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痴儿夫君
天统四年,即568年,京都邺城传来帝王驾崩的消息。
那是三月份的时候,雨水顺着檐角连成一串哒哒地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溅起一滩涟漪。空气中弥漫着三月黏稠的花香。
她推开门,便望见有人骑马而来,白马停于寺前,那人翻身下马,与老尼轻语几句,在她门前站定,恭谨跪于地上,“他想见您,最后一面。”
她立于门前,指尖掐入掌心犹然不觉,白净如花瓣般地面庞上是冰雪一样的冷漠。
大概是三月的花混着雨水散发的香气太馥郁,缓缓地,她乌黑的眸里泪珠凝集,滚落下来。
她记得,出嫁时,也是三月,都城里开满了花。
她知道她所嫁何人,却不是她想嫁之人。
东魏高家,外控八方,内掌朝政,权倾天下。534年,高欢拥立孝文帝曾孙元善见即位,建立东魏,与西魏抗衡。543年,高欢次子,时年十七岁的太原公高洋,迎娶中外府长史李希宗之女,年仅十五岁的李祖娥。
世人皆道,东魏丞相次子高洋模样丑陋、行为粗鄙,沉默寡言,如同低智小儿。
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傻瓜。她也从未想过,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早早地便住了一个叫做善见的男子。
那日李府听闻是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十岁的她性格天真,也不大受父母所束,偷至前厅去看时却撞入一男子的怀抱。她抬眼望去,只见那男子长发用白色丝带束起一半,两缕发丝于鬓角垂下,剑眉如星,面容俊美。他年龄看似略大于她,着一件红色霞锦衣袍,贵气明艳却温润。
他望着她的时候,眸底似乎有星河微漾,十分明亮。她低头偷偷红了脸颊。
那年是537年,北齐帝十四岁,丞相高欢将朝政牢牢掌于手中。
那年十月,寒风初起,西魏军在沙苑大败东魏军的伏击战。东魏丞相高欢乘西魏丞相宇文泰攻占恒农之际,为雪潼关战败之耻,亲率20万大军进攻西魏。高欢军自壶口经蒲津渡黄河,过洛水,进屯许原西,直指长安。而宇文泰只率数万人便大败高欢。歼敌8万人,余皆溃散,一时之间国内人心惶惶。
而十三岁的善见似乎不需要担心他的国家,他偷偷驾临李府,只是为了见她。每当她问他,他只是微微笑,“东魏有高相足矣。”
他似乎只需声色犬马、做个胸无志向的小孩便好。
可是,她慢慢明白,他的内心,并不甘心做一个傀儡帝王,他的志向,不亚于任何一代名相贤君。
他越长大,便越耐不住,越想早早地使羽翼丰满,执掌朝政。他曾在酒醉之后痛哭,他声音又低又沉,“我一定要杀了高贼,我会杀了他!”
539年,十五岁的善见立高欢之女为皇后。
540年,十三岁的她才第一次见到丞相高欢。那日,丞相高欢携长子高澄、次子高洋、六子高演宴饮于太守之府。太守李希宗之女献舞一曲,高欢大悦,当即将她聘于次子——时年十四岁的高洋。而当时坐在宴席上的高洋,似乎是个连鼻涕都不会擦的傻瓜。坐于旁边的长子高澄,仪容俊美,目光灼灼。
她似乎再与善见难见上一面,高欢聘约一下,善见再也没有来过李府。直至542年,高皇后听闻高洋聘于李希宗之女,心生好奇,便宣她入宫。那是自别后,她初次见到善见,十八岁的北齐帝王身着金色衣袍,身姿挺立修长,眼眸沉静深邃,年轻俊美。他已经长大了。
她的善见,长大了。
十五岁的祖娥,也已经来了初潮,有了少女的曲线。她仿佛枝头初绽的桃花,灼灼其华,明媚鲜妍。
可摘取的人,不是他。
543年,高洋大婚。
送嫁的车马穿过纷繁的乱世,李祖娥看到枝上桃花纷飞零落,不由想起春秋时的息妫夫人,都道“乱世桃花逐水流”,乱世中的女子,又该如何保全自身不像这飘落的桃花一样陷于泥垢之中?
“邺都一城桃花开,纷扬百转是情愁。身似浮萍心似絮,飘渺无根乱世中。”
高洋是个痴儿,从祖娥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便知道。他时常脱掉鞋袜、在下雨天跑到庭院,大喊大叫。他在大哥高澄面前唯唯诺诺、流着鼻涕也不会擦,被兄弟捉弄耻笑还当成好玩的游戏。
那日,高澄拦住她,扯破了她的衣襟,高洋见到,也只是乐呵呵地走过来,问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她气得回房流下眼泪,高洋走进房来,沉默许久,待她回头,已不见高洋踪影,桌上只放了一支精致的玉钗。
那一刻,她突然知道,高洋从未痴过。所有的痴,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就像她的善见。
她已经很久都未见过善见了,只听得一些零星破碎的消息,她所求不多,惟求善见平安。高洋渐渐在她的面前卸下防备,显出温情。她虽尊重他,却始终在心底留了一个角落给那个善良可怜的帝王。
东魏武定四年即546年十月,年过五旬的高欢又率大军十万围攻西魏。东魏苦攻玉壁五十多天,因瘟疫爆发,无可挽回,战死病死七万多人,高欢则下令都埋在一个大坑内。玉壁久攻不下,东魏军又损失惨重,高欢忧愤发病,一病不起,于547年薨逝于晋阳家中,时年五十二。
高欢死后五天,侯景反,投靠南梁,被梁帝萧衍封为河南王。
“大公子要您留守邺城。”使者退下后,她看见高洋的脸上缓缓地浮现了一丝笑意,她疑惑,却未询问。高欢死,她看见他的众多子嗣面上虽露伤心之色,眸底却无伤心之情。
这便是拥有滔天权势的悲哀之处吧。
人前再风光,也终将化作一具白骨、掩于尘土。可是高洋告诉她,倘若没有权势,便会活得连最低贱的蝼蚁都不如。成王败寇,赢了可得天下,输了却不只是一条性命。
他望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沉的眸色中竟带有一丝浅色的温柔,似初春的花芽,徐徐绽放。“祖娥,我要胜,已不仅是为了自己。”
侯景之乱中,侯景妻妾皆被剥面烹炸,子女皆阉割充宫,这便是乱世中,弱者的命运。
而李祖娥直到许多年后,自己的亲生儿子在面前死去,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547年七月,高欢长子——时年二十六岁的高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逝接管了政权,控制了整个东魏。时年二十一岁的高洋被授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高氏一族的权势仍是牢不可破。
549年,高澄被封齐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她坐在后庭中的长亭中,看着水中的鱼儿游动,“哈哈哈哈,你没看到元善见那个窝囊样,还敢跟我提朕,什么狗脚朕,我马上便会让他乖乖地把皇位让出来!”高澄狂妄的语气传至她的耳中,由于熟谙高澄的品性,她皱了皱眉,起身便准备离开。高澄却在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屏退身旁之人,追上前来,“原来是二弟妹呀!”他毫无顾忌一把便将她搂住,“你躲我做甚么?难道我还比不上你那又丑又傻的丈夫?”
她挣脱不开,眼泪凝结于眶,正撕扯纠缠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大哥。”
回头望去,高欢九子——年仅十二岁的高湛站在不远处,身旁是神色沉默、没有愤怒的高洋。
委屈与屈辱的泪水滚滚落下,她将目光落在沉默的高洋的身上。她知道他只是在装傻,却仍在看到他的冷漠神情后心伤不已。她想说,倘若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要那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九弟,我看娥儿寂寞得很,子进也太不懂怜香惜玉,白白浪费了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她的耳边是高澄狂妄到令人恶心的语气,“子进,你觉得呢?”
她被高澄紧紧搂于怀中,高洋却傻傻地露出笑容。
她的心,缓缓地沉入谷底。
那一日,她被高澄压于身下,流尽了一生要流的泪。当高澄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的眼前浮过魏帝元善见的影子、也浮过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高洋的影子,却都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冰冷,她的眼前浮过三月明媚的桃花,随风萎落飘零散于风中陷于泥垢。
她曾期盼善见带她入宫,哪怕要陪他一起死去她也不会惧怕。可是自有婚约后,他便再也未来过李府。她也曾期盼高洋可以护她安好,免她半世流离,可是高洋却在她受辱时选择了沉默。
时年二十一岁的她生命仿佛逐渐萎谢,高洋在黑暗里沉默地坐了一夜,仿佛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