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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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上)

丁丑年三月,墨者多离商丘往沛。宋城遍传童谣,举城皆惊。司城皇索全城而无获,或曰老彭传语不可不察。遂遣车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购由薨。传司星子许闻之,缢于室,自愿为殉,亲贵皆颂。

童谣曰:

“星汉灿、天命知。”

“病望北、梦哀南。”

“三升裳、苴绖苍。”

“参商会、膏肓殇。”

“宿能解、医何忙?”

“日悬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悬月非淡、金乌掩太阴。”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诸辰。”

“天地自有道、焉与人命通?”

“谁言晓天命、请解此下争。”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衰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童谣无忌。

故童谣无罪。

这首从二月末三月初就开始流传的童谣,在宋公购由薨于前往任地会盟晋侯途中的消息传回商丘后,这首无忌无罪、大索全城毫无所获、只能宣称是老彭这样的上古传说隐士传语的童谣,其中隐藏的意思终于被商丘宋人知晓。

据说司星子许在听闻宋公薨于半途的消息后,当晚便自缢而死,遗言称愿为陪殉。又有说是他自己观星有误而误国君,于是羞愧而自缢。总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听闻宋公薨,号哭不止,昏厥数次,恸道:“当日君上要去会盟,我便相劝,君上执意前往。如今薨于半途,是我的罪过啊,如果我当时再死谏,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是我的罪过啊!天帝啊,为什么不惩罚我呢?”

皇父钺翎也恸哭道:“我也是有过错的啊!早在岁初,商丘便有童谣相传,我知卜偃与晋献公童谣事,却不能立刻追赶君上劝其返回,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责任吗?”

此时的童谣,是个很神秘的东西。不说那首著名的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便是在比此时更早的春秋时期,国君们都很害怕童谣。

昔日晋献公假途灭虢,曾问卜偃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当时流传在晋国的童谣回答。

当时的童谣是这样唱的。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卜偃说一定可以灭掉虢国,而且时间应该就在十月份左右。

于是晋国真的灭掉了虢国。

于是,是一因果关系。

如果真的就是这样的因果关系,那么这些儿童一定是最伟大的占星师,然而这样的童谣往往都是有心人伪造的。

有心人的伪造,当然是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这童谣也让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对宋国的政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起码此时本不该死的司星子许被自缢了。

司城皇与公子田之前听到童谣后惊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谣真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像是那些孩子说的,这是彭祖这样的传说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认,不代表自己相信。

这首预言一般准确的童谣在被验证后,司城皇认为这是他的政敌在对付他,根本没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会闲极无聊做这种事,肯定是政敌用来对付他的,在他看来这童谣对墨者毫无好处,甚至他都没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谣最后质问,宋国这一次继承,到底会是兄终弟及呢?还是会嫡长子继承呢?

在他看来,这明显是政敌借机生事。

在白日的那场恸哭之后,当天夜里父子俩一夜没睡,一致认为不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做,必须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让他们的政敌彻底没有立足的机会。

皇钺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谓的占卜术观星术。

哪怕晋献公与卜偃那样的故事,他也确信卜偃不过是判断了天下局势后,用童谣来安慰献公。

宋公购由有病,半途颠簸,可能会死。那么如果是政敌做出的这样的童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会死,这童谣便可能为真。如果不死,日后必然还有不死的童谣。

这童谣句句都在说宋公购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宽幅缕数。八十缕为一升。

布匹的宽度是固定的,升数越少,这布也就越粗陋。

制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说一个宽幅的经线要有两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礼来服丧的话,为了表示孝意,最亲近的嫡长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个宽幅只需要两百四十根经线。

没人闲着没事干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这种礼仪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这样规矩的葬礼,更况于墨者节葬传播广泛的商丘,底层很少守三年孝,只按墨者规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干活要饿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规矩成为天下的礼仪,那么庶民们也会觉得自己与贵族之间的精神层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谁也不比谁更孝。如今我们只能守三天,你们却能守三年,而礼又是说守得三年最好,看起来贵族的精神层次确实比庶民更高……这便是化物质区别诡辩为精神差距。

符合周礼规范的葬礼,嫡长子必须要穿三升裳、头带白布、腰缠白布、手持哭丧棒,住在偏房,枕着麦草、盖着草帘子、穿草鞋、前三天绝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后每天早晨喝一两粟米粥、一年之后可以吃菜,三年之后才能吃肉。

这样的礼仪,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阶层中流传。

既然底层不用这样的礼仪,宋国内部贵族也都知道参商会的说法,那么很显然这是在说宋公死定了,于是司星子许在宋公死后也因为这童谣不得不死,连给他辩解宋公没撑到参商会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可怕、但又可以认为是有心人编造的童谣,让司城皇与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敌想要趁此机会来对付他们家族。

整首童谣,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后,谁都能解出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宋公啊,会死在会盟途中,要说星辰能改命要医生何用?你们这些观星的知命的,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继?还是兄终弟及?这两种继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觉得自己重贿司星子许的事,一定有其余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贵族。

公子田年轻,性格刚烈而不持久、壮怀而无大才,正是一个可以欺骗利用的国君。

宋国一直又真的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这是殷商的习惯,宋人是殷商之后,也经常出现兄终弟及、争权夺位这种并不符合周礼的事,宋人都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无所谓。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国可以名正言顺染指国君之位的,还有宋公的弟弟,背后站着的也有数姓大族,都在盯着司城皇一族。

王侯将相有种的时代之下,越是精于阴谋的皇父钺翎,越只能将问题想到那些政敌的身上。

于是决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杀政敌全家,叫其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况且,恐怕这场童谣之后,想不撕破脸都不可能了。

宋公虽死,可是三对嘉禾仍旧送给韩赵魏三家,这件事天下皆知的时候,司城皇的政敌便不可能不去寻求楚国的帮助,否则今后肯定是死路一条。

司城皇与皇父钺翎决定,在楚国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国之前,将政敌彻底铲除。

宋公刚死,一场波及宋国贵族的政变,即将到来。

不只是因为这首童谣,还有之前的三对嘉禾,以及更早的亲楚以制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制下兄终弟及的商人传统。

三对嘉禾与这首童谣,不过是将这场必然爆发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谣无忌,那么童谣便将这隐藏的矛盾点明。

在已经被点明后,双方谁不有所反应那就是在等死,双方有所反应又会加剧对方的反应,最终不可调和、争于明面。

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首童谣被验证了。

这童谣处处在说天命不可知或是没有天命,但这首童谣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来的。

未来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说知之术,但贵族不会想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谁?谁能解继承之争?

谁都解不了,但谁都能解。

因为不知道是谁编的,所以谁都可以编下一首。

既然这首童谣可以预言宋公的死,那么下一首童谣能不能预言下一任宋公是谁呢?

编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这样便有了天命所归之意。

当叔叔的找人编一曲兄终弟及是结果的童谣。

当侄子的找人编一曲嫡子继承是结果的童谣。

这首童谣就是在逼着双方先编造下一首童谣,编造后双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隐藏,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宋国的上层也会越来越乱。

浑水摸鱼者,太多。宋国的水已经很浑了,可编造这童谣的人觉得浑浊的还不够。

贵族乱,那些边缘地区的事便管的少,也无力去管。

譬如此时的沛。

等到不乱了想管的时候,怕是已经管不了了。

譬如将来的沛。

正如贵族们很在意这首童谣背后的阴谋一样。

那些与阴谋距离很远的底层,在意的却是童谣中贵族们最不在意的中间。

他们在意的,既不是谁要死,也不是谁要继承,而是在意那些质问占星天命的话。君死与继承,对他们而言都无意义。

星辰灿烂、日月环行,这只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事,自有道理在其中,怎么能与人世相通呢?

童谣中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时候,月亮看起来很淡,不仔细都难以观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会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为太阳掩盖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时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难以观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没有星星,那么到底是白天没有星星?还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阳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么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样位置吗?

这个问题,在没有日全食的时候,很难知晓,只能猜测。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么很多此时不解的事情,就会因为这首童谣而被格外重视。

星星、太阳、月亮、脚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首童谣会因为宋公购由的死,传到各地。

总会有更多的人抬头望天,然后开始思索玄妙的宇宙与脚下的大地。

此时天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日全食,包括编造这首童谣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总有一天会发生在九州大地,也总有一处全食会落在那些喜欢仰望星空或是因为这首童谣开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前,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后。

但那都是万世的事,而编造童谣的人此时求的,只是一时,顺便带上了万世求个万一的机会。得之可惜,失之不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