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一)
天气微凉,身着薄衫的陈云清快步向巷子尽头走去,越走雾越重,视野越狭窄。
他停在了那扇门前。
上面用红漆潦草地写了几个大字,一看就是她亲笔所为。
写的是:清梦阁
檀香的味道慢慢重起来。
细碎清脆的铃声空灵悦耳,他抬头看门头上挂的铜铃,略微失了神,又很快清醒过来,推门跨了进去。
“叮铃—”
古色古香的店面,大胆的颜色搭配,门上搭着的大小不一颜色奇异的铃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香水味,昭示着主人的肆意洒脱的态度还有魅力。
背对着他的女人身材高挑,半褪的大氅挂在腰际,随着她的动作,烟雾慢慢环绕,刺鼻的味道让他头晕,也可能是吹了太久的冷风吧。
“来做什么的?”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斗搁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翘起了二郎腿。
“林小姐,好久不见。”他故作镇定,但嗓子里还是像卡了什么一样,低沉沙哑,露出点心酸的意味。
林秋梦镇住了,她猛地转过头,与陈云清四目相对。
十年过去了,他不再有少年的青涩腼腆,换而是刀削一半的五官,很久没打理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青白的衬衣洗得褪色……是真真实实的,触手可及的陈云清。
刹那间无数回忆与苦楚涌上来,差点将她淹没…如果他不姓陈,而她不姓林,就不会代表云山和秋水阁了吧?就不会今昔与陌生人相比,多一段曾经。
林小姐…他已经不愿意称呼她的本名了吗?非要用这么生疏的口气。
于是林秋梦赶紧移开目光,吸了吸鼻子,冷静地开口道:“是你要见我,还是云山要见我?”
她开口便不问情分,陈云清也不敢再看她,低着头淡淡道:“我想见你。”
她的心里好像稍微高兴了几分,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于是林秋梦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装作不经意的问:“云山肯放你下来?你不是继承人吗?”
“继承人?”陈云清自嘲的笑了,“谁还在乎那个。我这次找你是真的有正事。”
不是正事也不会来找她了,她早知道,反正又不是特意来看她的,她高兴个屁。
于是林秋梦的语气更冷了:“你知道我早不干那行了。”
她寄上大氅,高傲地转身,偏头看他:“你是想求我,还是胁迫我,帮你做事?”
其实这么浓的妆并不适合她,他还记得他与她初见的时候,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云清笨嘴拙舌的样子在林秋梦眼里是对她的轻嘲。
她捏了捏拳。
“都不是?那就送客吧。”
她彻底冷下脸,拿手去推他,陈云清无奈的叹了口气,拉住林秋梦的手:“秋梦,我求你,这件事非你不可了。”
“你想用我的萦香诀,对吗。”
“我妹妹的死…我觉得很蹊跷。”陈云清急忙点了点头,然后犹豫地将埋藏在心里。几年的话说了出来。
“我可以答应你。”她慵懒地抬起眸子,睨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但你必须给我足够多的筹码,这是我的规矩。”
“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万死不辞。”陈云清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其实心里也是很担心林秋梦会因为他们曾经的不快而怨恨至今。
毕竟,这是他的错。
“放心,我会挑你有的要。”林秋梦见他答应下来,她终于给了他好脸色看,她系紧了大氅,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轻咳了两声。
“抱歉。”陈云清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一下子磕在了柱子上,吃痛又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茶。”这是她的待客之道,无论他面前站着的是谁,达成交易之前,她会给对方一盏茶的时间考虑。
“不必了。”陈云清叫住了她,眼神有些躲闪,“在交易之前我有些话与你说。”
“……之前的事就不用提了。”
他抬头盯着她看了半刻,终于失魂落魄的又低了下去:“我还是很想说,对不起,秋梦。”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林秋梦推开桌上散乱的燃香与吃食,重重地把茶碗拍在桌上,然后给他倒了一碗茶。
“这是我的规矩,喝与不喝,才是你的事。”林秋梦全程没有看他一眼,心里是觉得很失望。
有些东西迟了10年,不提也就罢了,提了反倒让人恼火,他怎么还没明白。
“左崖山那天,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我也不会向他们提你。”陈云清开口道。
“别说了。”
“害得你在云山被当众羞辱,我当时喝多了,没有提前通知你,但是我回去就…”
“砰!”茶碗被她挥在地上,碎成了一地青白。
“!”陈云清张了张口,心里一惊,最终没有再说。
他真的很想告诉她真相。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最终不明白,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
“你根本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你。”林秋梦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不顾一地的狼藉,从发间拆下一只珠钗,扔到了陈云清手上。
“这只珠钗……”陈云清手里一凉,眉眼温柔的盯着那只颇有年岁的珠钗,在他陷入沉思的前一秒,林秋梦用清冷的声音说:“东西带了?”
“啊,难道你……”陈云清抚摸着上面岁月的痕迹,一阵失神,但遇上林秋梦催促的眼神,还是没有多问,从腰间拽下了一枚香囊,递给了林秋梦。
原来她的凝香诀,一直以珠钗为凭借。
上面点缀着的鲛珠,是他当年亲手取的,双手血肉模糊,缠着厚厚的绷带,趁她不注意塞到她手里后,背着手傻兮兮地笑:“梦,这是…临别礼物,别忘了我。”
女孩清冷的面容松动了,眼波里是彼此真挚又天真的面容。
……
林秋梦动用几时不曾触碰的内力时,熟悉的绞痛顷刻间差点让她失控,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流畅地挥出荧荧的紫光,在温柔如水般的紫碰上那枚香囊后,香囊慢慢消失了,在陈云清眼里,最后的关于妹妹的旧物,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再有了。
他虚虚地伸手,朦胧里听见林秋梦压抑地痛呼,他猛地定睛,还是一副清冷如水的模样。
“秋水阁,萦香诀……以我林秋梦之名,”林秋梦指尖一凝,内力汇成呼呼气力震散了她的长发,温婉顷刻变为侵略般的魅惑,眼波里尽是决绝。
只有她知道,萦香诀的要处,不是内力,不是凭借,不是旧物,是她的血,她的气,她的情。
心头再一次绞痛中,临界降临,耳边响起了清脆悦耳的童声:“哥哥,这次的回梦二式,真的不能帮帮我嘛?”
“哥哥,昨天爷爷又打我了,今天我要是再做不好,我可要被关禁闭了!”身着白衫的陈云汐可怜巴巴地看着陈云清,细瘦的胳膊上布满了昨夜的鞭痕,站在临界边的陈云清想起了那夜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昏迷着被医馆的人抬下去,他在雨夜里跪了一夜,也没能改变爷爷的主意。
其实爷爷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在父亲发疯之前,爷爷从不究他们的学术,甚至在那之前,从未碰他们一次。
雨夜里,陈云汐疼晕过去,爷爷未曾看她一眼。
回梦术是他们的命,云山的命,改变苦楚的唯一方法。
哪怕还没人清楚,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究竟一切是从哪一步开始,崩坏失序,最终……
“不行…爷爷他不会看不出来的。”年少的陈云清为难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眸子,疼惜地摸了摸陈云汐的头,柔软的触感仿佛在昨日。
“你就是怕爷爷打你!你根本不管我!”陈云汐一听,哭着锤打陈云清的胸膛,惨兮兮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不是…我…我帮你再练一练好吗,去练习室,我们来得及的……”陈云清任由妹妹任性,点了点她的鼻尖,把回梦术(二)拿了起来,“你差的不多,只要把这部分再消化一下就好了。”
“不要,我万一做不好,就白练了!”陈云汐赌气地拽下个陈云清的袖子,把书拿在手里,紧紧攥着,“哼,我自己想去。”
当时陈云汐没有想多,妹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目张胆地任性赌气,但内心却十分好强努力,回梦术的难度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在爷爷彻底认真起来之前,他早早在这一领域有所涉猎,而陈云汐则是沉迷于公开的内功心决不可开交。
毕竟,学习回梦术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总是遥不可及。
爷爷是真的心急才会突然找上他们,这就开始教学了晦涩难懂的回梦术一式,自己是凭借扎实的基础十天之内勉强学会,而妹妹则没这么幸运,之前学的乱七八糟的心法内诀反而产生反噬,她灰头土脸地迎接爷爷的试炼,然后绝望地被拖进了惩戒室。
他不能理解爷爷的心急,也不知道这一别,他的妹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