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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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玉琳琅(5)

槐树旁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灰砖砌成环绕的围墙。两扇木门上贴着年画,仿佛还留存着正月里的热闹。但风雨总是留下痕迹,斑斓的颜色有些枯零。

缀着灰纱的帽檐半遮住姚碧凝的眉眼,她认真比对了字条与门牌,屈指敲响半掩的院门。

没有人应答,仿佛院落的主人不在此处。飘扬的槐花在风里打着转儿,几朵朴素的浅白落在浅紫色的衣缎,顺着裙摆垂下。

碧凝将字纸收入手包,“吱呀”一声推开了斑驳的院门。四四方方的中庭种着几棵枣树,已经长得十分茂盛。

“谁来了?”苍老的嗓音从东边的房屋里传来,伴着几声咳嗽。

姚碧凝循声而至,在褐色的门扇外回应:“老先生,这里是李氏衣铺吗?”

“今年的活儿接够了,姑娘回吧。”老人坐在窗边的长桌旁,手边是绘了一半的纹样。

“打扰了,我找知玉。”姚碧凝说明来意。

门扇从里被拉开,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裁缝李抖了抖灰袍上的线头,朝她问道:“姑娘,你和知玉是什么关系?”

“我姓姚,是知玉在圣约翰的同学。”姚碧凝莞尔相答。

裁缝李站到门边,让出一道路来:“那先进来吧。”

屋子不大,却令碧凝眼前一亮。木架悬挂颜色繁多的缎料纹样,长桌铺满精致小巧的银质物件。这间隐于胡同深处的民居小院,别有洞天。

“我是知玉的师傅。地方小,没什么好茶,姚姑娘将就着喝点儿。”裁缝李烫了木杯,又斟上两杯茶,相对而置。

碧凝捧起茶,温着掌心:“大隐隐于市,从这屋子里的陈设,足以见出老先生的手艺。”

“做了一辈子的衣裳,这话我自问当得起。”裁缝李抿了一口茶,接着道,“从沪上到北平可是远得很,姑娘总不是专程来看知玉的吧。”

“我是为话剧的事而来,先前有事耽搁了,没能和他们同行。”碧凝酝酿着说辞,“知玉在社里负责服装,想着先来找她。”

“我这里庙小,不挂牌,没有生客找。知玉跟我长大的,晓得我的脾气,不会向外头提这里。”裁缝李透过老花镜看向碧凝,将茶杯搁到桌上,“既然姚姑娘不肯向我这个老头子说实话,请回吧。”

“老先生,我来确实是有事找知玉,地址是陆笵给我的。”姚碧凝见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亦打消了几分疑虑,讲起这番缘由。

听到陆笵二字,裁缝李的神情缓和下来:“知玉那丫头出去了,有什么事情,同我讲是一样的。”

“此番冒昧前来,的确有事叨扰。”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镂金蔷薇的怀表,指尖摩挲过凹凸的纹理,递过去,“老先生在北平日久,不知道是否见过这个纹样?”

裁缝李接过怀表,仔细地端详表盖上精致的花纹,赞叹道:“这纹样生动别致,要是绣到缎子上,也能出彩。不过我一辈子只和布匹针线打交道,雕刻的花样呢,见得实在不多。”

碧凝眼睫微垂,接过怀表,金属的质地躺在掌心微凉:“老先生方才说活计多,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恐怕还得麻烦老先生一件事。”

裁缝李摆了摆手:“陆家二少爷有恩于我师徒,只要老头子帮得上。”

白宣铺展,银剪细裁。姚碧凝端坐案前,浓墨纤毫,勾勒蔷薇于纸上。她画得极为认真,每一笔都照着怀表上的纹路细致描摹。乌黑的线条缓慢而持续地延展,仿佛岁月生长的年轮。

她感到手腕处有一种紧绷的力量,沉重地向下拖拽。但她的笔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动,这是一段艰难险阻的临摹。

这是追索,也是重逢。

“老先生,我希望您能够将它缝制在旧族夫人的衣襟上,这对我而言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姚碧凝原本准备委托知玉在北平打听蔷薇纹样,此刻她改变了计划,郑重开口。

裁缝李拿起白宣,沉默片刻道:“姚姑娘说的旧族,指的是什么?”

“老先生自当明白。”姚碧凝的目光扫一眼木架上悬挂的几匹绣金缎料,并不说破。

裁缝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叹一声:“姚姑娘倒是仔细,罢了。”

碧凝向裁缝李告别,浅紫色的裙摆如一株微绽的莲。她既欣喜于为追查线索寻找到一条可能的捷径,又在心中埋下了另一个疑问。

老槐树下,孩童们仍旧孜孜不倦地努力垂打着枝叶。他们还年幼,没有太大的力气,竹篙每一次都不轻不重地扫过花枝,一场又一场清甜的白雪。

姚碧凝走在悠长的胡同里,反复思索着裁缝李的那句话——他真的只和针线布匹打交道吗?

不,他并不只是如此。因为碧凝在那条靠窗的长桌上,从被纷繁纹样图纸遮挡的银质物件中,赫然见到了篆刻的工具。

她不会认错。彼时乔舒敏为了给之砚准备一份生辰贺礼,曾亲手篆刻了一枚玉章。后来舒敏一度对篆刻热衷,甚至与她有过数次交流。

在如此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桌案上随意搁置的工具,绝不会是摆设。这只能够说明一点,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用惯了的。

然而裁缝李却刻意回避了雕刻,这背后必然有其原因。但是碧凝不能够去追问,因为在木架上偶然瞥见的某种布料纹样已经昭示着,李氏衣铺与旧族之间仍有联系。

手艺的背后,是裁缝李过去的积淀与经历。以他的年纪,许多事情大约都已经在脑海里锦绣灰堆。

当然这种联系,很有可能只限于做工考究,而受到夫人们的喜爱追逐。

而这对于碧凝来说,已经是非常关键的支点。

再到陆府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她回到那间被布置得异常华美的厢房内,重新换上那件梨花白的勾云旗袍。

陆笵昨日曾向她提起,薛夫人会在今日备宴。陆笵之所以此时回到北平,这场家宴是原因之一。

姚碧凝从李氏衣铺回来,时间已经有些匆忙,她迅速更换好衣装,扑了些薄粉。

穿过红漆立柱的抄手游廊,碧凝快步往垂花门走去。孰料鞋跟未稳,霎时间往前踉跄一步,不偏不倚撞上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