重地点点头,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娘娘久处风寒之地、寒气入骨后又因情绪过于激动,所以小产了。真乃皇室之丑啊!”
他低语了两句,谁不知道文宣帝早已过世,如今皇后娘娘竟然小产,太医觉得心底隐隐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望了一眼高湛,“太尉需要上些药吗?”
高湛的心情已由震惊难过转入冷静,他点点头,坐了下来,太医替他包扎之后,他缓缓道,“文宣帝已逝两年,娘娘怎会小产,怕是胡大人诊错了吧。”
“这个——”胡太医犹疑着,心里斟酌着高湛此话的深意以及高湛与此事的关系,顾及他的权势与手段,在朝为官多年的敏锐性让他只觉得自己已经陷身于危险之中,于是一时也不敢再说,高湛继续道,“此事关乎皇后娘娘清誉,还请胡大人仔细诊断才行。”
“是,太尉言之有理。大概是我医术不如从前,诊断出现了差池。”他换上了恭谨的语气。
“那就有劳大人再次诊断!”直到胡太医用一脸歉意的语气说出“该死,娘娘只是感染风寒,寒气入胃,引发的胃出血,待我开些药娘娘服用了便会好”才作罢。
胡太医在昭信宫开完药,宫女煎好令她喝下,直到第二日清晨太医诊脉说无大碍,高湛才允其离开。胡太医急急走到大殿门口,高湛已经使眼色给了一旁的亲信和士开。和士开心领神会后追到胡太医的身后,唤了一句,“胡大人,我们殿下还有话对您说——”胡太医刚转过身,一把利刃已经插入他的腹腔之内,他的身体倒在和士开的身上,和士开微微笑着,将剩下的话说完,“他说送你见阎王。”和士开将刀于胡太医的肚子里扭了两下,再干净利落地拔出,鲜红的血已经染满了他整只手,胡太医瞪大了双眼,捂住流出汩汩鲜血的肚腹,蹲下身去,直直地跪在雪地里,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和士开拿出腰间玉哨,尖厉的玉哨声一响,不一会儿,两个黑衣男子出现在昭信殿门口,和士开吩咐道,“将他带走,让他从此消失在世上,谁也找不到。”
“是。”黑衣男子领命而去,雪地里一摊红色的血迹仿佛璀璨绽放无比妖艳的一朵花,渐渐的落下的大雪掩盖了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纯净如初。
高湛坐在床边,安静又悲凉地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原来她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这个生命存在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是恨是怨还是心疼。尽管知道她是为了高殷才愿意与他欢好,可是当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他还是会感到无比的受伤。
他以为只要对她好,她就会爱上他,永远都不离开他。可是,在她心中,他比不上东魏废帝元善见、比不上高洋,比不上高殷,他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微微捏紧,她在床上嘤咛一声,眉尖微蹙,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连忙唤来一个宫女打来水,润湿锦帕拧干替她擦去汗,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元善见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场大雪,她撞见自己和高洋之间的谈话,悲痛之下病了一天一夜,自此后她便再也未对自己笑过。
“殿下,药来了。”和士开亲自端着药过来,看着高湛一夜没睡、神色疲惫的脸,担忧地道,“殿下,您要不去休息一会吧,我来照顾娘娘。”
高湛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用手将她半扶起来,靠坐在床上,又唤了一个宫女扶住她的双肩,“把药给我吧。”
她身边多数的宫女内监都已被换成他的人,因此他在昭信宫也无需顾及什么。他舀起一勺药,细致地吹了两口,送至她的唇边,再用锦帕擦去,这份耐心温柔的模样看得和士开都目瞪口呆。
他们殿下素来都是要别人照顾的,何时如此细致地照顾起他人来了。他在内心暗暗感慨爱情力量的伟大。
正在这时,她将药一口全部吐了出来,睫毛微微颤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高湛端着药怔在那里,还未回过神来她已一把将药打翻,药汁滚烫飞溅在床上、高湛的手上、衣服上皆被染上一片乌黑的药渍,她直视着他狼狈的模样,眸色淡漠,轻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滚。”
随后她躺下转过身,不再说一句话。
外面的大雪依旧纷纷洒洒,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殿内暖炉熏香袅袅,香气缭绕,却令人觉得寒凉入骨。
“哎呀,殿下,都红了!”和士开回过神连忙掏出锦帕替高湛擦拭着溅到脸上、手上和衣服上的药渍,看到手背上红了一大块心疼不已,一边擦一边道,“娘娘,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殿下呢,你真的是误会我们殿下——”
“住嘴,和士开!”高湛望了和士开一眼,开口制止他的话,“走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怒气与冰冷,他并不是脾气好的男子,见她如此态度,再怎么心疼隐忍也抑不住心底的怒气,他带着一腔情绪掀帘而出。
珠帘大力碰撞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久久回响在空旷清冷的大殿中。
床上女子的身体一动未动,安静沉默地可怕,仿佛已经睡着,又仿佛已经死去。
“殿下,您真的不打算告诉娘娘济南王殿下——”
“不说!还有什么好说的!”高湛显然已经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大声道,“她竟然那样子对我——她竟然那样子对我!亏得我处处为她好,为她着想,她却说我恶心,和士开,她竟然说我恶心。她从未——从未爱过我”高湛气得一脚踢翻前面的花盆,和士开流露出一丝丝的同情,“娘娘那或许只是气话,你告诉她她或许就会消气了。”
“不,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告诉她了!我要让她日日承受丧子之痛”高湛坐进早已备好的马车,像个孩子似赌气一般的大声道,“和士开,不许你再说起她!你上来!”
和士开无奈地摇摇头,由于高湛对他极度的信任与宠爱,他也和高湛一样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出入同车同行,进则同饮共食。他陪伴高湛长达十年之久,早在高湛赦封长广王时,他被选入王府做了行参军,他们便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坐到高湛的身旁,等到高湛渐渐冷静下来,才开口道,“殿下,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跟高演之间,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了。”高湛冷冷一笑,“高演为人心软,重情感,如今受人蛊惑逼死高殷,你认为他能够安心吗?”
和士开点头微笑,缓缓道,“帝王之术,重不在权谋策略,而在攻心。”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早已心领神会。
高演曾为了获得高湛的支持,答应即位后让高湛成为皇太帝,而事后却忘记承诺,立了儿子高百年为太子。不仅如此,高演对高湛显现出了明显的不信任,高演在晋阳登基继位,晋阳成为北齐名义上的国都,而帝国真正的都城邺城却成为高湛的独立王国,掌管机密的散骑常侍高元海、掌管禁军的将领库狄伏连,都是高湛的亲信死党。高演不放心便将库狄伏连外调为幽州刺史,换成自己的亲信斛律光的弟弟斛律羡去担任领军之职,用以分散高湛的兵权。
高湛见此,硬是不让库狄伏连前去幽州任职,亦不让斛律羡前去将军府履职,双方僵持之下,便发生了高殷之事。
高湛岂会不知高演不仅是为了除去心腹大患,更是为了杀鸡儆猴。而高湛又岂是软角色。而眼下的情形更是迫使他加快潜伏在心底已久的计划。
果然高殷死后没过几天,高湛便收到探子密报,高演病倒了。据探子来报,高演每日需服食汤药,病情却日益严重,甚至产生了幻觉,说是看见了高洋与杨愔、燕子献结伴西行,扬言要复仇。整个皇宫仿佛变成了厉鬼的集聚地,扰得人心惶惶,人们四处泼溅沸油,而后拿着火把烧逐,高演极度惊骇,鬼哭狼嚎,到处乱窜,最后精疲力尽,昏厥过去。
很快便到了561年的十月,九月的那场大雪就像是一场幻梦,消融后又恢复了清爽晴朗的天气。
可是她的殷儿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她不被允许踏出昭信宫一步,她甚至无法再见高殷最后一面,殷儿的尸首,就那样孤零零地放在那里,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终日着白裳素服,不施粉脂,诵经念佛。她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信着莫须有的信仰,惟有如此,心里的痛苦才会减轻一点点。
十月下旬,高演在身边之人的劝诫下,决定出去散心打猎,以摆脱心里的忧愁。谁也未曾料到,他会因此丧命。
正在他悠闲自得追捕一只兔子的时候,有一位侍从悄悄来报,不远处有一只麋鹿,高演心里大喜,猛提缰绳、一挥马鞭往马背上抽去,而正在此时,那只兔子如同受到惊吓一般往马蹄下窜过去,正在懒懒晒着太阳的汗血宝马受到两方惊吓,嘶吼一声,马身长立,猝不及防的高演从马上狠狠摔下,几根肋骨瞬间折断。
旧伤未愈,新伤又是如此严重,高演人生的最后半个月中,遭受了此生最为难熬的折磨,不仅仅有身体上带来的伤痛,更有恼人的思绪和对荣华富贵的眷恋与不舍。年仅二十七岁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赐死高殷后,他正准备重拾希望和阳光拥抱新的生活,死神却突然降临,这种强烈的落差与恐惧加剧了他身体的衰竭。与此同时,他的精神又产生了幻觉,他看见高洋、看见满脸是血的杨愔,看见死不瞑目的高殷,他们每日夜里站在他的床头,死死地瞪着他。
而正在此时,他全力封锁的消息还是被娄昭君听见了,高殷的死促使了娄昭君与他的决裂,也成为了压垮他精神和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日,娄昭君突然来到他的面前,铁青着脸问他济南王在何处。他便明白娄昭君已然什么都清楚了。他从来没有看见娄昭君那样的生气、那样无情地责骂过他。她狠狠甩来开他的手,骂他孽障,骂他死了也活该!娄昭君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任凭她这个曾经最心爱的儿子呼喊哭叫,可是他怕啊!那是他一生中最肝肠寸断的时候。
母亲娄昭君是他心里最重要、最崇拜、最信赖的人,可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可是他亦明白,是他先令母亲失望的。
娄昭君的态度使得高演病情急剧恶化,伤痛加剧,到了垂死的边缘。
人在临死之际,总能够想清楚许多问题。此时高殷之死已不能挽回,母子反目也已经造成,在死神紧紧镬住咽喉之时,他反而一点点冷静下来,思考帝位传承的问题。
倘若传位给年仅六岁的儿子高百年,虎视眈眈的高湛定会篡位,高百年必死无疑。倘若传位高湛,儿子未必能够活命,很有可能就像高殷一样,然而终究会有一线生机。也只有赌了,他这个时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高殷死的那日,望见李祖娥站在昭信宫的门口,白雪飞扬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他似乎明白了那份无力与恐惧。他派尚书右仆射赵郡王高叡去邺城传旨,征召长广王高湛来晋阳继承皇位,又另写一封家信带给高湛,乞求他善待幼子。
临死之际,他看见了高湛冰冷的微笑,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高湛的衣袖,再次恳求道,“百年无罪,务必善待之。”
他看着高湛微微点头,仿佛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苍白干瘦的手缓缓垂下来,他轻喃一声,“家家——”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都没有来看他一眼,母亲该是对他有多失望?他是真的想要给母亲快乐和幸福,他想要陪在母亲身边为她养老送终,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心愿永远都实现不了了,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带着满腹的内疚与眷恋离开了这个乱世。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灵魂变成羽毛飘走的那一刻,娄昭君在北宫里听到大监来报,“皇帝驾崩了。请太后娘娘节哀。”,她一瞬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母亲,我走了。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滴落下来,她是怨他,可是他仍旧是她心底最疼爱的儿子。他人皆不明白,六子之中,为何高演最受宠爱,长子高澄,虽然聪慧过人,却行为浪荡不羁,次子高洋心思城府极深,八子高淯早逝,九子高湛高冷,十二子平庸,惟有高演不仅聪明伶俐、拥有“仪望风表,迥然独秀”的喜人长相,更是情感细腻,孝兄爱弟,对她也是嘘寒问暖。六子中,惟有高演每日请安问候,连她打个喷嚏都会紧张焦急不已。倘若生病,更是不分昼夜、衣不解带陪护在身旁,端茶递水,亲自侍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感就像水一样在人与人之间流动,也自会催开娇嫩的花朵,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如此一个孝悌两全、聪明懂事的孩子自会赢得更多的爱与关注。
可是,他终究也变成了杀害亲生侄儿的侩子手,又如此快的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这都是报应啊!
秋风呼啸吹着窗外的落叶飒飒作响,宫女放下轩窗,拿出一件薄裘披在她单薄瘦弱的肩上,“娘娘,天也冷了,您休息一会吧。“
“娘娘,太原王殿下来了。”一个宫女走进来屈膝道。她没有回头,没有回应,仍旧半跪在地上敲着木鱼,一声又一声清晰地回响在空旷的大殿内,禅香缭绕,朦胧的香雾萦绕着她素色的白裳上。
“母后!”高邵德已迈着急切地步伐走进殿内,带有几分激动的声音唤了一声,见她似乎没有听到,走上前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再次唤了一声,“家家——”
她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木鱼,抬眸,“殷儿……”见是高邵德,掩去心里的失望,站起身来,“绍儿,你来了。”
高邵德看见母亲憔悴的样子,露出心疼的神色。他随即紧握她的肩膀,眼中迸发明亮的光,年少的面庞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激动,“母后,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还未等她回答,高邵德已忍不住道,“母后,六叔死了!”她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高邵德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年仅十五岁的高邵德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容貌俊美,身姿修长刚强,只听见他从低笑变成大笑,“母后,这就是报应!母后!”
“绍儿。”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开始颤抖,无端陷入了寒冷中,声音也微微地颤抖起来,高邵德松开她,见她面色惶恐苍白,不解地问,“母后,你怎么了?”
“绍儿……”她的手下意识地揪住高邵德胸前的衣襟,凝视着高邵德疑惑的眼眸,一字一句艰难地开口道,“绍儿,告诉我,新君是谁?”
高邵德察觉到了她的恐惧与不安,他心中的欣喜缓缓散去,被无形的阴影和沉重覆盖,呐呐地道,“六叔拟诏将皇位传给了九叔。九叔现在虽未应承,但十有八九……”
年少的他在一瞬间察觉到了母亲面露惊慌不安的缘由,他与高湛关系不和,母亲定是在担忧高湛会对他不利,他抑住内心被逐渐放大的怯弱,刚想出言安慰,一个内监便走进了昭信宫,尖声道,“文宣皇后李氏接旨。”
宫人齐齐跪下,她心里也猛得一震,却不得不跪下来,太监高声道,“皇帝仙逝,皇室宗亲皆应先为帝守灵七夜,文宣皇后速去临梓宫为帝守灵。”
为高演守灵?为杀害她心爱儿子的侩子手守灵?她想起高殷如今尸首都不得安葬,只觉得心底涌起了怒气,“文宣皇后,接旨吧!”
高邵德轻轻扯了她好几下衣袖,她才抬眼望向那道金黄色的圣旨,而她心里很清楚,摆在眼前的难题,绝对不是为高演守灵,而是……
她亦是不敢违逆圣旨的,她只有接过内监手上的圣旨,面无表情,“遵旨。”
她跪在临梓宫,望着高演的牌位,心里觉得真是报应啊,才做了皇帝不过两个月,随后她趁机溜出了崇德殿,无边的夜色笼罩着皇城,弯弯的月亮斜挂在不远处的城阙上,散发出柔和静谧的光。她望着重叠蜿蜒的宫阁皇城,轻笑起来,轻笑转为大笑,笑着笑着脸上竟然染满了泪水,她的笑声也消散不见化作低声的抽泣,她掩面压抑地哭了起来。
高演死了,她应该高兴啊。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那样的害怕,那样的恐惧。呼啸的冷风掠过城楼,在夜里发出低沉的声响。偌大的皇城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爱的人、爱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保护绍儿,保护这世界上她仅有的依靠与血脉。
她的身体落入熟悉的怀抱里,她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如魔鬼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姊。”
高湛!她想推开他,却发现他的手紧搂住她的腰,她的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你放开——你放开!”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高湛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脚踹开了一所大殿的门,将她放到地上,半边身子压得她动弹不了,冷笑道,“你看,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