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豫西匪闻(1)
秋风似乎懂人心,一阵阵的刮过,不住推着道上的三匹骏马,好使它们跑得更快些。马上乘客是二男一女,均套着宽袍,披着斗篷,手挽缰绳,包袱斜跨腰边,看起来风尘仆仆,已赶了很久的路。
只听当先一人抬手挡额,望了望尽头,发现隐约有座城门,喜道:“恩公,月娃,咱们快要到松州城了!”半晌未闻回应,扭头一瞧,另一个男乘客对自己颔首微笑,那位女乘客却是目望别处去了。
这三人正是许清浊、舒云天和风倦月,许清浊内功大成之后,他们告别云刚,启程往东,快马加鞭,餐风露宿。不过月余,已脱藏入川,来到这号称“川西门户”的松州,打西门进了城里。
舒云天、风倦月向来都不爱言语,许清浊本是满腔谈兴,可与他们一路相伴,好比守着两个闷葫芦,有时一日下来都没几句话,甚至生出错觉,还当自己是一人独行。
只不过,他这一番归来,终不负恩师所托,寻回了凤雏,更兼得了一身玄奇内劲,恰是能医花如何的良方,心中前所未有的舒畅。至于途中同伴寡言,一肚子话憋得慌,对他而言,倒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松州与潘州合称为“松潘卫”,乃边陲重镇,藏王松赞干布曾和唐朝大军在此决战,后又言好,成就了藏汉和亲的千古美谈。此地驻有明军,居民汉藏皆有,但街道门店,已均为汉人风格。
三人行了一日未停,既然入城,也不急着马上走,当下寻了家酒店,暂作休息。许清浊四下一望,见食客都拿银子付账,不由一怔,笑道:“你们等等我,我去兑点银子来。”
在XZ时,三人要住宿或是采购酒食,都拿些金块珠宝交换,当地居民对此甚是随意,并无异言。但此地是大明治下,银子制钱才使得开。许清浊想起自己贴身揣着银票,当下去钱庄,换了二百两银子。
回到酒店,见二人桌上堆满了酒菜,走近了笑道:“怎么点了许多?吃得完么?”风倦月正伸筷子,夹了一片嫩嫩的鸡肉送进嘴里,抬头瞧了他一眼,道:“我想都尝尝,不行么?你要怕花钱,我包袱里还有珠宝。”
许清浊知她对汉人的东西十分好奇,不以为意,掏出一锭银子抛了抛,嘻嘻笑道:“你那些宝贝,店家不一定识货呢。再说了,这里靠着青藏,饭菜口味差不多。几时进了中原,够有好吃的等着你!”
风倦月不理他,更夹几样菜尝了,瞟向舒云天,道:“凤雏,你怎么不动筷子?”舒云天转过头,冲她笑了笑,道:“没什么,我还不饿。”说罢,眼睛又望向门外。
这一程,舒云天赶路比谁都急,一到休息时,又比谁都不耐,直恨不得不眠不休赶回花苑才好。若非他曾饮用药茶,身子调养好了很多,压根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许清浊与风倦月都知他归心似箭,相视一眼,许清浊笑道:“恩公,你昨天跟我讲的‘虎形’十七种变势,有一种我还没弄懂。”风倦月登时会意,也道:“凤雏,你替我改进的那招‘弯月藏云’,我没想透。”
凤雏一生痴迷武学,唯有谈起武功,才能稍停心愁,起些兴致。三人途中言语固然不多,十中有九,也都是关于武功的。此刻二人以武学疑难相询,舒云天果然收回目光,开口向他们解释。
两人此举虽为减他胸中愁绪,但得他一番讲述,受益良多。尤其是许清浊,成就了“清浊劲”后,一切武功均能运用自如,二十真形的打法与心意六合拳颇有相通,他学起来多多益善。
心意六合拳已有拳诀,没有具体的招式,舒云天曾言,这些该交给后人去钻研。可他毕竟天赋异禀,能者多劳,自己也时常忍不住思索,取秦岭派的真形武功而改,为这门拳法想了不少招式。
舒云天替二人解惑,想起了拳神,由衷赞道:“云前辈的五字拳诀,暗与五行相合:劈为金、钻为水、崩为木、炮为火、横为土。五行又合五脏,因此练劲之法,亦是五脏调和之术。这就使杀伤之劲,融入了养生之道。”
许清浊对五行八卦之流,一向糊里糊涂,敬而远之,忙岔开话题,道:“恩公,除了这二十形,你们秦岭派还有哪些象形武功?”舒云天微微一笑,道:“怎么问这个?你想都学会吗?”
许清浊瞧了一眼风倦月,嘻嘻笑道:“我就想知道,有没有羚形、羊形?”风倦月私下唤他“藏羚儿”,闻言道:“你要向凤雏学成了,好名副其实么?”许清浊笑道:“是啊,身为藏羚儿,怎能不懂羚羊神功?”
舒云天摇了摇头,失笑道:“并无什么羚形、羊形。不过秦岭派有一门身法,唤作‘羚羊挂角’,玄妙异常,非武学造诣极高者不能习得。你如今凭借内功,心意六合,圆转如意,却十分适合练它。”
许清浊、风倦月不料还真有以羚羊为名的武功,相顾惊喜,都来了兴趣。待要详问,忽见一个胖子靠近了,犹豫片刻,低声道:“几位客人,敢问你们是在讨论武功么?”
许清浊见他是这间客店的掌柜,奇道:“是啊,怎么了?掌柜莫非也懂武功么?”那掌柜忙摆手道:“哎哟,我懂什么?只是相劝一句,你们可别再说了。不然等会儿他们来了,有大麻烦的!”
许清浊更奇,问道:“谁?”那掌柜额角渗汗,道:“就是、就是......”还在磨磨叽叽,猛听门外有人道:“唐老板,我们都来了,你怎地还不出来迎接?”
那掌柜脸色一变,低声劝道:“千万别说了。”匆匆走出了门,片刻之间,迎着两个青衣人入内。这二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青衣束身,背负长刀,神态极是倨傲。
那掌柜将二人请到柜台边的桌子坐了,唤伙计端上了茶,满脸堆笑相陪。那中年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账本,翻了翻,念道:“松州,西关客栈,唐大忠。七月、八月这两月的‘太平钱’、‘安宁钱’,共是六百两,拿出来吧!”
许清浊听得奇怪,压低了声道:“他们是官府么?”风倦月亦一脸迷惑。舒云天曾落魄江湖,猜知这二人多半为黑道中人,以保护商家等名目,向平民百姓索取钱款。这二人明目张胆,貌似来头不小,连当地衙门也不敢管。
他将这番猜想低声与许清浊二人说了,漫不经心扫了那两个青衣人一眼,暗想:“这两人武功应当不弱,绝非寻常绿林。”许清浊得知他们来历,恼道:“这不是学万历皇帝乱收矿税么?”
万历年间,皇帝敛财,贪婪无度,一直命太监四处征收矿税。这所谓的矿税,就是以谁家土地下有矿脉为讹,借开采之名,敲诈大户大量钱财,完全为子虚乌有的税款。有地者虽多,地下藏矿者寥寥无几,实则大部分人家这矿税都是白交了。太监们一面收税,一面假贺人家今后开采矿源,大大发财,主人家听了唯有苦笑。
许清浊久在花苑生活,经兰韵之口,得知花家颇有田产,自然也少不了上缴矿税,钱额为花家每年支出的最大一笔。虽然花苑乃武林世家,又是酿酒的望族,可皇帝派人收税,若稍敢抗拒,那就算造反了,是以也只得顺从。
当年花然清夫妇去世,花如何自知不擅经营,于是外出一趟,卖掉了部分酒坊,集了不少钱财,专以应付往后朝廷所征的矿税,免得生意若有亏损,动摇家产,便成了雪上加霜之势。
许清浊早当自己是花家一员,花家有损,他自然十分生气,总是想道:“兰韵姊姊为此发愁不说,当年马伯伯和麟弟的父亲下狱,都是因为得罪了收矿税的狗腿子太监!这矿税当真害人无数,几时拔除才好!”
因此他一瞧两个青衣人虽是江湖黑道,行径却与贪财的万历老儿同出一辙,怒上心头,狠狠地瞪向二人。那二人尚没发觉他的敌意,等掌柜取了银子奉上,嘿嘿笑了几声,尽数收入行囊。
那掌柜甚是乖觉,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笑道:“这是小人另外孝敬两位的,数目不多,还请笑纳。”那年轻人接过来一数,尚觉满意,点头道:“你还算孝顺。对了,最近有没有会家子经过?”
那掌柜道:“没、没有。”那中年人道:“没有最好。哼,谁敢抢我们的生意,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我说,唐老板,若另有人逼你交钱,你可别藏着不说,白白交了两份。谁敢找茬,直管报给我们!”
那掌柜正要称谢,忽听身后啪的一响,有人拍桌子,心中一紧:“啊哟,这几个客人,劝了不听,要倒大霉了!”与两名青衣人一起转过头去,果见许清浊一脸不忿,瞪视着这边,同桌两人,神情却若无其事。
那青衣中年人望了望三人服饰,皱眉道:“你们几个是藏民?到松州来做买卖么?”许清浊恼道:“我们不做买卖!尤其不做没本钱的买卖!”那中年人不怒反笑,道:“有意思,爷们正要同你做做这没本钱的买卖。”
他瞧许清浊腰边别着剑鞘,也不敢轻敌,拔出身后长刀。那年轻人见对方并无惊色,微觉不对,便也取下长刀,和同伴并肩而前。舒云天摇了摇头,低声道:“别闹出动静。”
他想许清浊年少气盛,神功甫成,碰到这种机会,自然想出头试试身手。以他的眼力,看得出二人远非许清浊之敌,只是怕事情闹大了,万一官府来查,拖累自己三人行程。
许清浊怕碍着舒云天和风倦月吃饭,大步往前跨了丈许,便即抱臂不动。那中年男人使个眼色,两人喝了一声,齐举长刀往他左右肩头砍落。
许清浊跨出半步,蹿到两人中间,左臂右展,右臂左旋。两人兵刃荡开,身子一轻,往旁侧飞出。砰砰两声,二人一撞左墙,一撞右墙,背心生疼,跟着瞧向自己手中,不由一怔,忙抬头望去。
却见许清浊双手握刀,仿佛是个惯使双刀的刀客。两人大惊失色,暗想:“我们的刀几时到他手里了?”他们武功并非很高,但师出名门,眼界不凡,一合给人撞飞身子,夺去兵刃,即知对方厉害无比。
这一下交手,所显差距太大,两人哪里还敢怠慢?忙爬起来,收起之前的傲慢,低头走到许清浊身前,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少侠,还请宽恕。”
许清浊方才以横字诀甩开二人,乘机将对方兵刃夺下,招式天然无饰,自己也难掩喜色,暗想:“如今我以‘清浊劲’运使任何招数,果然都是无往而不利。”
他听二人语气谦恭,怒气大减,说道:“你们若不为非作歹,何必要我宽恕?一味欺压百姓,就算我宽恕你们了,江湖上的好汉,也不会任你们逍遥下去。你们说是不是?”
那二人连声道:“是,是。”心中都想:“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江湖上的好汉,老子也砍了不少!管他什么好汉,见了咱们都是远远躲着。怎么倒冒出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小白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