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谓江湖（下）
看看快到傍晚时分，马车绕过了沧州城西，前面已经接近河间府地界。
走着走着，孟小七忽然说要大解。汪赤威皱皱眉毛，将车停在一处没人的所在，让小七下车，蹲在下风头路边草丛内出恭。小七怕丑，要再走远些，汪赤威道：“就是这里好，走远了看不见你，把你弄丢了不要紧，坏了我的大事可怎么得了？”
“叔叔你又不喜欢我，干嘛还怕我丢了？我丢了，会坏你什么大事？”
“叔叔答应了那两个神仙姐姐，去京城求人治好你的病，不然叔叔就要大大的倒霉。”
“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叔叔原来你也是个……江、湖、好、汉！”小七使着劲，面红耳赤、吭哧吭哧地说道。
“恶心死我啦！不许说话，快快专心交你的米田贡！”
就在这时，却听一阵清脆的车铃作响，一架马车顺着汪赤威走过的道路飞快地跑了过来。
汪赤威扭头一看，见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大马车，驾辕拉套的两匹枣红马高高大大，马头上系着粉红的绸缎花。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厮，浑身上下收拾得光鲜利落，挥着马鞭神气飞扬。再看那车厢，朱漆宝盖、裹绸扎花，一挂翠绿的湘妃帘遮住车门，从里面传来一阵阵女子的打闹调笑之声。
汪赤威盯着这辆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之后，细溜溜的凤眼眨巴了几下，冲着孟小七叫道：“小黑猴！完事了没有！快快擦干净屁股给我上车！”
﹉﹉﹉﹉﹉﹉﹉﹉﹉﹉﹉﹉﹉﹉﹉﹉﹉﹉﹉﹉﹉﹉﹉﹉﹉﹉﹉
天色还没黑透，汪赤威已经赶着马车向西而行，绕了个弯路来到了晶火镇。
这晶火镇地处交通要冲，是河间府与沧州城之间数一数二的大镇子，此地距离黄泛区已远，东西六七里、南北三四里的十字大街上，商贾行人稠密，官民来往不绝，颇是繁华热闹。
汪赤威赶着马车走上星火镇的东街，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饭馆客栈，却不着急落脚。孟小七颠簸了一个下午，腹内一阵阵肠鸣，很是饥饿，行不一会儿就要叫一声“叔叔那个老爷爷卖西瓜！”“叔叔这个饭馆有牛肉！”“叔叔那个小铺刚出炉的火烧！”
汪赤威却不搭理小七，眼睛四下里观来看去不住地踅摸。一直走到十字街附近，忽然发现傍晚时分从他马车旁经过的那辆华丽丽大马车，正静静地停在十字街东南角的驿馆门前。再向驿馆内一瞧，华灯初上、人影绰绰，侧耳细听，里面还隐隐有丝竹之声传出。
汪赤威点点头，暗地里坏坏一笑，转脸对孟小七道：“驴肉火烧在哪里？”
“就在后面，叔叔我们去吃呀！”
“先住店，住下之后叔叔给你买来吃。”
汪赤威一边说着，一边却把马车赶进北街，找到一家距离驿馆最近的客栈。待马车进了客栈大门，汪赤威跃下车来，高声大气地叫道：“小二！死到哪里去啦！还不出来伺候你家大爷！”
连喊了数声，却见一个矮胖子腰里别着一条白手巾，抱着肩膀晃悠悠走出账房，上下打量打量汪赤威，又看看马车，懒洋洋道：“客官请了，您老是打尖还是住店？”
汪赤威道：“给我开一间上房，小住他一晚。”
矮胖子道：“上房？对不住您老，上房没有。西屋还有一间短炕房，二十个制钱一晚。”
汪赤威察言观色，知道这矮胖子小瞧了他，伸手在腰里一拍，说道：“废话少说，上房若是已满，为何黑灯瞎火不见人影？你是欺负小爷没钱不成？”
矮胖子道：“客官招子真亮，实不相瞒，上房三间空是空着，可那是咱东家给过往官员老爷们留的，预备着驿馆住满，好让老爷们有个舒坦的下处，所以嘛……”
汪赤威手一扬，“啪嗒”，一块沉甸甸的银子落在矮胖子脚边。矮胖子识货，忙忙弯腰拾起，胖脸上立刻开出一朵喇叭花儿，忙不迭说道：“哎呀呀，瞧不出来，客爷出手这么大方！想必您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爷，嘿嘿恕小的眼拙、恕小的眼拙！”
汪赤威却不搭话，从车上把孟小七抱起，往辕马的背上一放，对那矮胖子说道：“下眼皮的东西，你以为只有穿了官服才是爷吗？好没见识的样子！你看这是什么？”
矮胖子端详着孟小七，孟小七也傻瞪着眼睛看着矮胖子。矮胖子眼珠子滴溜溜一通乱转，搞不明白汪赤威是何意思，讪笑着不敢答言。
汪赤威撤开一步，一个托天掌向孟小七这边一指，朗声叫道：“这叫马上疯猴！”
﹉﹉﹉﹉﹉﹉﹉﹉﹉﹉﹉﹉﹉﹉﹉﹉﹉﹉﹉﹉﹉﹉﹉﹉﹉﹉﹉
填了一肚子驴肉火烧之后，孟小七心满意足地躺在炕上，一时却睡不着，翻身一看，汪赤威洗完了脚斜歪在炕头，架着一条腿，手托着脑袋，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
孟小七道：“叔叔，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没人搂我睡。”
“你个小东西，难道要我搂着你？”
“不要，我喜欢姐姐搂我哄我睡。”
“没脸皮，还要美人搂着才睡。”汪赤威道，“就算治好了病，你长大了也得是个风流大马猴，说不定到时候名头响过我！”
说完，汪赤威翻身坐起，拍拍小七屁股，笑道：“想不想现在去找个美人姐姐搂你睡觉？”
“哪里有美人姐姐？不认识我的美人姐姐怎么肯搂我睡觉？”
“起来！你不是要做江湖好汉吗？叔叔这就带你去见识见识江湖之乐，给你找几个美人姐姐回来搂着睡觉！”
﹉﹉﹉﹉﹉﹉﹉﹉﹉﹉﹉﹉﹉﹉﹉﹉﹉﹉﹉﹉﹉﹉﹉﹉﹉﹉﹉
晶火镇驿馆的正厅之内，红蜡高烧、高朋满座。杯盘罗列的八仙桌周围，四个男人和四个女子正在觥筹交错、射覆猜枚。西边墙角处一排六张杌凳，坐着六个青衣峨冠的小道士，捧着笙管笛箫、拿着木鱼响板，摇头晃脑地吹奏着时乐。整个大厅内仙乐飘飘、嬉笑喧哗，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厅门口人影一晃，一个矮矬矬瘦禁禁、黑黝黝傻呆呆的小人儿，踉跄几步被人推进屋来，金鱼眼共鲶鱼嘴同张、招风耳伴向天鼻齐动，左瞅右看、瞻奇览怪、一言不发。
在八仙桌居中坐着的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正在扳过身旁女子的肩头要灌酒，斜眼瞅见这个小人儿，不由得一愣，道：“这个娃娃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座上其余人等齐向地下一看，也是一愣。继而官员上垂手坐的一个大汉笑道：“我说于提领，这是你哪个相好的干儿子？怎么巴巴地寻到这里来啦？”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把那众小道士吹奏的乐声都掩盖了下去。
坐在下首相陪的那个“于提领”，乃是主管这个驿站的提领官，扭身看了看这小人儿，冲着厅门骂道：“他娘的人都死绝了吗？怎么放了个小乞丐进来？快来人给我把他轰走！”
连骂几声，门外无人答言。官员下垂手坐的一个幕客模样之人起身止住于提领，笑道：“于提领暂息雷霆之怒。今晚高会，佳人美酒、明月丝竹，皆已齐备，何其快哉！所缺者就是一出杂耍。这个小孩儿，想必是你的手下有心，找来给忽良大人演猴戏、逗诙谐的！实在是妙！妙！妙！”
官员身旁那个妖冶俊俏的女子笑道：“彭先生这么一说，我再一看，呀！翻鼻孔小圆眼儿，这不是小人儿，活脱就是一只小黑猴！”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
这个小人儿正是孟小七。
今天这是继汪赤威之后，第二次有人把他叫做小黑猴。
孟小七转过脸去朝门外看，依稀可见汪赤威躲在暗处，袍子角一阵乱颤，显然是听了女子之言，忍不住偷笑。
孟小七心里忍着气，依着汪赤威教给他的话，小手向腰间一叉，挺起胸膛说道：“我不是黑小猴，我是……我是一个……一个有戏糨糊小森仙！”
“有戏糨糊小森仙”——可想而知，此话出口，怎么能不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呢？不但八仙桌旁的八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那六个吹奏不停的小道士，也瞬间把笙管笛箫吹了个荒腔走板、满嘴漏风，敲木鱼的小道士一个没拿稳，手中的木鱼都掉到了地上。
正座上那个叫忽良的官员一边拿手绢揩着眼泪，一边强忍着笑问道：“好好好，你是小神仙、你是小神仙，你来到这里干什么？”
众人越笑，孟小七心里越是别扭，现在看那官员发问，再也不管汪赤威教给他的“在下不才”“忽然兴起”“风月情浓”“情不自禁”“尔等听了”“小爷我要”等等那些拗口词语，腰杆向上一拔，又是大声说道：“我要这四个姐姐跟我回去搂着我睡觉！”
苍天呀！还让不让人活命啦！
霎时间，屋内众人一个个笑得浑身抽搐、五官挪移。那官员彻底放下了官架子，一头攮在身边女子怀内，直笑得咯咯咯学那母鸡叫；那大汉一手指着于提领、一手捶着八仙桌，直笑得不住倒吸凉气；那幕客一口香茶全喷在身旁女子脸上，露出满口豁牙，直笑得几根鼠须突突乱颤；那于提领双手按着膝盖，瞅着孟小七不住地耸肩缩背，直笑得满脸的肌肉都堆成了哭相。
孟小七心里只觉得尴尬到了极点，说好的大喝一声众人惊呆呢？说好的跪地求饶齐声叫少侠呢？
“还笑！看我用个姜大牙的定身法！”
孟小七此言一出，厅外的汪赤威可吓了一跳，连忙忍住笑仔细观看，却只见孟小七小手连指，口中连声叫着：“中！中！再中再中！一块儿中！”
得，小七、小七爷、七老爷、七神仙，您老倒是按照约好的套路给个信号先？——汪赤威一边心里骂着，一边变成个扯线木偶双手连挥，孟小七每说一个“中”字，他就得用银针打中厅内一个人的穴道。到后来，孟小七双手狂舞来了个“一块儿中！”
奶奶个孙孙，汪赤威好悬没有背过气去，只得拼了命地银针狂甩，把那四个女子以及六个小道士也都射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