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齐灭亡 (下)
她不知道北齐其他的皇族女子是何种下场,当她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抑或是被充为官婢的准备时,宇文邕命人带她出宫,她下马车之时看见府邸之上“孤独府”三字龙飞凤舞。
她后来才知道,这是北周重臣独孤信长子独孤罗的府邸。而她被安排在孤独罗的妻子贺若氏身边。贺若氏年仅二十五岁,不仅能够和她谈论佛法,而且十分敬重于她。
贺若氏能够和她谈论许多,却不从提独孤罗将她安排入府的缘由。
一来数月,她也未曾见过独孤罗,只是隐隐听贺若氏提起有关独孤罗的往事,这时已经模糊的记忆缓缓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早在537年时,孝武帝元修试图摆脱高欢的控制,率领众人投靠宇文泰。由于事发突然,独孤信只身一人追随元修而去,却将妻儿全都留在东魏,高欢一怒之下将独孤信的妻子连同尚在襁褓中的独孤罗囚禁起来,直至557年独孤信去世,独孤罗才得以释放。
她这时想起高欢曾是囚禁过一名叫做独孤罗的孩子。而这独孤罗,她在其年少之时曾见过一面,那是她与高殷玩捉迷藏之时,当她找到高殷的时候,发现高殷正在与一个少年相聊甚欢,她没有看清楚少年的面庞,只是记得他的脸很苍白,很瘦,是缺乏阳光和营养的时候才会呈现出来的模样。
她还没有来得及带高殷离开,守卫便发现了她们,让他们马上离开,高殷被她拉着手,恋恋不舍地往回看,那少年走了几步,脚腕上戴着的镣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走到牢栏前,“我叫独孤罗”
他喊道。
年幼的高殷露出灿烂的笑容,回道,“我叫高殷。”
当时高欢知晓此事,还狠狠地呵斥了她们一顿,并再不许她们靠近那里。
因此那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少年也渐渐地湮没在了她的生命里。
而此刻,已经重回周国,并受重用的孤独罗,将她带进府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渐渐地,已经到了三月,可是却不再是北齐的三月,邺城的三月,而是,周国的三月,长安的三月。
这里的三月很少下绵延的小雨,也不见桃花绽放时拂来的阵阵清浅醉人花香。
这里的三月看不到烂漫的山花遍野,而是干燥的风挟裹着飞沙碎石的味道。
她始终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不远处凝视着她,在她察觉到的时候又很快地消失了。
直至那日她在凉亭读书卷,一纸鸢断了线落在离她不远处的树枝上,纸鸢软软地挂在上面,随风轻轻摆动。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到树边,掂起脚去拿纸鸢却还是够不着,小男孩看见坐在凉亭中的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站到她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用像糯米一样的声音地道,“阿婆,可以帮我拿一下纸鸢吗?”
她抬起头来,看见小孩子的面容时,神色已是震惊。
“阿婆?”
她仓惶回过神来,掩上书卷,“拿……拿什么?”
“那个——”小男孩指了指挂在树梢上的纸鸢。
她站起身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她扶住身旁的亭柱,迎上小男孩的目光,勉强笑了笑,“阿婆坐的太久了。”
她取下纸鸢交给小男孩,小男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清脆地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准备跑开。
“等等”她情不自禁地唤住小男孩,声音微微颤抖,“你叫什么?”
“我叫宋归影。”
“阿婆,你为什么哭了?”小男孩走近她,一手抱着纸鸢,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只是……”她低下头,哽咽地道,“我的孩子,他小时候长得跟你很像。”
“那你的孩子去哪了?不要阿婆了吗?”
我的孩子去哪了……她多年未揭露的痛楚此时又被撕开,鲜血淋漓地铺展在她的面前,高殷临死时未闭的双眼,青紫的印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心中突然涌起希望,那就是高殷还活着,他有一天还会站到她的面前,笑着唤她一声家家。可是,她亲眼所见高殷的死状,高殷又怎会活着。
她强力抑住心底的悲痛,她害怕自己痛哭的样子会吓到小男孩,她抬起湿漉乌黑的眼眸,眷恋地凝视着面前稚嫩天真的面庞,她的手抚上小男孩的脸,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他的样子,真的和年幼时候的高殷一模一样啊。
“你的阿父,叫什么名字?”
她揪紧了心,轻轻问道。
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的阿父叫宋归夜,他是——”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小公子?”
“阿婆,我要走了。阿婆,再见!”
宋归夜,终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名字。她坐在凉亭内,心仿佛破开了一个大洞,多年来的平静轰得全部倾泻出来,只留下狼狈与疼楚。
“阿父,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阿婆。”
“她一见到我就哭了,还说我长得跟她孩子很像。看起来真可怜!”
说话的正是之前那名字叫做宋归影的小男孩,此时他正坐在一男子的膝盖上,而那男子,正是三十四岁的高殷。此时的高殷早已褪去了十七岁时的稚嫩与青涩,神情儒雅温润中透出一股坚毅与沉着。
另外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坐在不远处,他正是独孤罗。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她呢?”他问道。
高殷没有回答,反倒问道,“现在还不是时机,不是吗?”
独孤罗干笑两声,“的确不是时机,不过你想离开的话可以离开。”
“我来此处,多亏独孤兄——信任与照顾,我本就是为她而来,只是她身份——毕竟特殊,倘若因此连累你,我——”
“我可以再等待——一段时间,并且也有助于独孤兄与随国公之计划不是吗?”
“我自是愿意你多留一段时日的。”
高殷垂眸摸着归影的头发沉思不语,归影抬眸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轻声道,“阿影以后多去——陪陪那位阿婆,不要让她难过,因为她,是一位对阿父来说——很重要的人!”
归影重重地点了点头。
578年五月,北周宇文邕伐军突厥,六月因病返回长安,当月病逝,年仅三十六岁。
宇文邕之子宇文赟即位,于579年将皇位禅让于其子宇文阐。
她虽身处独孤府中,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北周内部汹涌澎湃的政治权谋。
自第一次见到归影,这个小男孩便会时时出现在她的面前,极大地抚慰了她的心灵。
在宇文赟病逝的前一个月,她送睡着的归影回去,意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世上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只需日夜加入酒中,前期使人行为——日益癫狂、失去理智,后期则会全身乏力,渐渐不能下床。这种毒,无色无味,即使是银针——试毒也试不出来,若是找人试食,也要待数个时辰。”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这种毒令她联想到了高洋的癫狂行为与他的死亡。
“哦?世间真有此毒?”
那人却没有回答,突然门被打开,一个身姿瘦弱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里面隐隐可望见一位男子的身影,却被屏风遮挡,令她看不真切。
“把孩子给我吧。”独孤罗微微笑道,正在这时,他的妻子贺若氏走了过来,“李姐姐。”贺若氏从她手里自然地接过孩子,“这孩子又跑你那里去了?走吧,李姐姐,我还想与你探讨一下佛经呢。”
她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跟随着贺若氏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望着转身准备掩门的独孤罗,轻声开口道,“真有那样一种毒药吗?”
独孤罗微微一怔,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就那样掩上了门。过了良久,高殷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那一种毒药,害死了我的阿父。”
“你怎么会知道?”
高殷沉默了一会,终是缓缓地开口道,“高湛亲口告诉我的。是他亲手——下的毒,他还告诉我,那瓶毒药——他分给了家家一半。”
他垂眸淡淡地道,独孤罗露出同情的表情,“你是说文宣皇后她也……”
“我不怪家家。”高殷微微一笑,“她亦是可怜。当初即使家家——不做出选择,阿父也活不过数月。只是可怜家家一直——深陷愧疚之中。她显然低估了——高湛的野心,也高估了当时的我。”高殷轻叹一口气,“后来高湛故意——放出邺城天子气之说,让一死士易容替我假死,既控制了他,又借鬼神之言——达到摧毁高演心理的目的,而家家对于这一切——并不知情,家家在那段时日——悲痛欲绝,我也是在那段时日里——成长起来的。我不怨家家,即使这天下百姓——将家家描述得有多么不堪,她始终都是我的家家。”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
孤独罗却望着他,微笑着道,“你知道我为何欣赏你吗?”他道,“不仅仅因为年少相识,你有恩于我,而且还因为你善良。一个人在和平时代拥有善良,在年幼时代拥有善良,我觉得很正常。因为人皆有向善之心。可是能在这乱世之中,在经受如此多的恶意与黑暗之后,能在年长之后,仍旧保持一份纯粹与善良,很难得。而你善良又不愚蠢,就更为难得了。”
高殷听闻此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580年沉溺酒色、暴虐无度的宇文赟突然病逝,独留下八岁的宇文阐为帝,宇文阐生母正为随国公杨坚的女儿杨丽华。于是北周政权尽数落入杨坚手中,宇文氏宗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581年,随国公杨坚废帝自立,建立隋朝,北周灭亡。
北周灭亡的消息传至独孤府的时候,她正在陪小归影玩纸鸢,虽然她早已预料到此刻,却没想到会这么快,灭掉齐国短短四年,北周也亡了。她握住纸鸢的线,站在那里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的心里始终记得,宇文邕杀穆提婆、韩长鸾二人,高呼“齐国亡了”的样子,谁会料到正值盛年、聪明果敢的宇文邕会突然在统一北方之时死去。
佛说,冥冥之中,人皆有定数。这便是他们的定数么?男人以失去生命为赌注,来实现他们的雄心壮志,去占领他国的土地,占有更多的女人,保护她们,使她们沦为玩宠。而女人以失去自由和尊严为代价,来换得短暂的安逸与平静,避免卷入腥风血雨的政治权谋之中。
可乱世中,男人似乎只经受生命的威胁,可女人还是更为悲惨,被当成战利品、抑或是工具,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送往另一个国家,男人似乎还有一定的选择权,女人却没有。
这便是世界的不公之处,看似公平,可剥夺人的选择权却是最大的不公平。
她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些,只是心里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她就像是在做一场梦。人生短短五十年,佛让她见证了北齐的兴亡与北周的灭亡,隋朝的建立。佛让她这样一位乱世中如浮萍飘絮一般的弱女子接触到政治权谋的阴暗,触碰到男人充满权力、野心与欲望的世界,她经历北齐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高纬、高恒六帝,北周宇文邕、宇文赟、宇文阐三帝,如今他们都死了,那些雄心昭著、驰骋江山、叱咤风云的男人,却仍抵不住神佛的旨意,生前的荣耀风光,皆化作一堆黄土。
这便是使人最觉无能为力的时刻。
“阿婆,阿婆,纸鸢要掉下来了——”
归影稚嫩的呼声让她回到了现实,看到了那张神似高殷的脸,她的心里涌出一股股温情与眷恋。
她蹲下身,凝视了归影一会,将他轻轻搂进自己的怀里。
“阿婆要回家了……”她轻轻地道。
归影惊喜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阿父,家家,阿婆,我的阿父和家家来了!”
她松开归影,归影也连蹦带跳跑了过去,她还未转身,便听到了那个记忆中熟悉的声音,他轻轻唤了一句,“家家……”
她转过身,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怔怔地站了好一会,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即使她已经隐隐察觉到,可是真的当那张记忆中的脸站到她面前,唤她一句家家的时候,她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高殷走到她的面前,仍旧是清瘦的面庞,明亮温润的眼眸,他道了一句,“家家,是我。”
她用手捂住唇,抑住发出喉咙的哭声,高殷一把将她抱入怀里,那熟悉的清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原来那日,真的是你——”
那在囚车旁经过的、头戴笠纱的男子,真的是他——
“对不起,家家。”
“不——你不是他——”她一把将他推开,泪如雨下,“你不是,殷儿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殷儿他就那样死在我的面前,你不是高殷,你不是——”
“家家——”高殷拿出香囊,“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家家亲手——为我做的——香囊。”
“家家叫它平安香,殷儿——放于枕下,既可以在夜里——睡个好觉,又可以永远——平平安安。”
高殷一字一句、结结巴巴地将她当年的话复述出来,她突然捂住脸大哭起来,高殷也慢慢地红了眼眶,“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你已经死了!”她终于泣不成声,“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啊……”
“对不起——”高殷道,“高湛将我囚禁,我没有办法——见到任何人。我是在后面才知道——高殷这个身份已经死了的。我一直被囚禁,直至568年,高湛想——将我送回赵郡,我半路逃了出来,正巧遇上北周——迎回独孤罗的军队,我便来到了北周。”
“家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独孤兄的场景吗?其实之后——我又偷偷溜进去找了——他,后来我也找——阿父求过情,想让他放了独孤兄,可阿父都骂我——妇人之仁。”
“对不起,家家,让你伤心了这么多年。”
“那归影是?”
“阿婆,归影是您的孙子。”高殷露出笑容,从妻子手里抱过归影,“归影,即归殷。家家,您的儿子——高殷回来了。”
她含泪而笑,高殷擦去她的眼泪,笑道,“家家,我们回家吧。”
车马从隋朝都城长安缓缓穿过,微风拂起马车上的门帘,她的视线从繁华街市落至一处名为百花楼的地方,高楼之上,她似乎看见了胡皇后的面容,再一看时,高楼轩窗已闭,他们,终在她的生命里慢慢远去。
“阿婆,赵郡是个什么地方啊?”小归影倚着她,好奇地问道,“它会比长安还好玩吗?”
她微微一笑,摸了摸归影的头,“它可能没有长安好玩哦。”她看见归影的表情有些失望,便笑着道,“但是它比长安美多了,那里有……”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高湛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是什么。
微风慢慢吹散了她的声音,那疾驰奔赴家乡的车马,也驶向了人生另一个重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