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森林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远处的城堡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熠熠光辉,似乎受到神的祝福。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眼中满是坚定。面前没有路,她便自己走出一条。
举着父亲的佩剑,肖恩踏着逐渐穿过灌木,直到背后攻而不破的城堡隐没在黑暗森林的阴影中,所有世俗淡去在鸟鸣声中。
清晨的露水带着凉意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穿过的及膝草丛被风召唤发出沙沙声,树枝盘根错节,遮蔽住大半天空。
恍然间,从詹金斯牧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蹿入脑海,胃部拧成一团,越发紧张刺激,抬头望了望从叶间漏下的光柱,脚步没停反而加快。
母亲让她做一个勇敢而谨慎的人,现在她独自一人走进这片没人敢靠近的丛林正是前者的表现。
为什么她还想着母亲?昨晚的争吵已经使她伤心至极,来到这里是会被母亲称作“故意令她痛苦”的行为。自己的离开难道不更应该使她痛苦吗?
肖恩皱起眉头,双手举起沉重的剑,在空中停滞了几秒,狠狠地刺向地面,仿佛是要击碎她心中的困惑。
剑端没入泥土中,一瞬间,万籁俱寂,仿佛听觉被封闭,时空停滞,冷汗从脊梁骨穿透至心脏。
等缓过气来时,心脏像被人死死揪住又出其不意地松开,只剩下飞快跳动的余力。
握着剑的手在不住颤抖,条状的花纹上沾满了汗水。肖恩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眼泪哗地就掉了下来。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胸口就蔓延出了令她无法再继续前行的忧郁和酸涩,说不清具体发生的事情,一切由什么引发,但她的全部力量都被抽走了。
肖恩闭上眼睛,一秒秒数着时间,直到整个人能够平静地呼吸才睁开双眼。
眼前景色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颜色。不再黑得如同天幕,而是碧绿的,正是夏天最繁盛季节的样子。
叶子上的光脉一条条连在一起,亮得刺眼。
肖恩跌坐在地上想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裤子弄脏要被骂了,但还是睁大了眼睛盯着上方澄澈的绿海,过了半晌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拾起地上的剑继续前行。
眼前的道路已经打开,虽然并不明显,有一条肉眼可见的小路,没有一丝阻碍。
肖恩很快在这样神奇的景象前恢复了镇静,牧师说过比这不可思议太多的故事,她不会过分惊讶。
向前竟然看到平原,更远处是山坡,走了不久就到了坡顶,环形的湖水粼粼,泛着比钻石还纯净的光芒。
肖恩露出灿烂的笑容,拖着剑飞快地跑起来,额边落下汗水,气喘吁吁地到了湖泊旁。
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鞠清水,将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浸透,重复几次后拿出怀里黄底蓝边的手帕擦干,如镜湖面照出她与父母毫不相像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和双颊的红润。
她又脱了鞋和短袜,先一只脚踩进水里,尔后另一只,提着剑走进湖中。她不敢到深处,仅让水在她没到膝盖位置,用手帕擦洗剑身。
在此刻,肖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像故事里的主角,一个人历经尘世后终觅得一处休憩美景,至此不再远游。
但她还是要走的,想到这儿,肖恩的心沉了沉。
有人在等她回去,哪怕这里是永远的夏季,她也必须回到城堡中。抬头一片前所未有的湛蓝蓝天,和煦微风,她迎着舒畅的心情唱了一首偶然看到的歌谣。
“盛夏晴空微热平原
歌声隆隆飞扬如风拂动的绿草
追逐着奔跑野兔消失在森林深处
梦中重复的情境是孤单落寞的黑夜
踏开未知的陆地凝视着巨大的湖泊
漆黑的颜色划过我的心中
你的笑声你的泪水在我心中融化”
肖恩重复着旋律。
一阵久违的暖风吹进她怀里,金发男人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注视着湖边孩子天真的背影。再没有比这更清亮的声音了,他的世界的生灵为孩子的歌声驻足,稚嫩的歌声里有忧伤、更多的是希望。当肖恩的歌声停下,他的心中依旧激荡。那黑发的孩子忽地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墨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令他为之一颤。
“咦?”
肖恩眨了眨眼,刚才分明看到一个金发的人站在山坡上。穿着雪白的长袍,金色的长发束了起来,像是丰收的麦田拖至脚边。诧异中,无意识增强的视力令她看清那人波光跳动的蓝色眼睛,莫名熟悉。等她思考着在哪儿见过,要擦干剑身时,那金发的人竟然站在她的身后。
肖恩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苍白面庞上刻下五官线条完美,金色的长发同海上波浪般卷曲,看不出性别,面无表情,只静静看着肖恩。
肖恩回望。这人熠熠生辉的浅色瞳孔里盛满了不明意味的话语,全身上下唯有眼睛透露了情绪。
“你……”她刚要说话,对方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几缕碎金发垂落身前,发丝扫过胸前的颜色。肖恩心里咯噔一下,刚才以为是染上去的,现在近看,胸口位置的红色是干透的鲜血。
饶是再被容貌震慑,肖恩也下意识握紧了剑。被那人的手触碰到时,有火舌舔过手腕,冲进血液里,肖恩感到她不受控制,手中的剑锵地滑落。
那人的是手滚烫的,亲吻肖恩手背的嘴唇则凉到散发出寒意。
肖恩盯着对方的眼睛,听着能念出最强力咒语的声音说:“我的阿德莱德。”
“我不是阿德莱德,我是肖恩!”她叫道,猛地睁开眼睛。
梦醒了。
风在湖面上掀起波纹,天还没亮。
肖恩一个翻身坐起,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窗帘半拉,有阳光落在茶花纹的地毯上,四周望去是比家更古旧的装饰,尔后她拉了两下床头旁一小节的流苏绳子,呆呆地坐在床上,很快有人敲门,拿来洗漱用具。
祖父曼法玛尔公爵的领地距离王城很近,与德玛雪利尔一样大多是平原,但气候差异很大。
德玛雪利尔全年干燥,夏炎,冬寒,而曼法玛尔气候温和潮湿,更适合人生活。肖恩自三岁后每年都会到曼法玛尔度过一段时间。
今年,肖恩多了一个妹妹。是德玛雪利尔夫人的妹妹克里斯蒂娜所生。克里斯蒂娜的丈夫多尔德入赘了曼法玛尔家,因此克里斯蒂娜将继承曼法玛尔的头衔。
在和家人一同用过早餐后,曼法玛尔公爵带着肖恩出门,两人一同去郊外骑马已成了惯例。
德玛雪利尔夫人与父亲曼法玛尔公爵的僵化关系在肖恩来到曼法玛尔后逐渐融化。曼法玛尔公爵十分喜欢肖恩,不仅因她是他的第一个孙辈,更因肖恩像公爵期望拥有的男孩继承人。
一个月后将满十二岁的肖恩和从前一样令人第一眼便觉得这是个稳重的孩子。从幼时起肖恩就能体会到母亲的不易,乖巧是她安抚母亲的一种方式。
在德玛雪利尔夫人的培育下,肖恩成长成了一名还未成熟的德玛雪利尔家继承人,剑术和骑术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她的友善聪慧,必定让她成为一名好的领主。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和德玛雪利尔夫人一样,对肖恩拥有相同的期待。
祖父曼法玛尔公爵有意将肖恩带入社交圈,这个孩子有一双让历世之人心生好感的纯净温柔的浅褐色眼睛,一头让人忍不住爱抚的漆黑头发是承自曼法玛尔家
她聪明伶俐,虽比同龄人沉默安静,必定能够在社交圈占有一席之地,为曼法玛尔家的晋升开辟道路。
曼法玛尔公爵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为了这一天,他从六年前就在准备,连大师都为这孩子出面,要将她带入教廷,还有什么能阻止他的前进?
两人到了最近的湖泊,下马散步。曼法玛尔公爵看着远处的群山,问肖恩是否知道山的方向是哪里。
肖恩说是王城,曼法玛尔公爵点了点头,问肖恩想不想去王城。肖恩愣了一瞬,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母亲不想你去,但是你想去吗?”曼法玛尔公爵蹲下身。他的蓝色眼睛十分温和,带着历经岁月的痕迹,但肖恩显然在此刻只看到了前者。”别管她怎么想,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吗?”肖恩的眼睛亮了亮。
“真的。就在下个月,你在曼法玛尔举办完十二岁生日宴会后,我就带你去。”
“在曼法玛尔举办生日宴会?”肖恩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我要举办生日宴会?母亲从未和我过过生日。”
“她竟然从来没有为你庆祝过吗?”这回轮到曼法玛尔公爵愣住了。
“是的,也没有礼物,每次只有詹金斯牧师送给我礼物。”
“那么这次祖父就为你举办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宴会,我会将王城里的人请来,和你一同庆祝。”
“……大师会来吗?”肖恩提高了警惕。
“大师?”曼法玛尔公爵想了想,”我想他不会有时间来,如果你想见到他,我会托人尽量问问看。”
“不,我不想。”肖恩急切地说道,”祖父,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不用。”曼法玛尔公爵轻抚肖恩的黑发。
在他两年前告诉肖恩长发更好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不决,肖恩终于在她母亲面前坚持要留长发,现在头发的长度已超过小臂,对穿着礼服来说足够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请柬两个月前送出去。他的大女儿虽然在父母面前倔强地像上古的岩石,却无法对女儿硬下心。这次的宴会上,只要肖恩结识了王室的人们,他的计划就能更进一步。
”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祖父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仆人在并不合适的时间送来了一份信件。白色信封上的火漆封口是黑蓝色的,一只奔跑着的狮子赫然入眼。
修奈泽尔单披着一件外套,慢悠悠地离开卧室,走到书房。眼中的睡意完全散去,拿起小刀打开信封,读罢后也没有起丝毫波澜。只是拉开窗帘,从窗外望去。
他从来不喜欢晚上有光亮,皎皎月色照耀下的景色清冷极了。但这封信的内容让他内心雀跃不已。
他今年二十四岁,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已经等待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